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夢枕退居玉塔以來的第一個中秋。
　　往年的紅樓夜宴，他雖也甚少與眾人把酒言歡，但總會出席，至少露個臉，也能讓樓中子弟們個個喜笑顏開。
　　今年，就不必了。
　　他這般病況，去了也掃大家的興。紅樓那邊自有二弟跟三弟主持，想必會比過去自己主持的時候更讓弟兄們暢懷。
　　蘇夢枕自覺意興愈發(fā)蕭索，身體的沉重疲乏也令他精神郁郁，他有些不記得自己上一回展顏是什么時候了。他這玉塔除了無邪會日常上來匯報商議樓中重要事務(wù)，其余便甚少再有人造訪。一則，他確實無多少精力會客；二來，也無多少人想踏進這樣一方?jīng)]有人氣的死地。
　　都說高處不勝寒，而他，已然站在了江湖的最高處。
　　寒意，從骨頭裂縫里滲入。
　　蘇夢枕攏了攏身上厚實的貂裘，試圖汲取一點暖意。
　　透過半開的窗子能看到玉塔外的傷樹，有些憂悒地罩在陰影里，倒像他似的。
　　蘇夢枕苦笑。
　　連這笑，都要同他作對一樣，牽扯出胸口的鈍痛，熟悉的嗆咳隨即淹沒了他。
　　摧枯拉朽般的劇烈咳嗽激得他揪住胸前衣裳的蒼白手背青筋驟暴，弓起的身子抖如篩子，這般艱澀，這般難挨。
　　而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還有多少。
　　活著再難，他也仍是想要活著的。
　　他蘇夢枕，亦是貪生怕死的凡人。
　　甚至比一般人更懼怕死亡。
　　因為瀕死的滋味，他比誰都更清楚。

　　半晌，略略緩過氣來的蘇夢枕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多了一個人。
　　或許方才便已發(fā)現(xiàn)了，但并未試圖驅(qū)逐對方。
　　“我還道你今年是不會來了，蔡京的宴會也留不住你嗎？小侯爺�！�
　　“今日是中秋，便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我，”方應(yīng)看非常自在地忽略了對方話語中的嘲弄，靦腆安靜地笑著，像是最乖巧的弟弟一般，在向兄長問安，“看久疏問候，夢枕哥哥生氣是應(yīng)該的，只是莫氣壞了身子。”
　　蘇夢枕聽他這般用上了少時的稱呼，并不回應(yīng)，也不起身，繼續(xù)半倚在小榻上聽外面的聲響——紅樓那邊著實熱鬧，聽得久了，他漸感頭疼，胸口有些發(fā)悶，手不自覺地覆上心口，但仍是不愿回到里間休息。
　　蓋在蘇夢枕腿上的絨毯滑落了一大半，估摸是方才咳嗽的時候震落的。
　　方應(yīng)看沒等到回應(yīng)，亦不覺尷尬，自顧自地上前將小毯拾起，順手用內(nèi)力烘暖了絨毯，再重新蓋回蘇夢枕的腿上。
　　蘇夢枕冷眼看他做這些，并不阻止，亦無多余的表情。
　　方應(yīng)看覷他并未拒絕自己的舉動，愈發(fā)大著膽子想像小時候一樣去幫他按揉，緩解不適。
　　一聲箏鳴。
　　并著瀅瀅月光悠悠流淌入玉塔。
　　那個方向，是小樓。
　　竟然是他。
　　方應(yīng)看有些行動被破壞的惱怒，但面上分毫未顯，抬腳換了個方向去幫蘇夢枕倒了杯溫?zé)岬姆涿垩├嫠?br>　　簇著寒焰的眸子清泠泠地瞥了他一眼。蘇夢枕接過對方乖順送過來的杯子，就著杯沿呷了一口，便擱于幾上，不再搭理。

　　隔著街巷的小樓孤立，端坐輪椅上的青年一襲白衣寂寂，秀氣靈巧的指間哀哀錚錚，殺伐與婉轉(zhuǎn)相交，竟有千種思量，萬般傷情。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他自然是無情。
　　無情若是無心，又怎堪彈奏心緒百轉(zhuǎn)的箏音。
　　“公子，你是不是有心事？”一支曲畢，白可兒忍不住發(fā)問，他雖然聽不懂這箏曲，但能感知到盛崖余周身的冷凝清氣比平日更盛。
　　“他們呢？”盛崖余不答，卻隨口反問一句。
　　“他們都被三爺叫去喝酒……啊不喝茶了�！�
　　“你為何沒去？”盛崖余自是知道他那個三師弟又拐自家孩子喝酒去了，但今日卻并不以為忤，偶有放縱并不是壞事，更何況他本也不很拘束這些苦命的孩子，不愿他們的童年像自己一樣不快活。
　　“我又不喜歡喝……我只想留在這兒陪公子�！卑卓蓛褐慌卤蛔约夜于s去喝酒，忙解釋道。
　　盛崖余莞爾，冷凝稍散，改換了清幽的俏煞，還有點峻。
　　他也無多大心情再逗劍僮，指間輕撥，又是一曲。
　　高山流水。
　　遙伴知音。

