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阿真合上《古代詩詞》，靠在候車室的軟椅上細(xì)細(xì)地品味著。
　　好像有什么東西落在自己的臉上，燙燙的。阿真猛地睜開眼。落在自己臉上的原來是一個女孩子的目光。雖然那目光只是一閃而過，但是在每一個二十三歲的小男人的狂想中都會變得永恒。
　　“眼波才動被人猜……”
　　阿真笑了，女孩子也笑了，抿了一下紅潤的嘴唇，垂下頭，轉(zhuǎn)過臉去。
　　乞丐和警察一樣，不斷地穿梭來往，仔細(xì)地打量每一個人。不過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fēng)格，典型的代表了人的品性中的兩個極端。一雙干癟癟、臟兮兮的手伸到了阿真的面前。阿真看著他，乞丐并不說話，他那職業(yè)的或是本能的目光足以喚起人善良的天性。
　　阿真剛要遞上錢，就被一把給奪了過去。原來是父親。父親斥走了乞丐，狠狠地瞪了阿真一眼：
　　“全是騙子。說你年輕你總是不服氣。涉世未深，就這樣走向社會，怎么能混得下去？你們這些剛出校門的怎么都傻乎乎的？摘掉你的眼鏡，你需要重新學(xué)習(xí)！”
　　阿真搖搖頭，眼睛瞪得比父親還圓：
　　“騙子？就算是騙子，我也要施舍他。為什么你不去扮成乞丐去騙人呢？你為什么不脫掉筆挺的西裝換上又臟又臭的粗布衫去發(fā)家致富呢？”
　　父親瞪直的眼睛一下子縮小半圈：
　　“你又胡說！我有那個必要嗎？”
　　“是啊，你沒有必要，因為你不需要這樣做——而有的人需要，所以他們不得不放棄了人的尊嚴(yán)……”
　　父親打斷了阿真的話：
　　“小子，別酸了。什么尊嚴(yán)，你以為不當(dāng)乞丐就有尊嚴(yán)嗎？你說誰有真正的尊嚴(yán)？威風(fēng)凜凜的市長見了省長，不也得彎下腰給他舔腚嗎？你太幼稚了，不懂得這個紛紜復(fù)雜的社會�！�
　　列車馬上就要進(jìn)站了，阿真父子倆起身排隊檢票。
　　“回家后你先別馬上工作，我把你先送到社會化教育中心去接受再教育�！�
　　“社會化教育中心？”
　　“就是專門訓(xùn)練你們這些剛步入社會的傻瓜的。”
　　阿真沒有在意父親的話，他喃喃著那句“眼波才動被人猜”。無所不在的上帝！那個女孩子就排在阿真的前面。
　　“月移花影約重來？”
　　“還不往前擠！發(fā)什么呆？”
　　父親低沉的聲音驚得阿真一哆嗦。

　　阿真一到家，果然被父親押到“社會化教育中心”報到去了。
　　中心地處市郊南河風(fēng)景區(qū)的一隅，一幢藍(lán)色的小樓莊雅、肅穆。跟教堂似的。阿真對這個中心也稍了解一些。天天晚上電視臺都要播這個中心的招生廣告，說是什么人生的必修課，走向社會的入場券……
　　新生報到室里的人差不多滿了。阿真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
　　“啊，同學(xué)們來得差不多了，我先說兩句�！币粋�屁股后凸胸脯前挺地戴著老花鏡的胖男人走上可講臺：
　　“這個……這個大家都是年輕人——啊不，那里還坐著一位中年男同志——大家基本上是年輕人，大都是剛從學(xué)生時代過來，要走向社會了。別忙！就這樣上社會闖可不行。社會可不向你們剛離開的學(xué)�！鞘侨碎g天堂。你們?nèi)松凶蠲篮玫臅r代已經(jīng)過去了。從學(xué)校到社會需要過渡。為了能更好地離開學(xué)校，能義無反顧、不拖泥帶水地離開學(xué)校，我們還得再走進(jìn)學(xué)�！褪俏覀冞@個‘社會化教育中心’。以后呢，我就是你們的導(dǎo)師，我姓王，大家都喊我王大傻，請勿見笑。我是搞理論研究的。我將教你們將來怎樣在社會上闖蕩，而我本身卻不行，在社會上我是寸步難行，很不得志。我的同學(xué)都有作部長的了，盡管是武裝部的。是我的理論不靈嗎？不是。我相信，我的理論一旦成為你們的實踐，你們在社會上就會所向披靡，一往無前。為什么我不去實踐呢？我其實就是那個為皇上總結(jié)性經(jīng)驗的太監(jiān)。而你們不是太監(jiān)，所以，我的理論會指導(dǎo)你們的行動�！�
