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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他,她才十八歲,剛從高三地獄解放的大一新生。
那天下午沒課,她和同學唱了一下午的歌,回到家沒多久,老媽也按時下班回家,同時帶回一個小客人。
她也不意外,老媽是一家幼兒園的園長,有時候會碰到孩子家長有什么特殊情況,請求幫忙照顧幾個小時或者幾天,確實有困難的,老媽也會同意。
“老媽,回來啦,小朋友你好~~~”她熟練地打招呼。
基本上,十之七八的小朋友會小聲回應“你好”,剩下的小部分則是羞怯地挨著老媽的大腿,好奇地看她。
可是這個孩子兩種反應都不是。
他淡漠地掃了她一眼。
純愛愣住,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烏黑的瞳仁神秘、深沉,只一眼便似乎能洞穿一切,竟讓尚未正式踏入社會的她有種面對強者的感覺,本能地臣服。
“純愛,他是我們園里的小少爺。”老媽微笑著解釋,“小少爺,這是姐姐!
哦,純愛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有錢人家的自閉癥小孩,之前聽老媽說起過。
老媽所在的幼兒園,曾經(jīng)誤打誤撞治好過一個自閉癥幼兒,這件事被媒體報道后,很多人找上門來,想將家里患自閉癥的孩子送進園里治療。可是收太多這樣的孩子會對幼兒園的正常教學造成影響,而且先前那個孩子只是誤打誤撞治好的,學校并沒有太大的功勞,全是媒體渲染過度,所以老媽能拒絕就拒絕,到最后,只有一個孩子實在推卻不掉,只好收下。
就是這個孩子吧,純愛好奇地打量他。小男孩長得白白凈凈,五官漂亮,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他絲毫不理會外界的對話和目光,老媽端來小凳子,他便坐下,徑自打開有點大的書包。
見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巧的筆記本電腦,純愛忍不住啊了一聲。
聽老媽說,他家里超級有錢,爸爸是大公司的老板,媽媽主持著一家慈善機構,親戚全是顯貴政要,所以才推辭不掉,不過他家里早就給他辦好美國國籍,打算過個幾年就送他出國,去國外專業(yè)機構治療,所以老媽的幼兒園也沒有太大壓力,只要把孩子照顧好就行。
拿電腦給這么小的孩子當玩具,也太奢侈了吧,她都還沒有呢……純愛不由小小妒忌了一下。吞吞口水,她小心翼翼地靠過去,一點一點縮近跟那個孩子的距離,有些自閉癥小孩不能靠太近,一旦越過他們所設的安全屏障,就會尖叫、哭泣,甚至自殘,她好歹也是師范學校的學生,有學過點皮毛。
那孩子好似沒有察覺,一點反應都沒有,徑自插上電源,打開電腦。于是純愛大膽地坐在他身邊,看他操作電腦,一邊跟老媽閑聊。
“老媽,他才幾歲啊,怎么會電腦?”
廚房傳來老媽的回話:“三歲,你別小看人家,小少爺智商很高,好像是他們家遺傳,他還有個哥哥,也是天才,從小跳級念書,不過沒有自閉癥。”
那是不是有點像《雨人》里的雷曼?身邊竟然有個活生生的例子,純愛睜大眼,新奇地觀察他,果然見他熟練地操作鼠標,那鼠標雖小巧,但還是比他的小手大,視線移到屏幕,又嚇了跳,居然是財經(jīng)新聞。
“老媽老媽——”她大驚小怪地叫道,“他識字?”
“說了他智商很高,很小就會看書、會上網(wǎng)!
“他在幼兒園也這樣?”
“是啊,小少爺從來不跟小朋友玩,也不玩別的玩具,就是自己玩電腦!
“老媽……”
“嗯?”
“他……”純愛看了那顆黑色小頭顱一眼,起身走到廚房,“老媽,我們在他面前討論他,要不要緊?”她小聲說。
老媽切著菜,回頭笑道:“沒關系,自閉癥小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過也別說過分的話!
“哦!奔儛埸c點頭,又跑回客廳,坐在小少爺旁邊。
“小朋友,讓姐姐看看好不好?”她不抱希望地問問,果然沒反應,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湊過去,幾乎要貼上他的小臉,又在看國際要聞,怎么不看動畫片?鼻端嗅到清爽的不知是洗發(fā)水還是沐浴露的香味,忽然想起老媽曾提過,這孩子雖然患自閉癥,但很愛干凈。
她瞄瞄茶幾上的小蛋糕,是剛才路上帶回來的,心底忽然閃過惡作劇的念頭。
“小朋友,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吃蛋糕?”她端過碟子,像白雪公主里的壞后母一樣甜言蜜語地靠近,舀起一大坨奶油,慢慢、慢慢湊近那張面無表情的小臉,嗯……是抹在小臉上還是衣服上呢?他會怎么反應?會不會大哭?
