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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
一
“我買了糖炒栗子,嘗嘗嗎?”
2001年12月3日下午,坊城微涼,我正坐在客廳發(fā)呆,門外又傳來甜美的聲音,我轉(zhuǎn)頭望向門口,猶豫著要不要起身過去開門。
“這是在街那頭買的,超級好吃,我排了好長的隊呢!
聲音又離我近了很多,不是距離上的,是離我胸膛里跳動的那個家伙又近了一大步。
于是,在我腦袋還在思考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門口。
吱呀一聲,門開了。
“要吃栗子嗎?”
沒有了門板的阻隔,清晰而甜美的聲音直接貼在耳膜上,隨即一張有些許奶膘的可愛臉蛋倏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頓時大腦一片空白,當(dāng)場宕機。
然后,近乎本能地關(guān)了門。
門外那個女孩,是我搬到這里遇到的第一個鄰居,也是唯一一個愿意和我說話的。
但是,我并不打算和她有什么交際,雖然我確實對她有好感。
我就是這樣的怪人,我獨自把自己鎖在這個出租屋里,從不出門,連窗簾都不會拉開。
沒有任何人際交往,沒有任何社會活動。
但我沒有想到,女孩第二天又來了,這次我連門都沒有開,女孩等了一會兒離開了。
我想,這次她應(yīng)該不會再理會我這種無禮又離譜的鄰居了吧。
但這天下午,我在門外箱子里取牛奶時,發(fā)現(xiàn)了一大袋糖果。
我正想著是不是有人送錯地方了,女孩從一旁跳了出來,我不禁脫口而出:“嚇我一跳!
女孩笑得甜甜的:“你的聲音還蠻好聽的嘛!
我不肯抬頭去看她,最后選擇了逃跑
——但這次,我沒有逃跑成功,女孩迅速攔在了我和房門之間。
說來奇怪,我也不明白我明明有高她大半個頭的個子,怎么會跑不過她。
大概,大概我的內(nèi)心實在過于孤獨。
漆黑的暗室是無法阻擋陽光的。
女孩將糖果遞給我,微笑對我說:“這是回屋里的門票哦!
于是,我只得拿了糖果,然后嗖地進了屋。
我把糖果倒在桌上。
糖紙半透明,是最常見的那種蝴蝶結(jié)包法,漂亮而晶瑩剔透。
看了一會兒,我伸手拿起其中一顆紫粉色的,淡淡的葡萄香撲鼻,清甜而不膩味。
我不由想起那個女孩的眼睛,也是淡紫色,澄澈而明亮。
最后,我還是放下了,轉(zhuǎn)身給自己塞了一大把苦不拉幾的藥,決定有機會把糖果還回去。
但我沒想到的是,自這天起,女孩每天都會來我家門口,給我?guī)Ц鞣N零食,有時候也會帶別的,比如路邊采來的一束不知名的小花,比如一枚好看的鵝卵石。
漸漸的,我開始每天期待起女孩的到來,像是拆禮物一般。
只是我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女孩,但她堅持著,這讓我很疑惑。
二
一個月后,我忍不住寫了個紙條給女孩,問她為什么對我這么熱情。
“你大概忘了,你出版過一本畫冊,叫《瑪格麗特》!
“我是你的粉絲啊,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本人呢!
我聞言不禁愣了一下。
那本被時間塵封的畫冊,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它的存在,連帶著我也被記住。
“你后來為什么不畫了啊?”
隔著扇門,女孩這般問我,我腦海中的很多記憶被翻出來,滋味并不好受。
“那本畫冊可惜只有上半冊,你還會畫下半冊的,對嗎?”
我沒有回答女孩。
我坐下來靠在門上,等待著女孩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再沒了聲音,安靜得只能聽見樓外樹梢的鳥叫。
我嘆了口氣,緩緩起身開門,并沒看到女孩。
正待我要關(guān)門,女孩倏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嚇一跳,下意識問:“你怎么在這里?”
“守株待兔啊!”女孩笑吟吟的,“你終于又說話了,聲音真好聽!
我臉?biāo)⒌募t了,很不爭氣。
女孩朝我伸出手:“正式認(rèn)識一下,我叫季濛,那你呢,你畫師名叫飛羽,那真實姓名呢?”
我望著女孩燦爛的笑容,好似被蠱惑了一般,伸出手來和她握了一下,低聲回答:“唐淞!
“是唐詩宋詞的唐淞嗎?”
“不是,是兩點水那個淞!
季濛疑惑地摸了摸腦袋,道:“要不你寫給我看吧!
我只得轉(zhuǎn)身拿了紙筆,寫下我的名字給季濛看。
“我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字!奔緷魍铝松囝^笑笑,扭頭四周望了望,道,“你房內(nèi)好干凈啊,布置得也好看。”
我這才意識到,我竟然帶人到了自己與外界隔絕的小窩。
“你這明明擺了好多繪畫顏料,怎么不畫呢?”