　　學(xué)生們哄然大笑，幾個女生竟羞紅了臉。
　　“果然需要教育。你們還不能見笑不笑，聞丑不羞，連最基本的技能都沒掌握，差得遠(yuǎn)啦。不過，我對你們充滿信心。下面我領(lǐng)著大家到各個訓(xùn)練室走走，好獲得一個感性認(rèn)識�！�

　　大家隨著王大傻剛來到一號訓(xùn)練室門口，就聽見里面刺耳的鳴叫聲。
　　“一號室里裝有五臺噪音發(fā)生器，它有使人煩躁、緊張的顯著效果�！蓖醮笊颠呎f邊推開了門。
　　阿真雙耳嗡嗡直響，腦袋剎那間膨脹了兩倍半。真是比《大話西游》里唐僧的嘮叨還讓人難以忍受。
　　“大家看到了什么？”王大傻問。
　　屋里有八名老學(xué)員正半屈著腰，不住機(jī)械的點頭微笑。
　　“這是奴性訓(xùn)練。對于你們這些清高的、自尊自大的人，這步訓(xùn)練尤為重要。它會使你們能夠在自己厭惡的人面前還能顯示出恭敬來�！�
　　噪音刺得這些新生臉色難看，而那些受訓(xùn)學(xué)員依舊在半屈著腰點頭微笑。
　　“害怕了？”
　　阿真吸了口氣，點點頭；王大傻見了，搖搖頭。
　　“走，下面我們?nèi)ザ柺�。二號室�?***訓(xùn)練室，它專門訓(xùn)練人的主性，即主人性。要想適應(yīng)社會，就必須既會做仆人，又會做主人。做仆人時唯命是從，做主人時飛揚(yáng)拔戽。有奴性沒主性，一生抬不起頭；有主性沒奴性，一生邁不動步。故曰：凡將奴性與主性結(jié)合起來，渾然天成者，是謂圣人�！�
　　二號室的學(xué)員個個怒目圓睜，大喊大叫，指手畫腳，摔摔打打，瘋狗一樣。
　　“你們一旦經(jīng)過這一號二號室強(qiáng)化訓(xùn)練，就完成了社會化教育的兩門主課，它將使你們的人格基本上得以重塑�！�
　　大家跟不王大傻向前走，王大傻邊走邊說：
　　“后面這三四五號室為一號室的三個分室，專門進(jìn)行奴性的各種專項訓(xùn)練，諸如逢迎、拍馬、順從；六七八號室為二號室的三的分室，專門進(jìn)行主性的各種專項訓(xùn)練，諸如獨、壓榨以及假仁假義籠絡(luò)人心術(shù)等等。九號室為去真訓(xùn)練室，十號、十一號、十二號依次為除善、污美、辱純。經(jīng)過這幾號室，什么真、善、美、純都會在你們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們所信所想所為的都是假、惡、丑、濁，你們將不再相信所謂的愛情、友情、親情。除了自己的所謂利益的那個東西外，一切都是手段。”
　　整個上午的參觀弄得阿真神魂顛倒。午餐在教育中心一樓的餐廳吃。王大傻特意訓(xùn)誡道：
　　“教育需要潛移默化。咱們這里的教育的特點之一就是：我們的教育將滲透到你校園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就連上廁所，也得對你們進(jìn)行社會化教育。比如大便時間以十分鐘為宜，這樣既能顯示出你的時間觀念，又能體現(xiàn)你穩(wěn)健的大將風(fēng)度。到這兒來吃飯也需要教育。在這兒吃飯的學(xué)員一共二百五十人，而餐廳只提供二百人的飯菜�？膳碌氖牵覀冞�有條規(guī)定：只能在這里吃，不許到外面吃。你們說怎么辦？慢慢去悟吧�！�
　　這次阿真沒有買到飯，后來一個小胖子把自己的那份分給了阿真一半。他先是排隊的，可是有人加楔，后來阿真也加楔了，又有管理人員過來要求排隊�？伤抨牭臅r候還是有人加楔。別人加楔的時候那管理員也不總是制止。等阿真再去加楔時，飯已經(jīng)賣完了。排隊是一種秩序和規(guī)則，加楔則是一種無秩序和對規(guī)則的破壞。阿真搞不懂了，如何在秩序與無秩序、規(guī)則與反規(guī)則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吃完飯，阿真和小胖子出了餐廳，坐在花蔭樹影之中。
　　“你聽，鳥唱得多好聽！”阿真說。
　　小胖子笑笑：
　　“噢，你是說鳥叫嗎？當(dāng)然了，你聽起來是美妙的歌聲，你如醉如癡地欣賞它，陶醉其中。可在鳥自己看來，這是她們饑餓地吶喊、苦痛的呻吟。世界就是這樣，兩個奴隸以汗、以血、以生命為代價進(jìn)行廝殺，不過是供奴隸主觀賞的游戲。在奴隸主眼里，奴隸你死我活的搏斗成了人間最美的舞蹈！你看這花美嗎？她們在經(jīng)歷著烈日的暴曬、霜露的侵襲、害蟲的叮咬，她們活得很痛苦，可人們只看到了她們的美�！�
　　阿真摘下眼鏡，揉揉眼睛。

　　云破月來花弄影。淡黃色的風(fēng)，吹得阿真的眼鏡片涼颼颼的。一個人漫步在南河岸邊，偶爾沉吟一下銀鏈似的波光，昏沉沉的頭漸漸清醒過來。在校園里悶了這么多天，阿真覺得心臟在慢慢膨脹，另一個世界仿佛在天際露出一道黑慘慘的光。似乎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阿真感覺著一場暴雨將澆滅大地上燃燒的火，那火是紅色的熊熊的熱燙的夢。
　　晚間的風(fēng)景區(qū)游人不是很多，但也總有人聲東一處、西一處斷斷續(xù)續(xù)的傳過來。青磚小徑旁那排橙黃色的路燈下群蛾亂舞，不遠(yuǎn)處的社會福利院顯得死寂沉沉。
　　“眼波才動被人猜”，阿真真的體會到了什么是勾魂攝魄。候車室、目光、女孩子、笑……撓得阿真的心癢癢的。王大傻說：浪漫的愛情只屬于浪漫的夢。小胖子說：世上只有戀愛、婚姻而沒有愛情。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像打牌、看電影一樣能使人感到快樂的一種行為。如果這種行為以婚姻為目的，就是君子的行為；如果不是以婚姻為目的，就是小人的行為，用俚語說，及其實“泡妞兒”�；橐鍪菫榱耸棺约旱纳畋M量舒適而選擇的一種方式，就像烏鴉為了遮風(fēng)避雨得銜枝筑巢一樣，婚姻雙方的男女不過是對方用以筑巢的樹枝，你可以銜來它，也可以丟掉它，關(guān)鍵看對方于自己有沒有實在的用處。所謂的愛情不過是本能的****沖動在大腦皮層的瞬間反映，是虛無的，是籠罩在****的原始的□□上的縹緲的光環(huán)。沒有它，你同樣可以****；有了它，是用來欺騙狗的。你可以堂而皇之地對正在□□的狗說你是萬物之靈的人；而狗呢，除了看見你和它一樣在滿足和滿足于一個異型的動物外，其他的什么都沒看見，什么屬于靈性的愛情在狗看來是子虛烏有，是你對它可笑的欺騙。小胖子像個傳教士，可阿真不想成為他的教徒。但他的心中已染上了他本不想接受的教義。
　　“唉呦！”浮想聯(lián)翩的阿真不自主地叫起來。原來自己撞上了一架正緩緩?fù)七^來的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慈祥的瘦瘦的老人。
　　又是那道目光。
