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天，一天，你知道么？

　　初春還下著小雨，石板路上青苔遍布，濕濕滑滑的。

　　遠(yuǎn)見湘河邊蹲著個削瘦的身影，著著身青白布衫，重重?zé)熿F里偏生是和這風(fēng)景成了幅畫兒。

　　少年拿著手中的木板，吃力地拍打衣服，清冷的雨中傘也不打一把，渾身被春寒給沾了個透。

　　似是過了許久，他終是將手中的衣服滿意地洗干凈，深深看著那件鵝黃的袍子，眉梢都帶著暖暖的笑，嘴角咧得倒是挺大，眉目間因這笑添了許明媚。少年的眼神專注而深情，這袍子的主人應(yīng)該是少年極愛的人。

　　待少年回去時便見進(jìn)了間府邸，怕是哪家大戶的仆役。

　　少年拿著衣物進(jìn)了個庭院，那里面有許多已經(jīng)洗好曬著了的衣物，氤氳在空氣里是清新的皂角香，少年深吸一口，滿意地彎彎眼角，將洗好的東西都曬好，就進(jìn)了房子。

　　他拿出一本有些陳舊的書，從屋內(nèi)搬出張板凳，坐在屋檐下翻看著書本，作為忙里偷閑的一種小小樂趣。

　　——一天，之后你就要走了，舍得么？

　　少年看了會書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倏然起身，碰倒了凳子，倒是顧不得那么多，把書往內(nèi)室一放就沖出了院子。

　　七轉(zhuǎn)八拐，總算來到個清雅的庭院，院內(nèi)裝飾很堂皇，卻不庸俗貴氣，看得出屋主的品位。

　　少年跑到房門前敲了敲門后推門而進(jìn)，床上臥著位男子，身段修長，烏黑的青絲鋪散在錦褥間，和褥子的乳白形成了對比。

　　少年喘了幾口氣，從室外打了盆熱水進(jìn)屋，剛要喊醒床上的男子，就見他幽幽地睜開了眼睛，當(dāng)真是豐神俊朗偉岸異常，少年低著頭，小聲地喚了聲：“少爺�！�

　　然后退到一邊，拿起案頭上的衣物伺候少爺穿衣，一件一件皆是華貴異常，穿在那人身上更顯出了雍容的氣質(zhì)。少年奉上一杯清茶湯給少爺漱口，又將盆中的絲巾揉搓幾下然后擰干遞給他，稍后待少爺坐在凳上時，便拿起芬芳馥郁的桃木梳給他梳頭。

　　千縷萬縷的青絲捧在手里柔滑順暢，少年熟練地幫他梳順頭發(fā)，然后綰了個髻。愈發(fā)襯得少爺面目如玉，少年看著他的臉，失了片刻的神。

　　——我……明白的，都明白。

　　——少爺，我只求能認(rèn)真地看著你，陪你一天。

　　少爺待一切都妥當(dāng)后，便出了門，少年跟在其后，來到大堂用膳。

　　少年退到一邊，看著少爺就坐在桌邊，身邊是夫人和老爺。細(xì)細(xì)觀察少爺，發(fā)現(xiàn)他還是對夫人夾的肉片緊皺了眉，只挑些豆腐青菜類的膳食，飯量也很少，用膳時小口小口的，優(yōu)雅的樣子做了個十足。想到這，少年不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驚擾了用膳的人。

　　少年忙不迭地低下頭，說：“奴才知錯，驚擾了老爺夫人、少爺，奴才愿領(lǐng)罰�！�

　　夫人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你先下去吧�！�

　　少年退出餐席，聽見夫人對少爺說：“我相中了戶部張大人家的千金，你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了，過幾日踏春時，我已經(jīng)替你邀了她，你們?nèi)羰怯X得互相都中意的話，就找個時間下聘吧�！�

　　少年看不見少爺?shù)谋砬�，但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很難過，很難過。

　　——如果不成功，你不是一切都白費(fèi)了么？

　　——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我……為了他，愿意。

　　其實少爺以前體弱多病，身體很虛。因著幼時貪玩，春季不顧奴才丫鬟們的勸告，連著幾日在雨里玩耍，便落下了個體虛的病根，多年吃藥遍訪名醫(yī)也不怎么見效。卻是在那幾日去山上玩，救了只兔子。

　　那兔子雙腿被獵人設(shè)的陷阱所夾，掙扎不見效，還把腿處的傷口撕拉得越大，少爺發(fā)現(xiàn)時已是奄奄一息了。因為不聽話地往外跑，少爺被禁足在房間里，那兔子初時很怕生，卻因為少爺?shù)恼疹櫠浅Ｒ蕾囁�。窩在他懷里，任誰想抱去玩都極力掙扎，更何況少爺似是極愛這只兔子，也不讓別人抱�？蛇^了幾個月少爺?shù)牟〔恢趺吹暮鋈患又�，足不能沾地，一天到晚咳，甚至還咳出了血。太醫(yī)都說少爺藥石無靈，只得等死，勸老爺和夫人準(zhǔn)備后事。

　　夫人又何等痛心，只有這一個寶貝兒子，卻還未及弱冠就要撒手而去，哭得是撕心裂肺聞?wù)呗錅I，而那只少爺最珍愛的兔子也沒了蹤影。

　　——他也許早就忘了那只兔子了。

　　——忘了……也好，就當(dāng)是兔子背信他而去了，少爺至少不會再傷心。

　　——喂，對了，你不準(zhǔn)把這個事情告訴他哦。

　　待少爺用完膳回到書房看書時，少年已經(jīng)站在桌旁幫少爺磨好了墨，鋪好紙，等少爺畫畫了。

　　少爺坐在桌前，忽然抬頭看少年，眼神深沉，少年覺得站立不安。

　　少爺說：“你給我的感覺我覺得很熟悉。”

　　少爺說：“就像只兔子�！�

　　少爺說：“還是只很惶恐怯弱的兔子�！�

　　說到這，少爺不自覺地笑出聲，眉目沾染了陽春三月的暖意，眼神倒是暗了下去。

　　少爺說：“可是那只我最心愛的兔子不知道到哪去了�！�

　　少年看著少爺，少爺?shù)难劬ο袷且煌舸核怂哪抗�，少爺軟軟地彎了眼角，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少年忘不見他的眼。少爺?shù)穆曇艉軠厝�，他說：“恩，你真像它。”

　　少年忽然也笑開了臉。

　　——其實他還記得我，你知道么，我好開心。

　　——恩，還有半日，半日后……

　　——知道，我知道的，一日……真的夠了。

　　少年的眼角開始泛著些許淚光。

　　少爺看著他，忽然心慌起來，起身走到他面前，抬起白皙修長的手擦干少年的眼角，柔柔地說：“不過就是說你像只兔子么，這還要哭？”

　　少年張大嘴，慌張地看著他，說：“沒，沒，沒有，我只是，只是……”

　　少爺今天似乎特別喜歡笑，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只是什么？”

　　少年困窘地低下頭，說：“只是覺得很感動啊�！�

　　少爺捏著他的耳垂，詢問：“感動？”

　　少年因為這舉動紅了臉，更低下頭，說：“恩，少爺這么久了還記得。”