她猶豫了下,還是打了退堂鼓,萬一受了刺激傷到他自己可不好。剛想收回手,啪嗒,那坨奶油支持不住,掉了下去,落在他的小褲子上。
“啊,對不起對不起!彼置δ_亂地抽來面巾紙擦拭,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他,生怕引發(fā)什么可怕的后果。
半晌,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好像看見那只握著鼠標的小手緊了一下,可仔細再看,卻一切如常。她松了口氣,看來真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她膽子又大了起來,拿過一張報紙,慢慢伸過去,想擋住電腦屏幕。
“你在干嘛?”
老媽突然端著菜走出來,她嚇了一跳,“我……我看報紙!彼奶摰卮蜷_報紙,隨便找了個話題轉移老媽的注意力,“今天怎么帶他回來?”
“他家里來電話,保姆今天請假,不放心司機來接,接回去也沒人照顧,所以請我先照看一下,晚上會來接!
“哦!
老媽放下菜,又回到廚房,她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觀察自閉癥兒童。
過了半個小時,廚房傳來“吃飯了”的聲音,她自然地抱起他,“吃飯飯了,我們去洗手手。”
“快放下他!”
忽然聽見老媽的驚呼,她驚訝轉身,對上廚房門口的老媽。
“小少爺不喜歡人抱,快放下。”
純愛下意識低頭,懷中小男孩那雙烏瞳直勾勾盯著她,雖然依舊面無表情,她卻莫名感到一股威嚴和一點點憤怒。
“好好!彼s忙放下他,甚至還舉起雙手以示無辜。
“你帶他去衛(wèi)生間就好,也不用牽他!崩蠇尫胖肟辏贿呏甘。
她聽話地帶他去洗手,又帶他回到餐桌旁,老媽拿來家里備著的兒童椅,讓他坐得與桌齊高,又在他面前放好碗和勺子,讓他自己吃。
“不用喂?”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飯,不時歪頭看他。
“不用,小少爺其實很聰明!
嗯,這點她同意,都會熟練操作電腦呢,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他舉手投足間動作很順暢,一點都不顯呆滯,就是不理人。
“好像鬧別扭的小孩哦!彼f出觀察結論。
“好了,吃你自己的飯,你看,小少爺都比你吃的干凈!
她回頭一看,自己吃飯不專心,面前果然灑了好些飯粒,再比較那個奇異的孩子,吃的不緊不慢,桌上干凈,碗里也干凈,顯示出良好教養(yǎng)。
心中蠢蠢欲動,她咬了咬筷子,看了老媽一眼,好想搶走他碗里的菜試試看,那張面無表情的小臉會不會發(fā)生變化呢?
最終還是礙于老媽在場不敢動手,吃完飯,小少爺繼續(xù)旁若無人地操作電腦,她幫忙收拾碗筷時,忍不住問:“老媽,他有沒有哭過笑過?有沒有開口講過話?”
“我沒見過,聽他家人說從小就不說話不理人!眹W嘩的洗碗聲中,老媽這樣回答。
視線又粘回板凳上那道小身影上,不會哭?她放心多了,好奇心越發(fā)旺盛起來。
“小朋友,要不要噓噓?要是尿褲子,姐姐打屁屁哦~~~”
“小朋友,想不想媽媽?媽媽不要你了哦,把你送給我們家了,以后你就做我們家的小孩,好不好?”
“小朋友,看這邊,看這是什么?可愛的小熊哦~~~那,要不看這個,鬼面具,哈,嚇到?jīng)]有?怕不怕?”
“小朋友,褲子臟臟了,姐姐幫你換一條吧,不要不好意思嘛!
整個晚上,她都圍著小男孩打轉,興致勃勃地想挑起一點情緒反應,他卻不理不睬,恍若未聞。
只是有時候,敲擊鍵盤的聲音會稍微重一點。
☆ ★ ☆
那天以后,一個月里總有幾天老媽會帶小少爺回家。
老媽私下說,是他父母嫌保姆照顧不好這個特殊的孩子,還是交給她比較放心,所以夫妻雙方都有事的時候,就請老媽代為照顧。
純愛一點也不嫌煩,反而覺得很有趣,小少爺不哭不鬧,來了就玩他的電腦,她則想盡各種辦法窺探自閉癥兒童神秘的內心世界。
她問過老媽小少爺?shù)拇竺蠇屨f叫厲博言,她馬上就聯(lián)想到那個有名的厲氏集團,懷疑小少爺可能就是老板的孩子,或者是老板家族的小孩,畢竟厲姓有錢人不多見。
名副其實的富家小公子,難怪幼兒園上下都叫他小少爺。一開始她也跟著叫“小少爺”,后來看了點自閉癥的書,決定幫助他先認識自己,就叫“厲博言”,再后來多次企圖挑動情緒失敗后,就叫“小老頭”,不管她叫什么,他都毫無反應。
一年下來,雖然毫無進展,好歹也混熟了,有時候小少爺在一旁打電腦,她就躺在沙發(fā)上看書吃零食,眼角余光瞄到那個死氣沉沉的小身影,眼珠一轉,慢慢將腳丫子伸過去……伸過去……離那張小臉蛋還差三厘米的時候,頓住,不是她的錯覺,雖然他頭也沒抬,半眼都懶得施舍給她,但他周身忽然產(chǎn)生一股氣勢,讓她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奇怪,她到底在怕什么?純愛悻悻地縮回腳,這一年來,她什么方法都試過,就是不敢去抱他、碰他,偶爾一兩次鼓起勇氣想做到底,可一對上那雙深幽的黑眸,也不知為什么,勇氣就一瀉千里,乖乖退回原地。
動物總是本能地臣服于強者,可打死她都不信,她和這小鬼之間小鬼才是強者。
于是她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越挫越勇,以挑起小鬼的情緒為最高目標。
皇天不負有心人,大二這年發(fā)生了兩件事,證明她的努力最終還是有了回報。
第一件事是,她在獎學金以及老媽補貼的幫助下,終于買了一臺電腦,那天小少爺又來她家,她抱著液晶顯示屏跑到他面前,揚眉吐氣地道:“看,姐姐也有電腦啦,比你的大吧?”