　　“是你？”阿真不覺脫口而出。
　　在候車室邂逅的那個女孩子只是笑一下，很甜的，推著老人走過去了。
　　阿本看著她的背影，兩只手夾在一起絞動著。那是一個女孩子遠(yuǎn)去的美麗的背影，那是一個低眉含笑的背影。阿真的視線漸漸模糊了。他摘掉眼鏡，擦了擦眼睛�？墒悄欠N叫作淚的液體依舊在眼眶里轉(zhuǎn)。
　　那晚阿真夢里開滿了淡黃色的玫瑰花，窗外的那輪明月也穿過阿真的睫毛，鉆到他的夢里去了。

　　煙辣辣的，卻隱約散發(fā)著丁香的味道。阿真又吸了一口，依舊嗆得咳嗽。
　　王大傻踱著步說：“莫急，放松，慢慢吸。吸煙也是社會化的必修課。學(xué)不會吸煙，可是不準(zhǔn)畢業(yè)的。”
　　對面的教室傳來女學(xué)生放蕩的笑聲。她們正在練習(xí)拋媚眼，可是玲怎么也媚不起來，氣得輔導(dǎo)教師的雙乳一鼓一鼓的，像青蛙的肚皮：
　　“媚眼學(xué)不會，哭又不感人，怎么得了？女人的兩樣武器你一樣都不會用。這些都是女孩子必備的資本啊，女人要通過征服男人來進(jìn)而征服世界。”
　　“誰說玲不會征服男人？人家自有絕活兒，老師您就不懂了。”琳插話道。
　　玲一個白眼飛過去：
　　“我是有絕活兒啊，用不著像某些人天天準(zhǔn)備那么多套啊、藥的，整天揣在口袋里。哼！”
　　眼看一場戰(zhàn)爭就要爆發(fā)。
　　老師忙喝止�。�
　　“好了好了！忍耐！忘了嗎？學(xué)會忍耐，不然怎么社會化？”
　　琳張張嘴，沒說話。正在這時，下課鈴響了，琳忙跑過去找阿真：
　　“哦！渾身煙味兒。嗯……今晚老地方，我等你�！�
　　阿真躊躇半晌。他的腦海里又閃過“眼波才動被人猜”的詩句來，一個女孩子遠(yuǎn)去的美麗的背影在視野的深處掠過。
　　“嗯……我……”
　　“不愛去就算了！哼！”
　　一個媚眼狠狠地打在了阿真的□□。
　　夕陽沉入遠(yuǎn)山，暮靄漸漸升起。阿真扶了扶眼鏡，心臟在寂寥中咚咚地跳動著。他鬼使神差地又來到了南河岸邊。這里有神在召喚他。
　　可是神并不總是出現(xiàn)，倒是看到了幾個拉客的妓女。阿真閑散地看了一會兒，南河水嘩啦啦地響。
　　幾個青年男女聚在一塊兒打著啞語，無憂無慮的。一會兒，一個啞人“哇哇”地喊起來，手指著橋的北端。阿真的目光也跟了過去。
　　一架輪椅，輪椅上一個慈祥的瘦瘦的老人。阿真像一個被初吻的少女，興奮得全身慌亂。
　　又是那個女孩子推著輪椅微笑著過來了。
　　“呆鵝呀，瞟見誰啦？跟了你半天啦！”阿真的肩膀被重重一拍。
　　是琳。紅辣辣的嘴唇溢著野氣。
　　那群聾啞人將那女孩子圍在了中間。
　　“嗯，走嘛！”
　　琳一胳膊就把阿真挎走了。

　　又到了周末，阿真回家了。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心中好像少了些失落。
　　吃飯時，爸爸給阿真夾了一口菜，對妻子說：
　　“看咱們兒子，沒白學(xué)。在社會化教育中心才三個月，就不像剛畢業(yè)時那么傻頭傻腦的了�！�
　　媽媽慈愛地看著兒子：
　　“是啊，王叔還說呢，現(xiàn)在阿真看起來已經(jīng)很成熟了，不再那么書生氣了。他說呀，等下一批招生時，讓他的兒子小杰也‘社會化’去�！�
　　爸爸接過來說：
　　“教育嘛，就要面向時代、面向社會，與時俱進(jìn)。咱們市的這個社會化教育中心，早晚得成為全國爭相效仿的樣板。阿真啊，你還有一個月就從這個中心畢業(yè)了，好好學(xué)�！�
　　阿真扒了一口飯說：
　　“其實社會也簡單，人活著也簡單。經(jīng)過這三個月的培訓(xùn)，我快大徹大悟了�！�
　　爸爸和媽媽相視一笑。
