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月底，正是乍暖還寒時候，街邊的柳枝已經(jīng)籠上一圈薄黃，只等一場細雨便能以最鮮嫩的綠迎接春天。
　　倉原的公司沒撐到這個春天。
　　起伏不定的疫情給行業(yè)帶來潮涌般的沖擊，頭部企業(yè)還能靠著雄厚的底蘊苦苦支撐，底層的小蝦米只能被浪潮淹沒。
　　倉原早有準(zhǔn)備，被老板叫去談賠償?shù)臅r候顯得冷靜而平和，離職手續(xù)辦得很快，他把辦公室里囤的小零食分發(fā)一圈，文件全都扔進碎紙機，走的時候只單手拎了個電腦包，甚至還能騰出一只手給邊左打電話報喜：“我失業(yè)了�。�！”
　　邊左敷衍道：“恭喜恭喜�！�
　　倉原不甚真誠地嘆氣：“唉，我們公司要倒閉了�！�
　　邊左繼續(xù)敷衍：“嗯嗯嗯嗯，為你老板默哀�！�
　　倉原心情正好，也不在意對面有沒有在聽，自顧自描繪自己的美好藍圖：“我要在家躺一整個月！我要過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蟲生活！我要把我囤的零食嘗個遍！”
　　邊左忍無可忍：“少煩我！你倒是不用工作了，我還在上班！”
　　唉，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倉原大度地原諒了社畜的暴躁，美滋滋地騎了個小單車回家。
　　他把家門口堆著的零食大禮包挪進去，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微信，窩在沙發(fā)上給邊左打過去：“明天開始你也不用上班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02
　　街道的封控來得猝不及防，邊左家里沒有一粒存糧。好在他和倉原住在同一棟樓，非常方便打秋風(fēng)。
　　倉原翹著二郎腿，用下巴對著邊左：“昨天是誰兇我來著？”
　　邊左倒是能屈能伸，眨著一雙無辜狗狗眼，一臉憤慨：“你這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怎么還會有人舍得兇你？不像話！”
　　倉原對他的演技豎大拇指：“你是真的狗。”
　　邊左當(dāng)這話是表揚：“可不是嘛！你兄弟可是狗中智商天花板！”
　　倉原：“……”
　　失策了，一時忘記這廝是邊牧成精——貨真價實的狗。
　　鑒于妖族犯事后果嚴重，在人間行走的妖怪們各個兢兢業(yè)業(yè)遵紀守法，時間久了偶爾也會忘記自己的身份，但刻在骨子里的種族天性卻很難根除。
　　比如，只有居安思危的倉鼠才會把次臥整個改成儲物間，并且堆滿各種食物，甚至還在陽臺上種了不少菜；再比如，只有聰明又熱情的邊牧，才能和活在自己世界的摳門倉鼠成為朋友，并達成分走他一部分庫存的高難度成就。
　　倉原看著缺了一個角的儲物架心痛不已，扭頭就把罪魁禍?zhǔn)淄瞥隽思议T。邊左嘴里成串的溢美之詞伴隨著重重關(guān)上的防盜門戛然而止，倉原靠著門兀自后悔：“就不該交朋友！太費糧食了！”

　　03
　　封控的時間比想象的長，外面的形勢越來越嚴峻，物資充足的倉原連一個團購群都沒加，除了做核酸絕不出門，按部就班地實現(xiàn)著自己吃了睡睡了吃的夢想，。
　　邊左卻是個閑不住的，響應(yīng)號召做了社區(qū)志愿者，天天悶在白色的防護服里跑上跑下，沒多久就和整棟樓的住戶都混了個熟。
　　這天倉原正靠在沙發(fā)上吃著零食打手游，手機突然跳出一個來電，等他手忙腳亂掛掉，屏幕已經(jīng)灰掉，整局游戲無力回天。他憤憤回撥：“邊左！你最好有重要的事！”
　　邊左嘿嘿一笑，問：“晚上能不能管哥們頓飯？”
　　倉原直接把電話掛了。
　　邊左這廝向來不知臉皮是何物，晚上踩著飯點來敲門，進門掃一眼餐桌，作哽咽狀：“還是兄弟你對我好�。≌l能想到疫情當(dāng)頭還能吃到紅油火鍋！”
　　倉原被他惡心得夠嗆，丟給他一罐冰可樂：“吃你的吧！”