就在她拋下這句話后,萬年不動的冰山終于動了——
小少爺從筆記本電腦里抬起頭,瞥了她手中的顯示器一眼,又從容地收回視線,繼續(xù)不動如山。
但就這么一眼也夠純愛驚訝了,她張大嘴,愣在原地好幾秒鐘無法反應,然后大呼小叫起來:“老媽老媽——快來看!”
“怎么啦?”老媽走過來。
“剛才他有反應哎!”她激動地道。
“什么反應?”
“他看了我一眼!
“是嗎?”老媽狐疑地看看小少爺,又看看她,“會不會只是扭扭脖子?”
“不可能,我給他看我的顯示器,他就看了一眼!奔儛叟e起手中的顯示器以示證明。
“是嗎?”老媽還是懷疑,最后不了了之,“好了,趕快放下吧,抱著也不嫌累,你不是還要裝線?快去吧,別跟小少爺玩了!
純愛悶悶地看著老媽轉身離開,又低頭看看那個小身影,忍不住蹲到他身邊,誘哄道:“喂,小少爺,再看一眼嘛,看,顯示器哦~~~小少爺?周博言?”
沒反應……剛才明明看了一眼,難道這么快就失去興趣了?
她又跑回房間,換鍵盤、鼠標拿出來在他眼前晃,如果不是機箱有點重,她也想搬出來試試。最終,當然還是以失敗告終,剛才那曇花一現(xiàn)的一瞥,仿佛是她憑空想象出來的。
“小老頭,你是不是在耍我啊……”她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的地板上,撐著雙頰喃喃自語。
現(xiàn)在想想,剛才那一眼,似乎混雜著唾棄、鄙視,很生動的情緒,可是……看著眼前這張面無表情的小臉,會不會那些情緒都是她自己幻想,其實真的只是剛好扭扭脖子?
那以后,她更密集地觀察他,用各種東西試探他,企圖再度挑起他的反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
直到大二暑假,發(fā)生了第二件事。
那天,幾個沒有回老家的外地同學,相約來她家玩。正好老媽有個教育局的培訓,帶著小少爺不太方便,便將他留在家里。
“周純愛,你家好可愛!边M門后幾個同學就四下打量,望著墻上的小貼紙、小壁掛感嘆。
“沒有啦,我媽是幼兒園老師,喜歡自己做點小玩具!
“住家里就是好啊!币粋女同學羨慕地說。
“住學校自由啊!彪m然老爸去世的早,老媽也不怎么管她,可是跟住校那種逍遙自在比還是不一樣的,最起碼熬夜打游戲不會有人念叨。
“咦,這個小孩誰?你家親戚嗎?”一進客廳就有同學看到茶幾旁的小少爺。
“我媽的學生,現(xiàn)在放暑假家里沒人管,白天就托管在我家!逼鋵嵤切∩贍?shù)母改刚J為保姆對孩子的病情一點幫助也沒有,所以放假了還是送來請老媽照顧,晚上再接回家,就跟在學校一樣。
她對此熱烈歡迎,有小少爺做伴,就算他不理人,光是聽到那單調的鼠標鍵盤敲擊聲在空蕩蕩的屋里回響,也會覺得莫名安心。
“天啊,他居然會打電腦!”同學們驚嘆。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一個女同學感興趣地上前逗弄。
她趕緊攔住,“別逗他,他叫厲博言,是個天才兒童,不大愛理人的。走,去我房間坐會兒吧!
有同學朝她房里探頭看了眼,回頭說道:“還是坐客廳吧,沙發(fā)舒服,還能看看電視。”
其他人點頭,繼續(xù)圍著小少爺,稀奇地觀看。
“那……那好吧,你們坐,我去拿飲料,千萬別碰他哦,他不喜歡別人碰!彼偃嬲],飛快地閃進廚房,又飛快地抱著飲料杯子出來,見同學們還只是圍觀,沒有再更近一步,不由松口氣。
“坐呀坐呀!彼泻,挑了離小少爺最近的位置坐下,將他和其他同學隔開。
同學們感興趣地紛紛追問小少爺?shù)氖,她敷衍著回答,就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他的自閉癥,總覺得那樣說好像很傷人。
一會兒以后大家就漸漸扯開話題,聊起學校的事,喝著飲料吃著零食,大家東拉西扯,說起學校的幾個風云人物。
“那個某某不就是純愛很欣賞的那個嗎?”一個女同學忽然說。
“沒有很欣賞啦!彼匀环裾J。
“我想起來了,你上次不是說,某某打球的樣子真帥?”另一個同學提供佐證。
“說的不是他啦!彼疵裾J,臉卻不爭氣地紅了。
沒錯,她是很欣賞那個男生,哪個女生不對又高又帥成績出色社團又混得如魚得水的男生懷有憧憬?可是這樣大庭廣眾下說出來,多難為情……
大家見她臉紅,更加起勁地起哄。
笑鬧間,一道稚嫩的嗓音突兀地響起——
“媽媽!
