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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又來
楔子
天敬十四年夏,即墨侯府,杏園。
即墨侯璩硯兮站在最大的那棵杏樹下,抬頭看著綠意正盛的枝條,眼中忽然滾下淚來。
當年遇見珩旃,也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棵樹下,后來還是兩個人一起把它移到府里的,可是現(xiàn)在……
最后再望一眼樹上的青杏,硯兮離開了。
落在泥土中的淚,悄悄地滋潤著見證兩人初遇的樹……
清晨,即墨侯府的側(cè)門悄悄閃了一條縫,一個淡黃色的身影溜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輕的公子,淡黃衣裳綴著淺金的織錦邊,外面套了件同款的罩衫。他東看看西瞅瞅,似乎覺得有些乏味——街道兩旁都還空空如也,冷清得很。站下來想了一會兒,他又徑直向前走去,手里還搖著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一把折扇。
侯府附近自然不會有那么多閑雜人等,但是三條街外早就鬧騰開了,早點鋪子,茶樓酒館,都已開門迎客。
那公子停在一個粥鋪門口,朝里望了望。
人不少,各有各的吃相。他走進去,撿了個靠里面的位置坐下。對面坐的是個藍衫的年輕人,正在等粥。
“這位兄臺,在下葉空茂,表字無華,敢問兄臺如何稱呼?”點過粥,那家伙便向藍衫人搭訕。
“柳勻,字均之!彼{衫人看看他,答道,心里卻思量起來。
這公子恐怕有點來頭呢,一身衣料皆是上好綢緞,天氣尚寒卻搖著折扇,不知道是哪家少爺。再看看自己,一襲爹爹留下的舊布衣,說好聽點是樸素,說直白點就是寒酸,怎么竟入了這紈绔的眼。也罷,此來承州不過為功名,認識些富家大少也沒啥壞處。
“在下今年二十一,兄臺貴庚?”葉空茂問。
“下個月就滿二十三了!绷鴦虼鸬,覺得這人熱情太過。
“啊,原來是柳兄,在下見柳兄氣度不凡,心中十分傾慕,欲邀柳兄同游淅陽,不知柳兄意下如何?”葉空茂拿起勺子,開始吃剛端上來的粥。
“呃……這倒是沒什么問題,不過……”那是我的粥,柳勻在心里說。這時小二端來第二碗粥,柳勻才開始吃。
“不過什么?柳兄還有要事?”葉空茂繼續(xù)問,“啊,柳兄,咱倆的粥是一樣的啊,真是緣分哪!”
“是啊!绷鴦蚝軠睾偷匦α耍睦飬s在吐槽,這店里的粥通共就那么幾種,一樣太正常了,“既然如此,我稱你無華可好?”
“均之兄抬愛了,叫我空茂都行!”葉空茂立即改口,頗讓人覺得他是喜出望外,怪怪的。
柳勻笑笑,沒接話。
出了粥鋪,兩人便開始“同游淅陽”。
淅水在城內(nèi)是有支流的,可以從城東坐船到城西。
葉空茂拉了柳勻要上畫舫,柳勻遲疑一下,還是跟上去。
本以為葉空茂是想喝花酒,不料他卻趕走那些歌伎舞娘,又命人把酒換成茶。
原本熱鬧的畫舫忙亂一番后靜了下來,似乎船上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無華倒是好雅興。”柳勻覺得好笑,花錢包了畫舫喝茶?真是……
“怎么,難道均之兄對那些庸脂俗粉有興趣?”葉空茂慢條斯理地反問。
“這茶……”柳勻沒理他,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覺得有些不對。
“嗯,是鳳凰綠羽,均之兄對茶頗有些研究啊!比~空茂笑吟吟地看著他。
鳳凰綠羽是淅陽附近的一種茶,名字雖好,卻再普通不過,檔次稍高一點的地方都不會用它待客。
“那倒不是,只是一路上過來常喝罷了!绷鴦虿幌朐儋M腦筋,橫豎那公子哥兒也不圖他什么,哪怕端上白醋也只管喝就是。
“我就喜歡鳳凰綠羽,本地茶得本地風水,才養(yǎng)人,那貢上的‘好茶’味道總是不對!比~空茂解釋。
柳勻聽了沉默一會兒,向葉空茂討琴。
“原來均之兄還會這個,甚好甚好!比~空茂十分高興。
于是柳勻撫琴,葉空茂看著沿河的柳樹,而畫舫靜靜地飄著。
到了城西已是下午,過了橋,便是一片杏林。
杏樹多半已打苞,紅艷艷的一片,熱鬧呼之欲出。
柳勻看看這些杏樹,嘆口氣,坐下來。
“均之兄為何嘆氣?”葉空茂坐到他身邊。
“沒想到這里有這么大一片杏林。”柳勻又笑起來,“我最喜歡的便是杏花。往年爹想考查我們兄弟幾個志向,問我們喜歡什么花,大哥愛牡丹,三弟愛蓮,我說我愛杏花,結(jié)果被爹揍了一頓!