　　周日一整天，阿真都被爸爸拉著到各個有些權(quán)勢地位的親戚朋友家串門，累得要死。
　　吃過晚飯，阿真回教育中心去，坐十五路公交車在南河橋下了車。
　　南河橋，推輪椅的女孩兒，琳，夕陽，鳥鳴，人聲，狗，王大傻，小胖子，推輪椅的女孩，背影，笑，眼波，琳潮紅的臉，推輪椅的女孩，大腿，****……
　　阿真癡迷得跌跌撞撞。他停下來，倚著橋欄，望著西天的彩霞，軟軟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動著。他覺得自己不再如以前那樣膽怯懦弱了。女人不過是一塊面包、一杯茶或一杯酒，或解你的饑渴，或使你能于醉生夢死中暫時回避****的現(xiàn)實；而他又覺得，女人就是男人的生命本身。那個女孩子確實有一種力量，在震撼著自己，在排斥著自己，使自己的心境又依稀回到從前。
　　行人悠閑得像靜靜流淌的南河水。阿真從這悠閑中感到了狂亂和火藥的畢剝聲，在和諧中感受到了一種令人痙攣的扭曲。

　　“媽媽的，可笑！”小胖子躺在床上，將報紙扔向一邊。
　　“又發(fā)什么牢騷？”阿真從枕上抬起頭來問。
　　“吹牛皮唄！什么中國當(dāng)代的女貝多芬，要在紅黃藍(lán)音樂廳舉辦鋼琴獨奏音樂會。”
　　阿真不自主地將那張報紙抻過來，瞟了一眼：
　　“聾啞人迪迪小姐……”
　　緊接著晃入阿真眼中的是一幅照片。阿真的頭轟的一聲，微笑著的迪迪小姐不就是她嗎？是她，那個多次攪動著他的心的女孩子，那個在車站偶遇，那個推著輪椅的女孩子。
　　阿真坐臥不寧。
　　“今天幾號？”阿真突然問小胖子。
　　小胖子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十七號�！�
　　“噢……音樂會就在明晚�！卑⒄妾氉赃赌钪�
　　“聾啞人？”
　　阿真在心中默念著，眼淚涌了出來。他感到一種源于生命，源于人性之美的巨大震撼。這震撼像贊美詩般的音樂，如飛騰的瀑布，轟鳴著沖洗著阿真的靈魂。

　　坐在音樂廳里，阿真入定了。
　　迪迪靜靜地坐在鋼琴前。
　　她聽不見聲音，但是她在冥冥中能感受到音樂美的旋律。正因為聽不見，她更能在聲音的想象空間中自由地飄蕩，而不受任何限制，聽不見正是由于能聽得見一切。她的輕巧地纖指在琴鍵上靈活地躍動，正如同自然之神在輕輕叩擊她的心靈。在心際在腦海中回旋的那團(tuán)七彩霞光不正是自己演奏的音樂嗎？是的，那是聲音，是音樂，是美，是自然。
　　阿真看不見了迪迪，聽不見了一切，只感到自己懸在靜靜又曠遠(yuǎn)的空中，沒有寒冷和溫暖，只有雨似的、風(fēng)似的東西輕輕地圍住了自己。慢慢地，自己也飄散開來，隨著那些雨似的、風(fēng)似的東西散于宇宙的各個角落。
　　掌聲使阿真回到現(xiàn)實中來，可一團(tuán)霧仍在大腦里回繞。迪迪在看著自己呢。阿真朝臺上點點頭，迪迪笑了，微微的。
　　走出音樂廳，阿真靜靜地在門口等著迪迪的出現(xiàn)�？罩酗h起了小雪，一會兒，雪又停了，四周緩緩地泛起一層冷意。地上的一層薄雪在行人雜亂的腳步下漸漸融化了，映耀著霓虹燈閃爍的光亮。
　　迪迪終于出來了，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那位慈祥的瘦瘦的老人。阿真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像一團(tuán)浸透了水的棉花。他狠狠地咬了咬牙。
　　迪迪向自己點頭微笑呢。阿真的雙腿象被突然間充了血，他急步走了過去。
　　“我來幫你推吧。”
　　阿真剛說完就明白了自己犯了錯誤，他于是用手再次示意。迪迪明白了，微笑著搖搖頭。