純愛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直覺順著眾人的眼光回頭,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衣角。
“媽媽!彼邶X清晰地叫道。
純愛張大眼望著小少爺,好像看見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完全忘了反應。
“周純愛……”女同學囁嚅著開口,打破一室的沉默。
“你、你說話了?”純愛哪有心思管別人,小少爺開口說話這個事實給她的沖擊太大了。
他望著她,眼里飛快閃過一絲惡意,卻不再開口。
“再說兩句!彼又伦ブ男∈执叽佟
“周純愛周純愛……”被遺忘在一邊的同學小聲叫道。
“嗯?”她心不在焉地回頭,大半心思還在小少爺身上。
“他叫你……媽媽?”
“哦,他還小,認知上有點錯誤!
后來同學還說了什么,她不太有印象,滿腦子想著怎么讓小少爺再開口說話,連大家什么時候走的都不太清楚。
傍晚老媽回來,她飛快沖到玄關,唾沫橫飛地描述下午發(fā)生的奇跡。
老媽也很激動,兩個人試圖再引小少爺說話,他卻一如既往地毫無反應,更別說開口說話。
在老媽懷疑的目光下,她差點仰天長嘯。
可——惡!
明明開口說話了,那么多雙耳朵都聽到,現(xiàn)在又給她裝死人!
她煩躁地繞著他走來走去,嘴里念叨著:“小少爺,小祖宗,再說說話啊,難道突然又忘記怎么說話了?”
她忽然停住,面朝他蹲下,嚴肅地道:“來,跟著我念,啊——哦——呃——咿——”
沉默中,他悠然地敲著鼠標,眼底笑意一閃而逝。
暑假就這樣過去,由于開口事件跟看一眼事件一樣,曇花一現(xiàn),老媽在半信半疑中,也沒有跟小少爺?shù)募胰颂崞,怕憑白給他們希望,到頭來變成更深的失望。
大三開學后,班里漸漸流傳一個流言,說周純愛其實高中就是個不良少女,男女關系混亂,已經(jīng)生了一個孩子。這個流言從班里傳遍全校,最后才傳到純愛耳朵里。
“亂講!”純愛很氣憤,想也知道一定是上次去她家的同學里有人傳出去的,枉費她把大家當好同學好朋友,居然背后這樣說她。
她跟同班的好友訴苦,也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小少爺?shù)奶厥馇闆r,好友出于好意到處為她打抱不平,于是流言變成了兩種版本。一種版本是周純愛生了個腦子有毛病的小孩,另一種版本是周純愛沒有生過孩子,但家里養(yǎng)了個神經(jīng)病小孩。
兩種流言都讓純愛更加氣憤。
坐在地板上,心情低落地望著那個小小身影,她忍不住挪挪屁股,挨近,再挨近,到了他的生物界限處才停住。把頭擱在膝蓋上,她想著學校里那么多人在背后說這么可愛的孩子是神經(jīng)病,雖然小少爺不可能聽見,但她還是很抱歉。
低聲喃喃道:“對不起……”
忽然想到,幼兒園里是不是也有人說小少爺神經(jīng)病腦子有毛。恳詾樗欢、不知道,甚至當著他的面說?
心有戚戚中,不知不覺眼眶濕潤了,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小少爺暖暖的小身子,嗚咽出聲,為他,也為飽受謠言之苦的自己。
“嗚……對不起……你才不是神經(jīng)病……他們太壞了……怎么可以這樣造謠……背后都說我在外面賣……好難聽……太過分了……”
她的臉頰不住地磨蹭他的頭頂,眼淚一滴一滴落到他的發(fā)中,濕濕燙燙,那濕漉漉的感覺漸漸蔓延到心里。
小手動了下,猶豫著抬起,最后還是落在她的肩上。
“別哭了!
