“你還記得我嗎？”
　　第一次看到那個虛弱蒼白的少年的時候是在父親再婚的時候，清河已經(jīng)記不清那時候的情景，只是看到那個少年，對上那清亮憂傷的眸，竟忘了周遭的一切，呆立在那。
　　那個少年是隨著他的母親嫁到這里的，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卻突兀的說出那句話。
　　“沒有，我又沒去過鄉(xiāng)下�！蹦赣H剛死不久，父親就把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迫不及待的接進這個處處留有母親氣息的家，清河無法不去怨恨，那個少年伸過來的手被他狠狠的拍開了。
　　他看到那如水的明眸帶上一縷化不開的愁，然后，消散在春風般柔和的微笑中。
　　后來，他知道了這個少年名叫煙柳，暮煙柳。

　　“清河，你的包裹�！币呀�(jīng)和清河談及婚嫁的女朋友從門口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包裹。她把雨傘放在一旁的傘筒里，換上拖鞋走到清河的旁邊，包裹被放在茶幾上，“今天雨很大啊，難得你生日又是假日，還想著去找個幽靜的地方過一晚呢。這雨來的真不是時候�！彼欀驾p輕的抱怨著，一邊將半邊的身子靠到清河的懷里，“這是你家里寄過來的，是不是你父親給你的生日禮物？”
　　清河吸了一口嘴里叼著的煙，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不是，應(yīng)該是他�！弊猿耙粯拥男πΓ搴永^續(xù)說著，“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寄東西過來，哼，是想和我做出好兄弟的樣子吧�！�
　　“是你家里那個繼母帶過來的弟弟寄過來的？每年都？你怎么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那，里面都是什么？”
　　清河指指一旁的書柜下方的小柜子，“都在那里，除了第一份其他的我都沒有打開過，天知道是什么�！�
　　“真的？”女孩的好奇心起來了，她站起身，“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痹掚m如此，清河卻沒有阻止她，只是搖搖頭，將煙熄滅�！澳懵矗胰ベI點東西……滿足某人的浪漫燭光晚餐~”

　　酒足飯飽，燈光曖昧，氣氛旖旎，但此時的清河卻是昏昏欲睡，竟就這么浪費這大好的氣氛獨自睡去，迷迷蒙蒙中，清河似乎聽到有人在呼喚他。
　　悠悠轉(zhuǎn)醒，清河揉了揉酸澀的眼，卻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一看，自己竟然是一身古裝里游俠的白衣，原本貼腕的袖子拖下長長的一圈。而自己躺的地方，也絕不是花巨資裝修的溫馨小窩，而是一個破舊的寺廟，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年久失修的屋內(nèi)下著細細的雨，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衣服上、額頭上。
　　“唔……”一聲細弱的聲音，清河這才發(fā)現(xiàn)這寺廟內(nèi)還有另一個人。即使是黑暗中，他也能看的一清二楚，那人一襲樸素的青衣，但十分干凈整潔，如墨的青絲鋪在地上，勾勾纏纏，半側(cè)著看不清臉，只注意到他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似乎冷的厲害。顆顆的雨滴都落在他的身上，也難怪他這樣了。
　　“暮弟，暮弟。”誰在說話？清河一下呆愣住，他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卻看到了那個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他剛剛站立的地方，那張臉，滿是緊張，分明就是自己的臉。
　　幽靈？沒等清河從這意外中回過神來，那個躺在地上的青衣書生轉(zhuǎn)過身半坐起來……暮煙柳？！
　　那個暮煙柳有些迷茫的看著他，那雙綠湖一般的眸子映出盈盈的水汽，雙頰緋紅，他似乎想說什么，卻沒等說出來，雙眼一閉往那潮濕的稻草上一倒，昏了過去。
　　“暮弟。”清河怪異的看到那個像極了自己的人兩步跨了過去急急的扶起地上的暮煙柳，一手捂著那人的額頭，“糟了……看來是著涼了。這人纖弱的身體，怎受得起這樣惡劣的天氣？都怪我……”
　　男子解下外衣披在青衣男子的身上，然后收集了沒有被細雨打濕的稻草堆在一起，用火折子點燃了。稻草因這彌漫的濕氣而有些潮濕，男子幾次才點燃了，他不曾注意到身后躺著的青衣人也曾醒來一瞬，看到那在點火的背影，仿佛是突然心安了一般，合上了春水般溫柔的眸，睡了過去。外面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下雨，但屋內(nèi)的雨滴還在滴滴答答，水滴敲在地磚上，清脆的聲音此起彼伏。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若有若無，穿透了濕潤的空氣。
　　清河看著這兩個人的舉動，再想到那兩個人的臉，頓覺怪異。未曾細想，眼前慢慢的模糊起來，就像是籠上了一層如霧輕愁，白霧散去，還是那兩個人，卻在另一個地方。
　　“十年寒窗，只等今朝金殿提名！”年輕的眼睛里藏不住的意氣風發(fā)，青衣男子立于城下，清亮的眸子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清秀的臉在晨光的照射下有一種無法轉(zhuǎn)目的神采。
　　“憑暮弟的本事，金榜題名就如探囊取物�！�
　　“清河大哥，你我一文一武，當各盡其力輔佐朝廷，武退蠻夷，文整朝政。大丈夫，齊家治國平天下，短短百載的生命，定要有所作為才不負我一身才華�！�
　　青衣書生伸出一只手，素白修長的手在這陽光下越顯柔弱。他抬頭對著白衣男子輕輕一笑，清麗的臉透出一股利劍一般的精光，白衣男子也是微笑，常年握劍的手附在那白凈的手上，收緊。