　　邊左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舍得打斷這頓美味的晚餐。兩個人像往常一樣頭對頭吃得酣暢淋漓，吃完邊左自覺地包圓了洗碗的工作。
　　倉原泡了壺茶，等邊左從廚房擦著手走出來，好整以暇地問：“說吧，找我什么事？”
　　邊左撓了撓頭，試探性地問道：“倉原啊，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團長？”
　　倉原面無表情：“團你個錘子�！�
　　和邊左一樣從不在家開伙的社畜不在少數(shù)，外賣和快遞全面停擺，團購雖進行得如火如荼，但時效完全沒辦法保證，一些居民已近彈盡糧絕。無奈之下，熱心市民邊左把主意打到了好友身上。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奈何“倉”心似鐵，不為所動。
　　食物是倉鼠安全感的最大來源。近期儲物間只出不進已經(jīng)讓倉原的囤積欲熊熊燃燒，但他知道外邊物資匱乏，只好強忍著沒參與任何團購。
　　“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讓步�！眰}原說，“我沒辦法再把我的儲藏分給素不相識的人�！�
　　邊左嘆了口氣，沒有勉強。他很快轉(zhuǎn)移話題，興致勃勃地給倉原說起了做志愿者時碰到的趣事。
　　真是條傻狗，倉原心想。
　　做志愿哪有那么有趣，從早到晚悶在不透氣的防護服里，直面情緒日益焦灼的居民，除了幾句輕飄飄的感謝得不到任何好處。
　　但倉原沒有拆穿，作感興趣狀傾聽起來。

　　04
　　團購物資陸續(xù)進了社區(qū)，多少緩解了居民們生活上的困難，但是解封的遙遙無期讓大家情緒愈發(fā)焦躁。
　　倉原看著自己空位又大了一圈的儲藏室，郁郁地嘆了口氣：“太難了！哪只倉鼠能這么久不囤貨！”
　　他拿了一包薯片，重重關(guān)上了門，眼不見為凈。
　　茶幾上放著冒氣泡的肥宅快樂水，倉原把薯片打開，放在伸手能夠到的地方，盤腿靠坐在沙發(fā)上，準(zhǔn)備打開游戲廝殺一局。
　　等更新的間隙順手刷了一下微信，就見業(yè)主群里消息飛速跳動。
　　【3號樓2單元701】大家都不容易，但怎么也不能動手吧？
　　【8號樓1單元102】就是�。≈驹刚叨嗖蝗菀祝瑧{什么受這個氣？！
　　倉原眉心一跳，迅速略過鄰居們的抱怨，翻到事情的起源。
　　有人發(fā)到群里一個視頻——志愿者勸說居民核酸檢測時保持距離，被插隊的老頭肆意辱罵，甚至還上手打了兩下。那個志愿者穿著一身嚴嚴實實的防護服，態(tài)度很好，沒有還手。
　　視頻發(fā)于十分鐘前。
　　倉原“蹭”地站起身，跑到廚房的陽臺往下看，不遠處的小花園里，居民們正井然有序地排隊做核酸，綠植掩映間，幾個大白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看不真切。他在那站了很久，調(diào)出邊左的電話號碼，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撥出去，轉(zhuǎn)而打開他的微信對話框，發(fā)了句“晚上來家吃飯”。
　　邊左過了很久才回，語氣和平時沒什么不同。
　　【邊狗】剛盯完10號樓核酸~要做什么好吃的？
　　【倉原】還剩幾根棒骨，燉大骨吧。
　　【邊狗】！��！
　　【邊狗】爸爸！我愛您爸爸！
　　【倉原】[請往這邊滾.JPG]
　　邊左是晚上八點多來的，一進門就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陶醉道：“好香！好久沒聞過骨頭的香味了！”
　　倉原看了他一眼：“我記得我當(dāng)時分給你一根棒骨�！�
　　邊左一頓，眼神飄忽：“啊……這、這不是忙，沒來得及做嘛�！�
　　倉原轉(zhuǎn)身去廚房端出一大盆燉骨頭放在餐桌上，隨口道：“既然這么累，別干了唄�！�
　　邊左一邊幫忙擺餐具一邊沒心沒肺地笑：“你還沒放棄勸我呢？我都放棄勸你開團了。”
　　倉原搖了搖頭：“誰能勸動你啊，倔驢！”
　　“我警告你��！你說我狗我承認，罵我驢就過分了！”
　　“少搞物種歧視，狗能比驢高貴到哪去？”
　　“我們比它們聰明多了好嗎！”
　　兩個人吵吵鬧鬧吃完晚飯，邊左要去洗碗，倉原起身按住他：“我洗吧，您這大忙人去休息會兒�！�
　　“沒事，我不累�！边呑蟀芽曜訑n到一起，突然抬頭問，“怎么，看到我挨揍現(xiàn)場了？”
　　倉原嘆了口氣：“你說你圖什么？”
　　“如果硬要說，可能幫助別人本身就挺快樂？”邊左坐了回去，被疲憊浸透的雙眼寫滿了認真，“其實不講理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挺好的，這些天快遞陸續(xù)進來了，但也不多，我去送的時候有些鄰居會分一個蘋果一顆生菜什么的給我……”
　　倉原很是嫌棄：“出息！”
　　邊左笑了笑：“你這種囤糧大戶沒辦法理解現(xiàn)在的蔬菜水果有多珍貴……唉你別打岔，其實倒也不是缺這點東西，只不過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就會覺得我的付出還是有人記得的，就挺開心的�！�
　　原諒倉原實在不能感同身受，他踢了邊左一腳：“滾去洗碗！”說完又補了一句，“以后中午晚上別做了，來我這吃�！�
　　一分鐘后，廚房里碗筷碰撞聲、流水聲、連綿不絕的彩虹屁聲競相響起。
　　悔不當(dāng)初的倉原在客廳長嘆：“造孽啊——”

　　05
　　自從多了一只蹭飯狗，倉原囤積的糧食下降速度急劇增加，還要被迫在飯桌上聽五好青年的抗疫軼事。唯一的好處就是他討厭的洗碗工作終于有人接手。
　　“……所以說，科技發(fā)展這么快真不是什么好事。”邊左進行今天的總結(jié)發(fā)言。
　　倉原抓住了重點：“你說樓下的老人不會用電子產(chǎn)品？那他們上周吃完了存貨，這周怎么過的？”
　　“這不是我上周把……”邊左說到一半，突然緊急剎車，偷偷地看了一眼倉原的神色，“咳咳，我上周手把手教梁奶奶團了東西�！�
　　倉原冷靜道：“據(jù)我所知，上周團的東西絕不可能這周就到，還是那個問題，他們這周如何生活呢？”
　　邊左眼神游移：“這不是……小區(qū)熱心鄰居們稍微支援了一下嘛……”
　　倉原似笑非笑：“熱心鄰居邊先生？您還挺會借花獻佛？”
　　邊左確實把倉原給他的物資分出去大半，見圓不過去，只能老老實實低頭挨罵。
　　倉原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我造了什么孽認識你！你怎么不從我這進貨支援全國？”
　　邊左垂頭喪氣，此時要是原型怕是要垂著尾巴飛機耳：“我錯了……我就是看他們實在沒飯吃了，兩個老人也挺不容易……等解封了我給你把儲藏室填滿賠罪成嗎？”
　　倉原能怎么辦，又不能把這糟心玩意兒弄死，他警告道：“下不為例！”
　　邊左點頭如搗蒜。
　　樓下的住戶倉原見過，兩個老人感情很好，養(yǎng)了一只雪白的狐貍?cè)�，早上常牽著狗一起去買菜，電梯里碰到他會和藹地打個招呼。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你真幫他們團東西了？”
　　邊左舉手保證：“絕對團了！就是時效真的沒法保證，我也不能看兩個老人家餓著，所以才……”
　　倉原做了半天心理建設(shè)，一咬牙：“你給的夠嗎？不夠再從我這拿點�！�

　　06
　　倉原莫名其妙被邊左拉去送溫暖。他覺得他真是腦子秀逗了，明明給東西已經(jīng)很不樂意，居然真的準(zhǔn)備親手送過去。
　　他站在梁奶奶家門口，還沒來得及打退堂鼓，邊左已經(jīng)按響了門鈴。
　　門很快開了，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眼帶笑意：“小邊來啦？啊你是……樓上小倉是吧？今天又有承諾書要簽嗎？”