“后來家里出了事,大哥跟著嫂子回了娘家,改了姓,算是去當個上門女婿,三弟游歷在外,得到消息后便遁入空門,再也沒回來,我陪爹回鄉(xiāng)下去,沒多久他就去世了,年前服期滿了,我便來承州求個功名!绷鴦蚵f著,有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信任葉空茂。
“為什么喜歡杏花?”葉空茂似乎對柳家的事沒什么興趣。
“原先我家里種有杏樹,大哥忙著讀書,三弟還在奶娘懷里,我常自己爬到樹上去玩兒,杏花會變色,很漂亮,結(jié)了杏子我便摘著吃,不高興了就跟樹說說……”柳勻閉著眼,似乎很懷念,“后來就習慣了,別人問花,我想起的只有杏花!
“你爹沒少揍你吧?”
“嗯,開始經(jīng)常揍,說我不好好讀書,后來就不管了,他忙得很!绷鴦蛉滩蛔⌒Τ雎晛恚盎剜l(xiāng)下以后我還是那個毛病,沒杏樹就桃樹、柳樹,什么樹都行,我爹找我?guī)谆,看見我是在樹上看書看忘了,就往樹上踹兩腳,轉(zhuǎn)身就走!
“那樹真可憐,給你個位置坐,還要挨踹……”
那天,天很藍,有一點點云,有一點點風。
“無華!绷鴦虺隽颂熘莞箝T便看見葉空茂在不遠處候著。
“如何?殿試是什么時候?”葉空茂問。
柳勻在州試中得了承州府尹推薦,可以直接到天州府面見天州尹,若是天州尹首肯便能參加殿試。左右葉空茂閑著沒事,就跟他一起來了。
“下月初六,還有十幾天呢!
“那敢情好,今晚我請均之兄去春醪軒慶祝一下。”葉空茂說,“我還給均之兄備了一份薄禮!
“你啊,去哪兒不好,非去春醪軒!绷鴦驌u搖頭,倒也沒有拒絕。
“春醪軒的環(huán)境好啊,均之兄就當是陪小弟我好了!比~空茂笑著搖搖折扇。
春醪軒是天州最好的酒樓,環(huán)境十分幽雅,很多人去春醪軒都是去喝茶的,不過那里的茶比酒還要貴。
兩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一個雅座,桌上放了一壺酒,兩個小酒盅。
“今天怎么想起來喝酒了?”柳勻拿起酒壺,給葉空茂斟了一杯,自己也滿上。
“來這兒就是沖著春醪酒來的,酒樓嘛,喝什么茶!比~空茂挑挑眉,聲音不小。
“別惹事了,你是嫌茶太好了吧?”柳勻不太認真地阻止他,酒樓的確應(yīng)該是喝酒的地方,“禮物呢?”
“均之兄請了!比~空茂端起酒一飲而盡,才從袖中摸出一個細長匣子。
柳勻也喝完酒,伸手接過:“扇子?哪兒的?”
“地攤上買的白扇子,都說了是‘薄禮’了!比~空茂一邊笑,一邊把二人酒杯滿上。
柳勻不理他,緩緩展開折扇。
一扇紅杏半開綻,是他們曾同游的那片杏林,正中那棵樹下坐著一黃一藍兩個小人,扇尾處題著“煙雨紛尋杏花君莫羨”,落款是“無華”。
“謝謝你,無華。”柳勻直直看向葉空茂,沒錯,扇子是再普通不過的,可是畫,和那作畫的心意卻是無價,“我很喜歡!