她繼續(xù)抽抽噎噎地道:“男生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女生也很奇怪……都疏遠我……好像我身上有病菌一樣……說我們家遺傳神經(jīng)病……太可惡了……你才不是神經(jīng)病……你是天才啊……”
“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有什么用……他們背后亂——”哭訴戛然而止,她睜著淚眼,緩緩推離他,直到對上他的臉。
她不確定地眨了下迷蒙的眼睛,一滴淚落了下來,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視線隨著那滴淚移動,最后落在他的手臂上。
“你……說話了?”她愣愣地問。
他閉著嘴沒有出聲。
“又騙我……”她癟癟嘴,又要哭了。
“別哭了!彼_口說。
“你開口說話了……你……我聽見了哦……不準再反悔……”她又抽抽噎噎哭起來,嘴角卻高興地揚起,“不準……不準再裝啞巴……等下……要說給……說給老媽聽……”
他猶豫了下,緩緩伸出手,摸了摸喜極而泣的少女的頭。
☆ ★ ☆
小少爺病情好轉的事實讓厲家欣喜若狂,雖然還是很少開口,但至少他對人的話語有了反應,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不睬。他的父母親自登門道謝,請園長繼續(xù)照顧小少爺,同時送給純愛一件貴重的小禮物,感謝她打開小少爺?shù)男拈T。
純愛實在推卻不掉,只好收下。她很心虛,雖然是真心喜歡小少爺,但她其實并沒有做什么,大多時候把他當作一個玩伴,所謂的打開心門完全是誤打誤撞。
不過這件事對她還是影響很大,沖淡了被流言傷害的痛苦,于是大三這一年,她一邊專心埋首學業(yè),一邊想方設法引小少爺多多開口說話。小少爺一般不搭理她,但也不再排斥她的親近,偶爾蹦出幾句比流星還稀少的話,總讓她有種他的心智堪比成年人的錯覺。
步入大四,她也如同普通大學生一樣,開始煩惱將來的出路。
因為老媽的關系,她學的是師范專業(yè),而且老媽在教育界人脈廣,如果畢業(yè)后想當老師的話,找間好學校應該不是件難事。
可是……
“我不確定要不要當老師,好像沒這個熱情。學生做一遍作業(yè),等于老師也做一遍,想到還要做三十年的作業(yè),我就想發(fā)抖!奔儛垩鎏稍陂L沙發(fā)上,抱著電話跟好友熱線中。
“雖然有寒暑假,可是看我老媽,成天這里培訓那里培訓,還要寫心得寫講義,好煩哦~~~我都不敢跟她說不想當老師,怕她傷心……”她抱怨著。
“你確定考研啊?好羨慕你……我?還沒想好,我也不知道將來想做什么……”
東拉西扯半個多小時,掛斷電話時,她還是沒有得出什么結論。
“唉……好煩……”她在沙發(fā)上滾來滾去,最后俯趴著支起上身,兩條腿在身后晃呀晃。
“幸好你沒出國……”她對著沙發(fā)邊上敲電腦的小身影自語。
幼兒園畢業(yè)后,厲家原本打算送小少爺出國的計劃,因醫(yī)生說小少爺好不容易有所好轉,貿然轉到一個陌生環(huán)境可能導致他又縮回自己的世界,而改變。小少爺最終進了一家貴族小學,成了一年級小學生,不過厲家還是聽從醫(yī)生的建議,讓他有空常來周家,美其名曰“治療”,其實還是窩在她家打他的電腦。
回他那個家有什么好……反正他父母也很少在家,保姆陪還不如她陪,至少她還會鬧鬧他,讓他孤僻自閉的性子開朗一點。
“不如……我去你們學校當老師吧?”她異想天開,“就教你們班好了,等你上初中,我再調去初中,一直跟著你到高中、到大學,哈哈……”
“做夢!敝赡鄣耐衾淅涞氐。
“哇……”她往前爬兩步,探頭朝他腳下作搜尋狀。
“你干嘛?”他忍不住問。
“找鉆石!彼槐菊(jīng)道,“你的發(fā)言太珍貴了,堪比鉆石,我要撿起來向我媽獻寶。”
他的嘴角微不可見地扯動了下。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你笑了哎!”她及時捕捉到那抹若有似無的小笑花,激動地叫道。
他懶得理她,繼續(xù)瀏覽網(wǎng)頁。
純愛已經(jīng)很習慣了,一個人繼續(xù)自說自話:“是不是怕被我看到牙洞?別難為情,要多笑,這樣每天多一點笑容,你就會慢慢變成一個開朗熱情的男生,以后讓很多女生追,我會一直陪著你,就像安妮沙利文老師一樣,將我的一生奉獻給拯救……”
“我家付錢的!彼驍嗨暮f八道。
她一下子沒了聲音,尷尬地張著嘴,支撐上身的勁道如同她的豪情一樣一瀉千里,她軟軟地臥倒在沙發(fā)上,然后翻身躺平,最后轉身面朝沙發(fā)背,不吭聲了。
他看著她,無聲地站起來,走到她身后,“喂!
她沒反應。
“周純愛。”
還是沒反應。
“你哭了?”
這回她悶悶的聲音傳來:“沒有!
他悄悄松口氣。
半晌,他無奈地望著那個依舊背對他一動不動的纖細身影,說道:“……我開玩笑!
聞言,她終于轉過身,凝視著站在沙發(fā)邊上的他,緩緩伸手抱住,將頭埋入他的小肩膀。
“你從來不叫我姐姐,是因為這樣嗎?”她的聲音依舊悶悶、細細的。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她的心里好過了一點,“我真心希望你好起來,沒有想過錢不錢。”
“我知道!