季濛回過頭問我,我沒有回答,她也沒再過問。
這天下午,季濛提出要我請她吃飯。
“唐淞,我可是連續(xù)送你一月小禮物的中國好鄰居,這頓飯不能逃啊!
季濛笑得很狡黠,像只小狐貍。
我確實拿人手短,只能點頭答應(yīng)。
但我并不想出門,于是變成了我親自下廚招待。
最后,季濛望著一桌子菜,不禁感嘆一聲哇瑟。
季濛拿了筷子挨個嘗了一遍,對我連連夸贊,我只管埋頭扒飯,偶爾嗯一聲回答,心里實則心跳莫名加速。
然后,季濛就成了蹭飯的?,我依然鮮少說話交談,但季濛并不在意,總是能一個人不停地絮絮叨叨,整個房間都熱熱鬧鬧的。
“你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噢!
季濛如是說道,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我不愿出門,季濛就試著帶我到樓頂看星星,她教我如何識認(rèn)各個星座。
其實我沒大聽懂,也不是很有興趣,但我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的感覺。
她永遠快樂,并將快樂傳遞給身邊的人。
我們就這樣,以鄰居之名,一起吃飯,一起看星星,一起度過每一個平凡而快樂的日子。
三
一月的一個平常午后,陽光在窗臺跳動,季濛帶著一個大蛋糕回來。
我疑惑地看向季濛。
“唐淞,生日快樂啊!”
季濛歪著腦袋望著我,笑得燦爛。
我這才想起來,這天是我生日。
唐淞將蛋糕放到桌上,開始張羅著四處貼氣球和彩帶。
“不用這么麻煩的!蔽艺f。
“那怎么能行?過生日就得轟轟烈烈的!”季濛說著頓了一下,“這詞用得好像不對?算了,開心最重要啦!”
我不禁莞爾,心道,對,開心最重要。
天色將盡時,傳來一聲門鈴,季濛跑過去開門,興沖沖拿進來一個禮物盒遞給我。
“終于趕上了,快打開看看,你肯定喜歡!”
我拆開禮物,入眼的是一大束反季節(jié)的瑪格麗特,下面是一堆明信片。
我疑惑地抬頭看了眼季濛,伸手拿起明信片翻開,才知道這些全是我的粉絲寄過來的。
記憶如潮而來,我仿佛又回到那年夏季的簽售會上,我被簇?fù)碇叩脚_上,也是抱著這樣一大束瑪格麗特,也曾一切光芒萬丈。
年輕的天才少年畫師,僅憑一本《瑪格麗特》便紅透半邊天,又面容清俊,一時間風(fēng)頭無兩,媒體津津樂道,熱度久久不下。
但隨著一場意外的到來,我變得暴躁而悲愴,再無半分創(chuàng)作靈氣,迅速從神壇跌落,而從前那些擠破頭的合作方也作鳥獸散。
“瑪格麗特,敬以獻給世界上每一個看似普通而熱愛美好的小孩!
季濛念著畫冊結(jié)尾處的一句話,微笑著看著我,道:“那些看過你畫冊的小孩,借著瑪格麗特的光成為了更好的自己,他們和我一樣,期待著瑪格麗特的后續(xù)!
我拿著明信片的手指有些發(fā)顫,心里有個東西在叫囂。
“季濛!蔽疫煅手_口道,“你知道嗎,我真的已經(jīng)畫不下去了!
“從我父母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我就再也無法畫下美好的事物!
四
那年我十七歲,頂著天才少年畫手的名號,在《瑪格麗特》出版后得到諸多好評。
“我就知道,我兒子是最棒的。”
一向不大喜歡的熱鬧的父親,難得地和母親帶我去游樂場玩。
母親揶揄我:“多大了,還要到游樂場玩!
我反駁道:“以前小的時候,一年都看不見一次老爸,現(xiàn)在調(diào)回來工作,不得彌補回來嗎?”
母親無法,笑著搖頭,說我幼稚。
實際上,他們兩老夫老妻的,到游樂場后玩的比我還歡快。
出于單身狗的自覺,我在不遠處跟著他們,給他們兩拍照。
正值國慶,游樂場人山人海,大家歡聲笑語,熱鬧非常,我們穿梭在其中,就像每一個平凡家庭那樣。
突然,人群騷亂起來,方才還面色如常的幾個男人,突然變得兇神惡煞,幾聲尖銳的槍聲響起,隨即是刺耳尖叫聲。
我轉(zhuǎn)頭望見的一幕,便是父母倒在血泊中,我正要沖過去,被人攔住,是父親單位的趙叔叔。
我被趙叔叔強行捂住嘴,強行拖著離開了現(xiàn)場。
之后,警笛聲喧天,現(xiàn)場被警方封鎖。
趙叔叔告訴我,因為父親是緝毒警察,所以才招來了毒販的復(fù)仇。
我獨自帶著父母的骨灰回到老家,奶奶泣不成聲,當(dāng)場昏死過去。
不久后,奶奶含淚握著我的手,也撒手人寰。
警方最終將那群毒販抓捕,但為了保險起見,警方讓我換了身份和城市生活。
五
“季濛,唐淞是我真正的名字,現(xiàn)在我身份證的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
沒用過,就好像父母從來未曾離開。
“父親是英雄,他的犧牲是壯烈的,但如果能夠選擇,我情愿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季濛已是淚流滿面,緊緊抱住了我。
喉中哽咽,我已然無法再說出一個字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然黑盡。
季濛給蛋糕插上蠟燭,說:“唐淞,許個愿吧!