葉空茂手一抖,被酒嗆著了,咳得滿臉通紅。柳勻忙站起來給他拍背,末了,兩人齊齊大笑起來,招來四周人的一片白眼。
轉(zhuǎn)眼便是殿試,柳勻表現(xiàn)得不錯,得了第六;实壅绽p賜,他卻拒絕,只求皇帝能為柳家翻案。
當年柳家是因為皇權(quán)更迭被牽連的,如今皇帝根基已穩(wěn),為舊臣翻案并非難事。
一時間柳勻成了眾人爭相結(jié)識的對象,連柳勻的大哥也送了帖子請柳勻到家中小聚。
“無華,你陪我去見我大哥可好?”柳勻看著那署名“王淺”的帖子,嘆了口氣。
“怎么,你不愿見他?”
“不,他吃不得苦,所以才不愿回鄉(xiāng)下,其實他待我還好,我是不想見大嫂!绷鴦蛎加铋g一片疲倦,“當年是她把柳家賣給了那個人,因為那個人許諾登上至尊之位后封她為貴妃。我就在花園里那棵老杏樹上!
“你大哥和你父親不知道?你沒揭發(fā)她?”
“沒用的,證據(jù)已經(jīng)被那人拿走了,把她逼急了我們柳家一個活口都留不下來!绷鴦蚩嘈,“不過先帝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削了我爹的官職,卻沒有判刑。”
“別想那么多,我陪你去便是!比~空茂拍拍柳勻肩膀,答應(yīng)了。
柳勻的嫂子是大長公主的獨女,驕縱狠毒猶勝其母,從小就戀慕自己的三表哥,也就是當年整垮柳家的那位皇子,卻迫于父母之命嫁給了愛人的對頭。
王家后園,柳勻的大嫂端了酒走到柳勻身旁遞與他,說:“阿勻,這些年苦了你了,這杯算大嫂敬你!
柳勻舉杯欲飲,葉空茂卻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春醪”,搶了酒一飲而盡,飲罷還搖搖頭大嘆“好酒”。
“無華,你……”柳勻吃了一驚,不明白葉空茂這是怎么了。
“阿勻,你朋友大概不常喝春醪吧,無妨,再給他滿上!蓖鯗\很牽強地試圖打圓場。
而柳勻的嫂子卻瘋狂地大笑起來:“柳勻你真是命好!我兩次下‘春醪’,你卻都躲過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樹上?我回房的時候看見你的衣帶了!你跟老不死回鄉(xiāng)下去之前我給你送‘春醪’,結(jié)果老不死給你擋下了,哈哈哈,今天又是你這個葉公子幫你擋下了,你真是命大啊,我再也沒有‘春醪’了,再也沒有了……”
大長公主和駙馬臉色頓時鐵青,然而她卻仍在嘶吼:“你們已經(jīng)逼死了他,現(xiàn)在還要給他扣個陷害忠良的帽子,忠良?你們?當年的證據(jù)難道是假的嗎?哈哈哈,你的葉公子活不了了,活不了了,‘春醪’遇見春醪酒,真是絕配,絕配啊!哈哈哈……”
狂笑中她倒下去,嘴角溢出一縷黑血,再沒了聲息。
一時間園子里寂靜如死,駙馬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一字一頓:“來人,小姐身體不適,扶她回房。”
然后他轉(zhuǎn)向柳勻:“還請柳賢侄見諒,改日再招待二位!
柳勻尚未回過神,葉空茂卻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站起來行個禮,拉著柳勻離開。
回到二人下榻的客棧,柳勻才反應(yīng)過來,喃喃地念叨:“是我害死了爹,是我……”
“均之兄,不要這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笨此惶珜,葉空茂趕緊安慰道。
“‘春醪’,居然是‘春醪’……”似乎想起來什么,他忙撲過來拽住葉空茂,“你怎么這么傻啊無華……”
“沒事的,均之兄,‘春醪’不是無藥可解,不然我怎么會替你擋呢?”葉空茂笑得云淡風輕。
“可是‘神之淚’怎么會出現(xiàn)在人間?那是傳說……”
“‘春醪’也是傳說,不照樣出現(xiàn)在人間?難道均之兄不相信空茂?”葉空茂拉柳勻坐下,倒杯茶遞給他。
“可是……”
“不要可是了,沒事,時間還長著呢,等你的事忙完了,我就去犬神之淚’!
“你知道‘神之淚’在哪兒?”