她不再說話,但抱著他的手也沒有松開,氣氛顯得沉悶。
他不想她再沉浸在這件事里,便難得主動開啟話題:“你的工作還沒決定好?”
“嗯!
“大學四年,有沒有后悔沒有做的事?”
“嗯……有很多……”她的心思逐漸被吸引到話題里,開始認真思考。
“比如沒有考個有用的證,沒有參加話劇社,我一直很感興趣的,可是大二那年沒有勇氣去面試,再來……對,沒有談場戀愛,戀愛學分居然是零,真悲慘……還有沒有去打工,學校實習不算,我想存錢買個相機……”她一一細數(shù),發(fā)現(xiàn)想做卻沒做的事居然很多,可是大學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多,后悔也來不及了。
“你這樣,再過十年還會有更多后悔的事。”
“是這樣嗎……”
“所以,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將來才不會后悔!
她放開他,緩緩坐正身子,思考著。
“有道理……”她撓撓頭,忽然想到什么,從思緒中抽離出來,抬頭道:“你……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她迷惑地望著他。
他沒有回答,望著她的幽深黑瞳無波無瀾,仿佛歷盡滄桑,又仿佛看空一切。
“這個表情難看,我不問了啦!彼づに男∧樀,很不喜歡他這個表情,仿佛又回到剛來她家時那副樣子,死氣沉沉。
或許天才就是這樣,站在眾生頂端,孤獨又寂寞。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內心反而泛起一陣溫柔的憐惜。
她又抱住他,親昵地用臉頰去磨蹭他的。
“你簡直像我的人生小導師!彼穆曇粲只謴烷_朗和生氣。
“人生導師……”他糾正,稚嫩的嗓音里也帶了微微的笑意。
這是她和他第一次鬧別扭,很快重歸于好,但在她心中還是留下了陰影。那天晚上,她把厲家送給她的貴重項鏈摘下來,放在盒子里收好,再也沒有戴過。
☆ ★ ☆
聽了小少爺?shù)脑,純愛開誠布公地與老媽談了一次,老媽對她不想當老師的想法感到失望,倒也沒有很反對。她松了口氣,開始積極地四處找工作。
厲家聽說她在找工作,很好心地在厲氏集團提供一個優(yōu)渥的職位給她,純愛在確定小少爺果然是厲氏子孫之余,拒絕了這份工作,為此還被老媽罵笨蛋,她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但拒絕的態(tài)度很堅決。
小少爺沒說什么,只是有一天,忽然指著電腦里的一個招聘廣告,叫她去試試。
“秦風?沒聽說過,是不是那種小公司?”她好奇地搜索那個公司的資料,發(fā)現(xiàn)秦風原來規(guī)模也不小,第一任董事長白手起家,卻壯年辭世,之后公司幾經(jīng)轉手,規(guī)模大不如前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家公司原本的組織框架好,產(chǎn)業(yè)也欣欣向榮,你不是想做白領?那就去這家好了。”他敲著電腦,條理清晰地道。
“百足之蟲……干嘛,在我面前賣弄什么成語……”她酸他。
他不理她的笑鬧,徑自道:“想不想去?想去就過來聽我說。”
純愛乖乖湊過去坐到一旁,她這個人很謙虛的,小少爺就是比她厲害,她一點都沒有不服氣。
他指著電腦,告訴她要準備哪些事,筆試可能會考哪些公司基本情況,還給她分析面試官的心態(tài)。
“哇……厲博言,你都可以去開公司當老板了!彼贿吥霉P記錄,一邊感嘆。
記完,她拿筆敲敲本子,說道:“要是錄取,我就請你吃肯德基,高不高興?”
看著他嗤之以鼻的表情,她笑得前仰后合。
有了小少爺?shù)闹笇Ш湍M面試,她去應聘的時候胸有成竹,一點也不緊張,等發(fā)現(xiàn)筆試、面試的題目80%都被小少爺猜中的時候,她差點沒笑出來。
沒多久,她就被這家秦風錄取了,成為一名普通的公司小職員。
畢業(yè)后一晃三年過去,她步入二十五歲大關,脫離了職場新鮮人的身份,也開始有了新的煩惱。
“唉……好煩唷……”這是她準備求助人生小導師的習慣性開場白。
電腦屏幕后有些抽長的身影投給她淡漠的一瞥,這也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意思是“說下去”。
純愛頓時精神一振,跟小少爺相處這么多年,對他喜歡用眼睛代替嘴巴的習慣了若指掌,并且解讀功力無人能及。
這幾年,小少爺不上課的時候依舊喜歡上她家來,厲家干脆送了一套兒童電腦桌椅擺在她家客廳,防止普通桌椅對尊貴的小少爺生長發(fā)育期的身體造成不良影響。小少爺才十歲,已經(jīng)跳讀初一了,她猜測,如果不是制度不允許,也許他跳讀大學都綽綽有余。
訴苦的意愿獲得批準,她迫不及待地從沙發(fā)移師到他的電腦桌旁,可嗯啊半天,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到底怎么了?”手中告一段落,他終于開了金口。
純愛又猶豫了下,決定還是從部門的事講起。
“那天我們副科忽然跟我說了奇怪的話,什么光討科長喜歡沒有用,也要多去他那里坐坐,什么畢竟他的評價也是滿重要的……什么意思?是說年終考核嗎?可是還有半年啊!奔儛壅f出這件讓她困惑好幾天的事。
厲博言盯著屏幕繼續(xù)操作,一邊隨口問:“你們科長要退休了?”