　　時光去悠悠，將悲喜全帶走。隨風輕揚堤上的柳，留不住年少無愁。
　　曾記得，他寒燈夜讀，他案旁研墨，一字一千金。曾記得，他廟堂出謀劃策，他邊疆挑劍殺敵，文武張弛。曾記得……
　　此時，還是那個城墻，還是那和煦的晨光，國家卻不復(fù)安寧，當今圣上荒淫無道，又是天災(zāi)人禍。一個要顛覆這天下重選明主，一個奉命除去亂臣賊子清君側(cè)。
　　“煙柳，為何執(zhí)迷不悟？”
　　“所謂的‘時危見臣節(jié)，世亂識忠良’嗎？……呵�！鼻嘁碌哪凶映爸S般的笑，“你要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為萬民請命，在下，當仁不讓�！�
　　清河抿直了唇，軍人耿直的性格讓他不知要說什么才能挽回一切，在這亂世，什么是錯什么是對？他早已分不清，只有堅持自己所走的路，到黃泉盡頭亦不言悔。
　　“你我各為其主，從此以后……”風吹散青色布衣的男人決然的話語，清河想留住那人急促而不停留的腳步。但暮煙柳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沒有一點的猶豫和留戀，就這樣帶著過去經(jīng)歷的一切走出了他的視線，走出他的世界。
　　…………
　　清河掀開珠簾和紗幔，走進雅室。一人背對他而坐，烏發(fā)高盤，露出雪白纖細的脖頸，素凈的青衣，襯的那人身形如玉，清河一眼就認了出來，是煙柳。
　　聽到了那一聲明顯的抽氣，煙柳回眸一笑，“別來無恙啊，大將軍�！�
　　大將軍……清河定在原地，不知要說什么，只是看著素來滴酒不沾的煙柳仰頭喝盡杯中酒�？諝庵猩l(fā)著濃郁而清甜的酒香味，熏的煙柳白玉般的肌膚微紅，讓這一向冷靜自制的人染上些許迷醉。
　　“你身體差，就不要喝那么多的酒了。”清河拿走煙柳手中的白玉杯，濃香的仙釀就被這么毫無不舍的撒到地上。
　　煙柳瞇著半醉的眼，一手拿起酒壺倒了半杯酒，冷笑，“就許你大將軍榮華富貴賢妻在側(cè)，就不許我夢里醉一場？曾經(jīng)不知杜康的好處，現(xiàn)在知道了……大抵這個世界，醉了才好看的……啊，忘了恭喜大將軍，如今已經(jīng)是皇家的乘龍快婿，日后必是步步青云節(jié)節(jié)高升，在下，在此恭祝大將軍�！�
　　“煙柳，你明知我不是貪戀榮華富貴的人……”清河急急的說，雙手握住煙柳消瘦了許多的雙肩，一片赤誠的看著煙柳霧氣重重的雙眸。
　　煙柳微微皺起眉頭，“你說你為了天下百姓，不想這個國家再起波瀾。可是當了皇家的女婿，有些事，就由不得你了……從你收下駙馬的名號開始，你就不再是心懷天下的護國將軍，只是皇家的一把利劍。我看錯了你！”
　　帶著半壺酒，懷揣著滿腹的心事，煙柳搖搖晃晃站起來。珠簾碰碰撞撞，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白色紗幔的后面，青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
　　清河站在原地，半響，才長嘆了一聲，一手舉起桌子上被留下的半杯酒一口飲盡。
　　…………
　　“……哈哈哈……到最后，竟然是功敗垂成……清河大將軍，你是奉命來取我性命，還是，送我最后一程？”手中的火把隨意丟在大廳，灑滿了濃酒的屋子很快就燃燒起來。眼看著自己半世努力的一切付之一炬，親手點燃了這熊熊火焰的煙柳笑出了眼淚，修長的身體在這火光中搖搖欲墜。
　　“你還是死不悔改……然而，我還是放不下。你隨我走……”
　　“成王敗寇，棋輸一著我無話可說。這不代表我錯了，百年后，自有后人評價是非黑白�！@個國家氣數(shù)已盡，就算沒有我暮煙柳，十年內(nèi)也是必亡無疑�！睙熈皇种钢搴樱澳阈攀遣恍�？”
　　“房子已經(jīng)全燒起來，別說了，煙柳，跟我走！”清河上前一步一手用袖子捂住口鼻，一手握住煙柳的手腕就要往外頭走，但煙柳只是哀傷而堅定的最后看了外面一眼，掙開了救助的手。
　　“你若還顧念我們以前的兄弟之情，清河，留我一個全尸。”說罷，后退了一步，“從計劃一開始，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我犯的是滅九族的罪，你能救我？我暮煙柳的命，豈是等閑之輩可以拿走的？他們不配。驕傲如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既然失敗了，我會負起一切責任，同這尚書府共存亡！”
　　“別傻了！你不會死，就是失去一切我也要保你萬全！”
　　“你竟舍得放棄一切？……呵，只是，晚了。清河，如有來世，我們再做兄弟！”清河眼看著一行清淚從那人一向驕傲又倔強的臉上滑落，不等他感覺到不對勁，煙柳狠狠一推，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竟將他這樣魁梧的人推出了三四步。
　　“煙柳！————”
　　被火燒成晚霞的顏色的橫梁一下斷在他二人之間，一道火線將人間隔斷為兩邊。那人負手而立，青衣被黑煙熏成了模糊的黑影，但那張清麗的臉，清晰的印在清河的眸中，直到，所有的感覺被黑煙吞噬……
　　不知是過了多久，紅色覆蓋了清河的眼，那個人被火焰包圍著，生命在漸漸的消逝，橫在清河面前的，是劃斷生死的忘川江水。
　　想獨自赴死……“不！你休想！”越過那火紅的墻，清河忘卻了周身的疼痛，吸入的黑煙讓他說不出幾句話，也沒有思考的能力，他只是聽從了此刻最迫切的愿望，比生命，比所有的一切都要重要的……
　　“瘋子……”煙柳咳了幾聲，原本就羸弱的身體終于支持不住，倒在了清河的懷里……真是太難看了……眼睛被煙氣熏出淚，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臉，但那種令人心安的氣息，卻從肌膚相接觸的地方源源不斷的傳過來，撫平了他面對死亡和消逝的恐懼和寂寞�！翱瓤取惚究梢詷s華富貴享用不盡……咳，為什么要陪我這個……階下囚……咳咳……”
　　“沒有你，生不如死……”黑煙翻滾，清河抱著煙柳，用劍支撐著坐在地上，他也已經(jīng)堅持不了多久，但心情卻是意外的平靜，什么榮華富貴，什么天下蒼生，全都離他而去……
　　“……”今生有你相伴，足矣……煙柳的身體軟軟癱倒，唇畔微笑如初識那刻。清河一手環(huán)著失去氣息的軀殼，一手握著劍，在火光中越加明亮的雙眼凝望煙柳清麗的容顏，眼淚在眼眶中轉(zhuǎn)了一圈，來不及流下就蒸發(fā)為霧。
　　“……黃泉路上，我相隨到底�！�

　　清河一下睜開眼，他坐起，看到床的一邊睡得正熟的自己現(xiàn)在的女朋友——前世本該成為自己的妻子卻最終被自己辜負的那位公主。
　　“對不起�！泵鎸χ且粡埑两谛腋＠锏乃槪搴訁s不能再次用著溫柔的心去對待。不論是今世還是前世，他都只能選擇負她……他已經(jīng)想起了一切，那不應(yīng)該被丟棄的前世的牽絆，還有他全部的感情。
　　穿上衣服走到客廳，清河看到了茶幾上凌亂的放著的拆開的禮物包，那是一幅幅白描的插畫。第一幅他很久之前就看過，兩個小男孩在書桌旁，一個寫字，一個研墨，相處甚快……從第一幅的兩小無猜，到最后黃泉路相伴……那個人，書畫皆是一流，清河小心的拿起所有的插畫放在懷里，忽然，最后一張畫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出現(xiàn)在清河的眼里：曲終人散，不過夢一場。
　　“？！”煙柳……如果能早一點看到這些，就不會讓那個人守著這樣的秘密孤單那么久，自己真是個混蛋！
　　清河立刻撥通了家里的電話，“爸！……煙柳在哪里？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什么？哪個飛機場？幾點的飛機？……十二點……”夜光的手表顯示的是十一點五十，而從這里到那個機場至少是半個小時的時間……
　　沒有時間了……清河關(guān)上手機，抱著十來張畫紙，甚至連門都不關(guān)就沖出了居所……

　　飛機，已經(jīng)起航……看到那飛上天空遠離這片土地的燈光，清河就像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坐在了地上……還是來晚了。
　　“你在這里做什么？”清冷的聲音響起在清河的身后，他看到煙柳拖著一個行李箱站在他的身后。
　　“你不是……那個飛機……”清河慌忙站起身，看著煙柳，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和不知所措，以及愧疚和懊惱，讓他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先表達哪一個。
　　煙柳微笑著攤攤手，“飛機票丟了……”話被說完，一個強有力的擁抱迎面而來，他的身體被禁錮在某人一直顫抖的懷里……“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清河看不見的角落，煙柳微笑著從自己的褲袋里抽出一張薄薄的飛機票，在手心里揉成了一團，丟進一旁的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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