“嗯,不用擔心。”
“春醪”是傳說中的毒藥,無色無味,服后并無癥狀,只是三月后便會猝死。最初它是被人下在春醪酒里,于是就叫了“春醪”。
當年的即墨侯璩硯兮,也就是天界的少司命大人,因感念故人流下眼淚,卻無意間解了“春醪”,后來人們便說“神之淚”是“春醪”的解藥。
這些都是傳說,數(shù)百年前的傳說。
一番忙亂過后,二人終于回到承州,此時已是五月中旬,杏花盛極而衰。
“均之兄的假期還余幾日?”
“月底就要赴任。對了,我的訂婚宴定在走前一日,還請無華賞光啊。”
“呵呵,劉相的孫女?婚期是什么時候?”
“明年春天吧,今年事情太多了,再者……”
“再者劉小姐的嫁妝還沒備齊?哈哈,均之兄此后前途無量。∥疫是明年直接去喝均之兄的喜酒好了,訂婚宴恐怕趕不上呢!
“怎么?因為‘神之淚’?”
“嗯,這樣吧,明年二月,我們初見那天,那棵杏樹下見,如何?若是錯過了喜宴,均之兄請我喝粥便是!
“如此甚好,就此別過!”
二人互相行個禮,朝兩個方向走去了。
第二年春天,大杏樹下。
兩個錦緞禮盒,一個陶瓷小罐,一封信,一個人。
“均之兄:
弟已無事,奈何家?guī)熯h游,弟須侍奉左右,無法赴兄之約,奉上新扇一柄,菱鏡一面,賀兄新婚之喜。
另有新雪一罐,閑時可煮茶為樂。
若是有緣,自當再會。
空茂拜別”
柳勻折起信箋,展開折扇。
樹上一片紅艷,有白色花瓣自空中飄落,一個淡黃身影朝遠處走去,樹下留了兩個酒壇子。
題字換作了“煙雨紛醉杏花君莫憐”。
柳勻朝林間望去,似乎看見一個穿著杏色衫裙的女子向他拜了兩拜,定睛再看時卻什么也沒有了。
……
“他們沒再見面了嗎?”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問道。
“沒有,后來我就一直在這園子里了!币粋穿著杏色衫裙的女子回答。
“你不是講兩個哥哥嗎?”小女孩很奇怪,“可是你是姐姐。”
“呃,我記不清了,也許是扮了男裝?”女子有點困惑地皺眉。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你那么喜歡他,怎么會忘呢?”
“承祈年間,我也不明白啊,可能是‘春醪’的緣故吧!
“承祈年間?有兩百多年了呢,姐姐你居然一直沒有去投胎!是因為姐姐你還想見他嗎?”
“若是有緣,自當再會。也許投了胎才能再見他呢,我不是為了這個留下的,可是原因我忘了!迸铀妓髦
“小小姐,夫人找你呢!”遠處傳來丫鬟的叫聲。
“姐姐,改天我再來找你!”
女子微笑著看她遠去。
一年又一年,春去春又來,前塵往事都飄散在風中,可是她卻無法離開。
這里早已不是即墨侯府,新搬來的小小姐能看見她,也不怕她,讓她很驚喜,卻也更惆悵。
什么時候才能去投胎呢?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女子搖搖頭,這兩個問題她已想了太久了……
“咦,小花,小花成精了!哈哈,珩旃快來看!”樹下突然出現(xiàn)一個淺碧色長袍的少年,他身后是個微笑著的青年。
女子抬頭看向他們,前塵往事紛紛閃回,一點不漏。
兩行清淚緩緩淌下,她向少年行了個大禮:“大人……”待得拜完起身,她已恢復成當年的葉空茂。
一切都清晰起來,他是承“神之淚”而化成的杏樹精,貪玩遇上了柳勻,才有了后面那么多事。
“春醪”不能讓他死去,卻重創(chuàng)了他,讓他只能以靈體附樹而存在,也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心愿未了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其實他從來沒有投胎的資格——未曾死,何談生?
而他的心愿,或者不如說是怨念,不過是——
當年初見時,要是化作女子就好了。
尾聲
天界,少司命的聿德殿。
“后來呢?他真的投胎去了嗎?好可惜!眮泶T的云陌問道。
“投胎個屁!他是我的小花,又沒死,就算死了冥府也不敢收。那,剛你進門時沒看見?死花,又跑哪兒去了……”少司命大人毫無形象地罵開了……
聿德殿后的杏林里,一個淡黃色的身影靠在樹上,抬著頭,望向了無盡的虛空……
樹上一片煙霞也似的紅艷,卻是落了一地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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