　　少爺覺得他的舉動很可愛，卻突然失了笑意，說了句“當(dāng)然記得”然后就走回座位，滿室開始沉默。

　　少爺喜歡畫畫，畫風(fēng)景是他最擅長的，不過少爺今天好像有點(diǎn)心煩，還沒半柱香的時間就撕了十多張紙。

　　少爺忽然抬頭看少年，又低頭，復(fù)又抬頭，看著少年，眨了眨眼，再眨，明亮的眸子特別動人，他說：“怎么辦，我好像今天畫不下去了�！�

　　少年也眨眨眼，說：“那就出去坐坐吧，我?guī)蜕贍斉荼昵褒埦��！?br>
　　少爺“恩”了聲，就出去叫人搬坐具了。

　　——瞧這一天，多么平淡？

　　——我在昆侖山的時候經(jīng)常借昆侖鏡看，少爺平常都是一個人畫畫不要人服侍的，也不會說這么多話。

　　——那……其實他還是對你有感覺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少爺能夠平平安安的。

　　少年用收集的雨霧過濾煮沸，這種水有種甜甜的味道，還帶著獨(dú)特的清香，用來泡雨前龍井是種絕佳的香茗。

　　少爺手中捧著本書，貌似很認(rèn)真，卻總是心不在焉地把眼神往少年身上瞟。

　　少年看著少爺?shù)臉幼雍鋈恍Τ鰜�，少爺也不在乎，跟著笑了，問：“越看你越覺得熟悉�！�

　　少年“恩”了聲，說：“少爺怎么說就怎么是吧�！�

　　少爺被他應(yīng)付的口氣噎著了，皺了皺眉，惡聲惡氣的說：“哼�！�

　　少年眼睛都快笑沒了。

　　——下午了，過了午夜……

　　——沒關(guān)系，還有時間。

　　少年在少爺用過晚膳伺候他漱口時說：“少爺�！�

　　少爺回過頭，疑惑地“恩？”了聲，示意他說下去。

　　少年說：“明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

　　“回家鄉(xiāng)�！�

　　“可是你才來這一天啊�！�

　　“娘親病重，我要回去看她�！�

　　“什么時候回來？”

　　“……”

　　少年突然沒了回答。

　　少爺忽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難道一去就不回了？”

　　少年說：“恩，會一直呆在家鄉(xiāng)，幫娘親照顧田地。”

　　少爺使勁地皺了皺眉，言語間帶著些許撒嬌的氣味：“多大的田，我買了雇人去種，你把你娘接到這來，我吩咐騰出間房子，讓你們住，行么？”

　　少年推脫再三，少爺愈發(fā)不安。

　　正當(dāng)少年還想說什么的時候，少爺忽然幾步走上來緊緊抱住了少年，說：“怎么辦，我舍不得你誒。”

　　少年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少爺忽然捧著他的頭深深吻了上去。

　　唇齒間是滿滿的香味，少年的身子軟軟的。

　　“別走，好不好？”少爺笑吟吟地說。

　　少年木訥地看著他，呆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少爺又在少年的唇上輕啄了一口，就自己脫了衣服睡了，在床上還不忘說：“你答應(yīng)我了就別走哦，看完娘親就一定要回來！”

　　少年看著少爺?shù)难凵癯錆M溫暖和笑意，他很滿足，真的很滿足，因為少爺沒忘記他，少爺也很喜歡自己。少年寫下了一封信，偷偷地放在少爺房內(nèi)的桌上，又偷偷地走出了房門，走出了庭院，走出了府邸，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街道重重?zé)熿F彌漫的夜色里。

　　——舍得么？

　　——舍不得，可是少爺他過得很好，身體也變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因為少爺也喜歡我。

　　少爺開始變得寡言少語，整天喜歡窩在書房里畫畫。

　　夏季的時候少爺也很少離開房間，推了戶部張大人家的婚事，少爺開始喜歡喝雨前龍井。

　　這天天氣很好，少爺總算少見地出了書房，坐在院里睡午覺。

　　忽然感覺手中有毛絨絨軟綿綿的東西在動來動去，少爺猛地睜開眼，是只白毛的胖兔子。

　　少爺手中捧著它，表情呆愣愣的。院前忽然走來一個人影，穿著白衫，一臉暖意。

　　少爺看著那人，溫柔地笑開了臉，張開手臂。

　　夏日炎炎荷香陣陣。

　　庭院深處有人淺淺地滿足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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