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

　　我拖著行李箱站在火車站臺上的時候，云開始聚攏起來。風穿過長長的站臺，將樹葉吹得四散，也將列車帶了過來。

　　站在14車廂對應的地標后，我聞到了飄過來的一點點煙草味。

　　順著風吹過來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個背影。

　　蟬在樹梢叫個不停，而我像是回到了14歲那年的盛夏。

　　那一年的他還不抽煙。

　　他擁有所有在那個年紀最受女孩兒歡迎的特質。

　　高高瘦瘦，喜歡運動，喜歡周杰倫。

　　體育課打完籃球會在學校小花園里澆花的水龍頭下洗臉，順便把頭發(fā)也洗濕。

　　他頭發(fā)很短，被打濕的時候顯得更硬挺，像黑色的仙人球。

　　然后轉過來頭哼牛仔很忙，哼到一半突然轉過頭來，嚴肅臉告訴我他不喝啤酒。

　　我發(fā)呆的目光被碰上，眼神閃躲，胡亂點頭。

　　他垂著頭托腮追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忽然笑著說：騙你的，這是歌詞。

　　他笑的時候露出來兩顆虎牙。

　　我也有兩顆虎牙。這是我和他極少的相似點之一。

　　那時候他在追隔壁班的一個女生。

　　我曾經趁著晚自修課間去隔壁班借書，偷偷地看過那個女生。

　　她長得很白，眼睛亮亮，頭發(fā)又黑又長，說話聲音很甜。

　　捧著書回到教室后，我發(fā)了整整一節(jié)課的呆。

　　我費盡心思都找不到她的一點缺點，或能讓我討厭她的地方。

　　于是我選擇支持他們。

　　我聽他講他們“一見鐘情”的故事——他在優(yōu)秀學生榜上看到了她的照片，被擊中心臟，連夜偷走了她的小一寸照片。

　　我讀過他寫給她的藏頭情詩——說實話，他那首詩寫得真的很蹩腳，用這樣的詩去追女生，我想成功率不會很高。

　　我聽他說他故意制造偶遇，拿到了帶她的聯系方式的小紙條。

　　啊，后來他們在一起了。

　　學生時代的愛情總是美好的。

　　沖動又莽撞，幼稚又美好，像加了檸檬的汽水。

　　我喜歡聽他們講他們在一起的故事。

　　他們會在晚自修的課間一起去操場散步。

　　我那時坐在窗邊，透過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了他們。

　　操場很舊，路燈昏黃。他蹲在老舊得泛起褶皺的橡膠跑道上，垂頭為她把鞋帶系上。

　　那畫面太過于美好，以至于當他們說分開的時候，我比他們還接受不了。

　　那天他坐到座位上，帶了一點酒氣。

　　他說他失戀了。

　　他說她說要以學習為重，等之后再在一起。

　　我從窗口往外看，她站在樓梯口，哭得很傷心。

　　那是我見過的她最不好看的時候。

　　我心里澀得像剛吃了一盤的炒苦瓜。

　　“你能重新追回來她嗎？”

　　我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抬頭看著我，眼神竟然有一點復雜。

　　“你什么都不懂�！彼詈筮@么跟我說。

　　再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他要走的時候。

　　那天晚課，他難得沒有嬉皮笑臉，而是轉過來，捧著臉認真的看我。

　　“我媽說要給我轉學�！�

　　我腦子懵了一瞬間。

　　“到那里就要轉成寄宿制學校了。管的嚴一些，對我學習好�！�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順著他的話：“那你轉唄。”

　　他挪了挪凳子，又靠近我一點點。

　　“我聽說那個學校漂亮小姑娘可多了�！�

　　他離我的距離已經夠近的了。我梗著脖子不往后退，下意識屏住了一點點呼吸。

　　“那很好�！蔽艺f。

　　他說：“你想我走嗎？你如果說讓我留下，我就不走了。”

　　我的腦子已經是一片亂麻。我小心翼翼地呼吸，說：“你走。”

　　他表情凝滯了下，仿佛在仔細觀察我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失望地說：“你什么也不懂�！�

　　他轉朝前，我看著他的后腦勺，才開始放開了呼吸，耳朵也后知后覺熱了起來。

　　……

　　這差不多算是我們的句號了。

　　從那以后的一年里，他只在我的日記里出現過。

　　我不斷地想，如果當初我開口讓他留下，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那次晚課的第二個周，周一我到座位上，發(fā)現他的座位空了。

　　兩周后他來了一封信，班上的同學們爭著去看信，我在座位上坐得挺直。

　　他的同桌轉過來跟我說：“他沒提到你哦。”

　　彼時的我吃了一口沒有熟的青杏子，又酸又澀，幾乎酸出淚來。

　　就這么過去了。

　　又過了幾個月，我也轉校了。

　　再后來，上高中時候短暫地相遇過，我在不甘和別扭中不斷內耗，決定翻過這一頁。

　　于是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只在重合的好友朋友圈里見到過一次，他仍然是風生水起的模樣。

　　……

　　我忽而回神，列車終于到了，到站的乘客排著隊往外走。我往左邊挪了下腳，看到列車上的車次信息。

　　那上面寫著“北京—青島”，忽而想到，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青島。

　　那是在共同好友的朋友圈里。

　　我知道他去了青島讀大學，參加了一個樂隊，當酷酷的貝斯手。

　　似乎還是少年模樣。

　　大學寢室樓下也有一片杏子林，里面的杏子總也長不熟一樣，永遠都是青青的。

　　于是那天晚上我夢到了一樹的青杏子，光看著能把人酸出眼淚來。

　　我拉著行李箱，腳卻忽然走不動了。

　　我看著還未駛離的列車，忽然調轉腳步，重新登了上去。

　　行李箱的輪子滾動在列車地面，發(fā)出骨碌碌的聲音。

　　我從第一節(jié)車廂上去，認真地查看每一個座位號。

　　列車真長啊。

　　越往后，車廂里的人越少。

　　到第十七節(jié)車廂時，里面只坐著一個人，我看到他的后腦勺。

　　我拉著行李箱走過去，坐到他的對面，掏出一顆杏子咬了一口。

　　然后含著淚抬頭：“好久不見�！�

　　車窗外的天，仿佛真的要晴了。

　　完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