　　一月如玨。
　　一燈如豆。
　　方應(yīng)看就著月色，映著燭光，陪著紅袖刀的主人安安靜靜地聽完一曲相見箏。
　　蘇夢枕既沒開口趕他走，也不拿他當個客人似的招呼。
　　方應(yīng)看有點悄然得意。
　　沒讓他走，便是默許他留下的意思。
　　可比有些人只能遙遙弄曲好多了。
　　“咳咳……”經(jīng)不住秋夜風(fēng)涼，蘇夢枕又掩帕劇烈嗆咳起來。他不愿將大好月色徒留窗外，這般銀漢清輝，不知還能見幾回。
　　方應(yīng)看這下十分自然地上前拍撫蘇夢枕清瘦的背脊，助他順氣。蘇夢枕未束起的青絲摩挲著方應(yīng)看瑩膩皓白的指掌，撩撥著一身暗紋白衣的矜貴公子忍了又忍的魔心。
　　只有在這個人面前，他不愿，不想，不忍心，破壞微妙的假象。
　　不忍心？
　　他方應(yīng)看也會有不忍心的時候。
　　方應(yīng)看自己都覺好笑，便真的笑了。
　　像朵素雅的白蓮花，恬靜無害的笑。
　　天邊的月忽被浮云遮掩，連屋內(nèi)的光線都黯了一黯。
　　蘇夢枕好容易才從這場撕心裂肺的咳嗽中解脫，不用看都知道雪色帕子又沾了血沫，正欲隨手將染血的巾帕扔進碳盆里，卻被方應(yīng)看覆住了手。
　　“夢枕哥哥平日是不愿單獨見我的，這條帕子賞我作個念想可好？”
　　方應(yīng)看長得很漂亮。不僅漂亮，還生機勃勃，有種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朝氣。他這般恭而順之，珍而重之地認真請求，眼睛里帶著星碎的晶亮，在向月華祈愿。
　　沒有人能夠拒絕。
　　包括本不愿搭理他，但被一步步得寸進尺的蘇夢枕。
　　方應(yīng)看將帕子小心疊好，塞入懷中，像是得了什么絕世珍寶。
　　一個晚上接連兩次咳嗽發(fā)作的蘇夢枕卻是疲乏更甚，加之夜間那道藥中多添了幾分安神的藥材，此時若不是方應(yīng)看還在，他許是已然枕著高山流水下的月色入眠。
　　方應(yīng)看也知他病重易倦，不動聲色地輕握著對方蒼青枯瘦的手，越發(fā)放柔了聲音絮叨一些久遠的少年事。都是些芝麻綠豆的無聊小事，蘇夢枕起先還偶有回應(yīng)，沒一會兒便漸漸在他清雅嫻靜的聲音里放松下來，不再去抵御困意。
　　待哄得蘇夢枕歪在小榻上睡沉了，方應(yīng)看才將人輕輕抱起，揮袖關(guān)好窗子，再細細地為懷中這具輕得過份的身體寬衣解帶，妥帖地安置進已用真氣烘暖的被窩。
　　雖然方應(yīng)看很想直接用自己的體溫去讓蘇夢枕常年冰涼的手腳也暖起來，想用熾熱的身軀去包裹他消瘦的身體。
　　不過，他還是該走了。
　　他確實是偷溜出來的，是時候回去逢場作戲虛與委蛇了。

　　“狄飛驚？”方應(yīng)看知道塔下有人，但連他也并未想到那人會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飛驚。
　　一身素白衣裳風(fēng)光霽月的狄飛驚依舊低著他那仿佛永遠抬不起來的頭顱，此刻站在豐神俊朗皎似蓮花的方應(yīng)看方小侯爺面前，更顯得有些謙卑了。
　　“草民見過小侯爺，”狄飛驚雖用謙辭，卻不卑躬，眼角竟帶兩分笑意，“看來天泉山上的月色確實比別處要好許多�！�
　　“天泉山上的月色自是極好的，連狄大堂主也乘月而來，只不過，”方應(yīng)看笑語晏晏，十分可親的樣子，仿若偶遇老友的敘舊，“玉塔頂樓的月色，可比這下面更美，更麗�！�
　　電光火石間，狄飛驚藏于袖中的手指微動，斂了妙目波瀾不驚道：“那麼，小侯爺何不多賞片刻這難得的好顏色？”
　　“明月雖美，應(yīng)看卻不忍擾月安眠�！狈綉�(yīng)看眼角眉梢俱是溶溶笑意，甚至帶著謙和的靦腆，一如甫進京時似的。
　　“小侯爺?shù)故侵Y懂節(jié)�！钡绎w驚忍不住翻了眼皮，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狄大堂主深夜來此，是與蘇公子有約？”
　　“狄某無可奉告�！�
　　“若我沒記錯，你們的雷總堂主也在相爺府邸�！�
　　“勞小侯爺記掛�！�
　　“同往？”
　　“小侯爺先請�！�
　　方應(yīng)看也不再虛應(yīng)，一個提縱便往討厭的地方而去。
　　狄飛驚亦不再逗留，在盈盈月光下向上深抬一眼，翩然離去。

　　翌日，六分半堂踏梅尋雪閣。
　　“東西呢？”
　　“取了，毀了�！�
　　“我只讓你取來，何曾命你毀去？”
　　“此等無用之物，不若由我之手毀去，何必再污大小姐的眼�！�
　　“叫我總堂主�！�
　　“是，雷總堂�！�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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