我望著笑得甜甜的季濛,閉眼合手。
我在心中默念,沒有給自己許下長命百歲,而是希望眼前這個叫季濛的女孩子一生順?biāo)欤f事勝意。
“許的什么愿?”季濛問。
我笑道:“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不能不靈,一定要實現(xiàn)才行。
第二日,我睜眼便看到了那束瑪格麗特,在冬日難得的陽光下開得正好。
我起身打開了許久不曾進入的畫室。
之后的一段時光里,白天季濛上班,我在家研究菜譜做飯,剩下時候則待在畫室。
而每天最為快樂的時光,大概是門外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我開門就能看到永遠元氣的季濛,然后一起吃飯,聽她吐槽日常,暢享未來。
有時候,季濛會給我拉小提琴,她拉的琴很好聽。
每次拉琴的時候,她都會站在小陽臺的爬山虎旁,陽光偏愛地傾灑在她身上,總是美得令人神往。
有時候,她也會在人少的時候帶我去隔壁老城區(qū)。
我們并肩走在安靜的午后天空下,一起在雪地踩出腳印,然后又被飛雪覆蓋。
“唐淞,你的手藝真好,堪比五星級大廚了!
“哎呀,你都把我嘴養(yǎng)刁了,以后可怎么辦?”
季濛總是變著法子夸我,我總是微笑以對。
有天,季濛帶回一只流浪貓,我們討論了半天,沒有確定下來它的名字。
“唐淞,你想過以后嗎?”季濛用逗貓棒逗貓,看似不經(jīng)意地問我。
我微笑道:“就這樣挺好!
季濛笑:“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嗎?”
我愣了下,扭過頭不敢看季濛亮亮的眼睛,道:“我其實不大喜歡這個城市,打算有機會搬走!
“搬到哪里?”季濛急著追問。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道:“再說吧!
季濛低下頭,沒再說話。
我用余光看著她有點落寞的身影,再扭頭,注意到昨日新買的瑪格麗特已然早就枯萎。
我想,離開土地,反季生長的無根之花怎么可能長久呢?
我深深地意識到,我該離開了。
六
終于,當(dāng)春天來到坊城的時候,我離開了,搬到了一個江南小鎮(zhèn),那是母親年少最喜歡的地方,她曾多次提起。
而我和季濛之間,是不告而別。
走之前,我將畫好的《瑪格麗特》下半冊留給了季濛,還有一張明信片,上寫:“很高興認(rèn)識你這個朋友,祝永遠快樂!
“至于我,已然離開這個不太滿意的小城市,去追尋自己理想了,勿念!
我沒有告訴季濛,曾經(jīng)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沒有從公司回來,我鼓起勇氣去給她送傘,遠遠看到一個男生小心護著季濛上車,眼里滿是愛意。
我想,她這樣一個小太陽,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會有很多人悉心照顧。
她也理應(yīng)擁有一個長久的、幸福的未來。
來到小鎮(zhèn)的第二周,如我所料,我的身體越來越差。
其實當(dāng)初父母遇襲后,警方在他們體內(nèi)檢查到一種毒素,然后對我也進行了檢查,果然也被毒販暗中下毒。
那是種沒有解藥的慢性毒,我活不過三年的,我一直在吃藥,卻根本無濟于事。
所幸,我在余下的歲月里,遇到了一束光,本來干涸的靈感又煥發(fā)了幾絲生機,使得我能畫完《瑪格麗特》下冊。
那也是我能留給季濛最后的東西了。
住到小鎮(zhèn)后,我依舊不見任何人,閉門不出。
之后的一天,我躺在院中躺椅上摸著貓,在網(wǎng)上看到了《瑪格麗特》下冊出版的消息,署名是唐淞。
唐淞這個名字,警方寫明已故,出版方申明是唐淞的一位故人整理遺稿出版的,稿費將用以捐獻給緝毒警方。
我看著申明,看著那些畫冊上如瑪格麗特般,往往不被人注意卻開得無比燦爛的花朵,不禁熱淚盈眶。
正逢貓貓用毛茸茸的腦袋拱我,我無甚力氣地抬手,撓了撓它的下巴,啞聲道:
“過幾天,我得把你送走了!
“如果,如果有幸見到她,好好陪著她!
“然后,不要讓她知道真相!
“不了,你也不要再見她,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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