　　邊左笑道：“梁奶奶，今天不簽字。是倉原聽說您這缺物資，正好他有多的，就給您拿點過來�！�
　　梁奶奶連連擺手：“哎呦這我可不能要，上回你給我那么多吃的我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
　　邊左杵了倉原一下，他只好開口：“您就收下吧，我那還挺多的�！�
　　邊左補充道：“知道您暫時不缺吃的了，他多拿了點生活用品，您就收著吧�！�
　　梁奶奶很不好意思：“唉，你看我們這……年紀大了不中用了，手機也不會用，凈給年輕人添麻煩�！�
　　“沒有的事！”邊左道，“這有什么麻煩的，您別有心理負擔(dān)�！�
　　梁奶奶往屋里喊：“老楊！你拿錢來，小邊和樓上小倉又給咱送東西了！”
　　倉原趕緊拒絕：“給什么錢，都不是什么值錢東西……”
　　“這可不行！”梁奶奶斬釘截鐵，“我還沒老糊涂，這世道什么不值錢！我哪能白要！”
　　說話間楊爺爺拿著一個布包出來，梁奶奶從里面抽出幾張百元大鈔塞給倉原：“不能不要�。　�
　　邊左看倉原手足無措，解圍道：“你就拿著吧，不然梁奶奶也不能安心要你東西。”
　　倉原實在敵不過社會經(jīng)驗豐富的老人，回去的時候不僅揣著錢，甚至還捧了一罐咸菜。
　　邊左笑道：“我知道梁奶奶家沒糧的時候，老兩口已經(jīng)吃了好幾頓咸菜了。當(dāng)時也給了我一罐，你別說，自家腌的，味道挺不錯�！�
　　倉原被詭計多端的狗妖打敗，嘆了口氣：“說吧，還有幾家？我給你那么多東西，你會只支援了梁奶奶一家？”
　　確實不止。
　　倉原咬牙切齒地整理出七八份物資，讓邊左分給了小區(qū)里物資匱乏的幾戶留守老人。
　　當(dāng)晚，他在飯桌上掛掉第五個感謝電話，煩躁道：“你直接說是你給的不行嗎？干嘛留我電話！”
　　“那可不行�！边呑罅x正嚴詞，“我可不是那種搶功的人！”

　　07
　　形勢日益好轉(zhuǎn)，街道的蔬菜包開始按時發(fā)放，物流也越來越順暢，團購事業(yè)進展得如火如荼，小區(qū)里的物資壓力逐日減小。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邊左還是悶在防護服里跑上跑下，每天都在飯桌上嚷嚷著熱死了不干了，放下碗?yún)s比上班打卡還準(zhǔn)時地穿著防護服出現(xiàn)在人群中。
　　不同的是，他幾乎每天來吃飯都要帶些東西，有時是一把新鮮的蔬菜，有時是一袋堅果，甚至還帶過整一盒的小龍蝦。他笑嘻嘻道：“都是給你的感謝，我也不好拒絕嘛！”
　　倉原也不會勸他拒絕，久未囤貨的倉鼠終于有物資進賬，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即便這點東西相比他的損耗來說杯水車薪，但也聊勝于無。
　　小區(qū)群里除了團購發(fā)布，不知不覺多了許多其他消息。隔壁區(qū)清零了，有條街道解封了，離這里不遠的其他小區(qū)發(fā)出入證了……
　　一向自詡廢宅的倉原居然也被這些渠道不明的消息勾得心中發(fā)癢。
　　拿到出入證的那天，業(yè)主群里普天同慶，邊左不知道從哪拿了一個蛇皮袋，信誓旦旦：“你等著，我這就去超市給你把倉庫填滿！”
　　倉原沒理這神經(jīng)病，自己一個人從小區(qū)側(cè)門出去，慢悠悠地在街上溜達。
　　天氣開始熱了，微風(fēng)吹來，好像也沒帶來什么涼意。暌違已久的陽光稍顯毒辣，卻照得他身心舒暢。
　　邊左又發(fā)來了視頻聊天，鏡頭里很是喧鬧，挨挨擠擠的人群堪比早高峰的地鐵，伴隨著他崩潰的吶喊：“喂喂？能聽到嗎！這超市人也太多了！我搶不過�。。。　�
　　路邊的柳樹已經(jīng)染上深綠，在毒辣的太陽光下有些無精打采。樹下的花壇里，月季卻花團錦簇，像是要把全世界的熱烈都開在今天。
　　夏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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