　　老人回頭看了看阿真，慢慢地說道：
　　“三年了，她一直這樣推著我�！�
　　“迪迪是你女兒？”
　　“不，不是的。我們一同在社會福利院生活。迪迪是個孤兒，十四歲時聽神經(jīng)又出了毛病，聾了，慢慢地也就不會說話了。她從小就是在福利院長大的。我到福利院才三年，沒有兒女，死了老伴，腿在抗美援朝時……現(xiàn)在好啊，福利院照顧得很周到，特別是迪迪這姑娘……我不懂音樂，可迪迪彈的我愛聽。小伙子，你是？”
　　“我是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還沒工作呢。”
　　迪迪低著頭一心一意地推著輪椅。小雪又飄了起來，一瓣一瓣地在迪迪的發(fā)上融化。
　　阿真就這么靜靜地陪著他們走，路上和老人也很少說話。幾陣?yán)滹L(fēng)，幾經(jīng)燈火明滅，不覺中到了社會福利院。
　　“老伯，我回去了，以后再來看你�！�
　　老人點點頭。迪迪脫掉手套，小手已凍得紅撲撲的了。阿真不自主的要握住那雙讓人憐愛的小手，迪迪卻輕輕的躲開了。

　　吃過晚飯，阿真精心打扮一番，正了正眼鏡，沐著西天的霞光，徑直去了社會福利院。
　　“找誰�。俊�
　　老桃樹下那個獨眼的老人放下手中的二胡，問阿真。
　　“找迪迪�！卑⒄嬲f著做了彈琴的動作。
　　“在那邊�！崩先酥钢贿h(yuǎn)處積雪掩映下的小白樓。
　　阿真道了謝，想走過去，卻又躊躇。為什么去找迪迪呢？一點理由都沒有。他只是想見迪迪，難道這就是愛情嗎？愛情難道真的不存在嗎？阿真疑惑了。
　　迪迪呢，自從那晚分手后，她就總愛趴在小白樓的四層窗口向外眺望。那癡迷又惶惑的目光源于音樂，源于那在生命中無時不在沒有主旋律又令人興奮的音樂。阿真是音符，是節(jié)拍，迪迪的心靈則是任那音符盡情躍動的五條無盡的長線。
　　迪迪的心興奮起來，當(dāng)她看見阿真在意料中又在情理之外出現(xiàn)的時候�？墒呛芸斓系系哪抗庥挚~緲起來：阿真繞過那棵老桃樹，又走出了福利院的大門。迪迪對生活本沒有太多的抱怨和欲求。她享受著寧靜，享受著這寧靜中無所不包的樂音。她整日陶醉于美的遐想和憧憬里�？蛇@次迪迪的鼻子有些酸。是淚�？傻系喜�哀傷。她的心很甜，不管怎么說，畢竟，又有一份美悄然踱進(jìn)了她無聲又喧雜的世界。迪迪用小拳頭揉了揉眼睛，顛顛地跑下樓，跑過那棵老桃樹，對拉二胡的獨眼老人嫵媚地一笑，放慢步子，矜持地背著雙手，向門外走去。
　　阿真還在門外踱著步。

　　阿真再也不去社會化教育中心了。這可氣壞了他的老爸：
　　“你呀你，半途而廢，馬上就畢業(yè)了，你……你犯了什么病？”
　　阿真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
　　“我已經(jīng)社會化了，還去學(xué)什么？我真正地成熟了�！�
　　老爸最終還是沒拗過兒子，軟了下來：
　　“那你明天去工作吧，到銀行去，我早給你聯(lián)系好了，金融系統(tǒng)的待遇高�！�
　　“明天？我不去。”
　　老爸又是一愣：
　　“為什么？”
　　“我還要去上學(xué)。”
　　“學(xué)什么？”
　　“去聾啞學(xué)校，學(xué)啞語�！�
　　老爸的嘴張了半天才把話憋出來：
　　“你，你瘋了？學(xué)那個做什么？”
　　阿真笑了。
　　老爸目瞪口呆：
　　“你，你真的瘋了�！�
　　　1994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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