“沒有啊,科長才四十不到。”
“那你們的分管經(jīng)理要退休?”
“也沒有,不過聽說上頭有人事調動,幾個經(jīng)理有升職也有平調,動靜還挺大的。”
“那就是了。”他不緊不慢地道,“換一個經(jīng)理來,可能會調走幾個科長,換上自己人,但一般副職都不會動,而當一個新的科長上任,對科里的員工不熟悉時,肯定會先聽聽副職的評價。你們副科就是在提醒你這件事,他的評價將會左右新科長對你的第一印象!
“原來是這樣,那可得好好巴結他!奔儛刍腥淮笪。
“還有呢?”
“還有什么?”
他分神投給她一眼,“沒有別的事了?”
唉,小少爺果然了解她,就如同她了解他一般,可是……十歲的小孩再天才,會懂感情的事嗎?
扭捏半天,她還是憋不住,支支吾吾地說了:“就是……就是……一個同事嘛,這段時間經(jīng)常請我吃飯,給我電影票,他條件還不錯,人也肯上進,可是……同公司的,這樣是不是辦公室戀情?聽說辦公室戀情后遺癥很多,最好不要談,而且……而且萬一將來真的在一起……我們公司好像不喜歡夫妻工作內容交叉太多,這種情況以前發(fā)生過,都是調動女方職位,我還滿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哎……”
她捂著發(fā)燙的臉,滔滔不絕說著她的煩惱,沒注意到規(guī)律的鍵盤敲擊聲停了。
“你想得還真遠!彼D過椅子正對她,冷眼將她沾沾自喜的表情盡收眼底。
“也沒有啦……”她尷尬地揮揮手,第一次跟別人討論自己的感情問題,都不好意思直視對方,“你是不是不懂?不懂沒關系,你還小,感情的事不是讀書上網(wǎng)就能明白的……”
“我明白!
“沒關系,我再打個電話問問——”
他不耐煩地打斷她:“我是說我能幫你。”
“真的?”她狐疑地瞄他,不是很相信。
“我分析給你聽!
“嗯!彼y得的認真,讓她也情不自禁正色起來。
“首先,你為什么認為他條件好?”
“聽說他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里有套婚房……”
“普普通通;榉渴腔緱l件,高級知識分子講究多!
“……也對!
“為什么說他上進?”
“他是公司營銷明星,沖業(yè)績很拼命!
“他平時充電嗎?抗挫折的能力怎么樣?沖業(yè)績拼命只能說明他賺錢很拼命,跟上進是兩回事?慈艘娣治觯灰獎e人說什么就信什么。”他教訓。
她慚愧低頭,覺得自己三年的社會歷練全白過了。
“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想過?同公司的夫妻回家后,話題全是同樣的行業(yè)、工作、同事,沒有任何新鮮話題,你受得了嗎?”
他的最后一擊,徹底打散了她腦海中的粉紅色念頭。
“我再也不談辦公室戀愛了!彼l(fā)誓。
他滿意頷首,又將注意力放回電腦上,心中卻開始正視某個一直被他忽視的問題。
接下來的兩年,她真的隔絕了公司里所有的桃花,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媽也開始操心起她的終身大事,于是她的桃花在公司外頭開得旺旺盛盛。
大學時代的好友遠在外地,老媽又只會說這個好那個也好,巴不得她快點嫁出去,她躲都來不及,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厚著臉皮去找十幾歲的天才少年討論她的感情問題。
也許是長大成熟了,小少爺?shù)膽B(tài)度也有所改變,不再是默默地、被動地當她的后盾,他開始主動關心她的生活、她的工作、她的感情,隨時為她答疑解惑,指明方向。
在小少爺?shù)睦硇苑治鱿,她認清了一個又一個男人的真面目,一直小心翼翼沒有踏入戀愛的泥沼。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自己太挑了,可是厲博言告訴她,隨便將就的后果就是將來后悔,她想想也有道理,就繼續(xù)在他苛刻的眼光下挑挑揀揀。
其實她自己并沒有迫切想結婚的念頭,現(xiàn)在的日子自由又快樂,就是老媽的女大當嫁讓她煩不勝煩。所以二十七歲那年,老媽正式退休,她馬上殷勤地幫老媽報了一個旅游團,送她出國游玩一趟,費用全部她出,既是表達女兒的一片孝心,也讓耳朵清凈幾天。
誰知,這一去竟成了永別。
接到出事電話的時候,她正和小少爺舒服地靠在沙發(fā)上吃零食看碟片,這是她硬幫他培養(yǎng)的興趣,名字叫“陪純愛姐姐看電影”,理由是從小不看動畫片不看電影電視的小孩長大后會變成怪蜀黍。
電話鈴響,她起身去接,眼睛還盯著屏幕,電話里對方快速地說著什么地震、失事,她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待那字句完全消化后,她宛若靈魂出竅般,整個人呆立當場。
厲博言半天沒聽見動靜,轉過頭時卻嚇了一跳,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面。
他立刻一躍而起,幾步跨到她身邊,皺眉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媽、媽媽——”她發(fā)出一聲啜泣,而后抱著他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一般哭出她的悲痛與悔恨。
之后好長一段日子,她都渾渾噩噩,厲博言好像動用了厲家的關系和人脈,幫她去那個發(fā)生地震的島嶼運回老媽的遺體,火化、下葬,所有后事都有人一手操辦,她只是像木偶一樣,被人牽著參加各種儀式。
如果她沒有嫌老媽煩,就不會給她報那個旅游團,也就不會發(fā)生這次意外,老媽還會好好地活著,念叨著女大當嫁……她翻來覆去地想著,哭著,后悔著,想得頭都痛了。
“起來。”
棉被被一把掀開,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半天才適應光線,看清上面俯視的那張臉。
是小少爺,那張多數(shù)時候面無表情的臉,此刻意外地緊繃著。
“你……在生氣?”她一開口,發(fā)現(xiàn)喉嚨嘶啞。
“起來!彼骄緊抿。
“好累……我想睡覺……”她蜷成一團,重新閉上眼。
“給我起來!”
一股大力襲向她的手臂,純愛驚訝地睜開眼。
“你要頹廢到什么時候?!意外每天都在發(fā)生,誰也預測不到將來,那是神才有的本事,你去后悔那些有什么意義!”
第一次看見小少爺疾言厲色,她呆住。
“我告訴過你,已經(jīng)有后悔的事,就要吸取教訓,不要再產(chǎn)生更多的后悔。再這樣躺下去,我可以斷定,將來你肯定會為現(xiàn)在的你后悔,而且比現(xiàn)在還要后悔一千倍!因為你讓在天國的園長無法放心,讓她的靈魂不得安寧,這是最大的不孝!”
他的話重重擊打她的內心,淚水又涌了出來,少年俯下身子抱住她,她緊緊回擁,在他懷中最后一次盡情哭泣。
之后,她終于振作起來,回到公司上班,日子又恢復到以往,只是少了老媽身影的屋子顯得空曠而寂寥,她將老媽的照片和老爸的放在一起,祈禱他們在天國能再度牽手。
或許是不放心她,小少爺來得更勤,有時甚至住在她家。厲家感激她對小少爺恢復正常所做的貢獻,又憐惜她的處境,感于他們姐弟情深,便默許了。
在小少爺?shù)呐惆橄,失去親人的悲痛漸漸褪去,而不知不覺中,這個奇異的少年滲入到她生命的每個角落,她的心靈仿佛有了倚靠,不再孤寂,兩人相依為命般地過了兩年。
小少爺十四歲這年,瘦長的身子已經(jīng)比她高出些許,多次跳級的結果就是,這一年他高中畢業(yè)了。
“出國?”毫無預警地聽到這個消息,純愛吃驚地張大眼。
“是的,國內的大學純屬浪費時間,正好我哥也從國外回來了!眳柌┭杂米兟暺诖指碌穆曇衾潇o地述說。
“可是……你還小……”她胡亂抓住一個理由,心里亂成一團。
從來沒想過這個親人般的少年會走出她的生命,或者說,原以為很多年以后的分離突然近在眼前,她完全沒有準備。
“所以,我需要一個保姆!彼槐菊(jīng),嘴角卻泄露些許笑意。
“你是說……”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可又有些猶豫。
“跟我一起出國!彼鞔_地道。
“出國……我沒想過……”出國從來不在她的人生計劃中。
“有我在,不用怕!
“不是怕……我出去做什么呢?二十九歲再讀書好像有點老……”
“我都安排好了,費用也準備好了,我們一起走。”
“我自己有錢。”她敏感地道,旋即咬住唇。
他深深看她一眼,“好,你自己出錢,一起走!
“不是錢的問題……”純愛煩惱地咬著下唇。
她不想跟小少爺分開,可是出國……對陌生環(huán)境的排斥,對將來的不確定,讓她直覺排斥這個念頭。
矛盾半天,她遲疑著開口:“你是去讀書,總會回來吧?不如……不如……”
他并未生氣,只是平靜地問:“四五年也沒關系?”
“這么久?”好舍不得……
“你不是天才嗎?不會讀快一點……反正、反正肯定會回來對吧?”她抓住這一點拼命安慰自己,四五年時間很快就會過去。
“你不再考慮?”
她又猶豫了,“那……讓我再想想,明天,不,后天再答復你!
“好!
他起身,拎起書包和電腦包準備回家,她也起身相送。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過頭,定定地望著她。
“我告訴過你,意外無所不在,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記得嗎?”
她垂下眼,小聲“嗯”了一聲。
他沒再說什么,道別后便出門下樓了。
出了樓道,略帶悶熱的夜風迎面吹來,他沒有打電話叫司機,而是慢慢沿著小區(qū)綠化帶,朝馬路走去。
昏黃的路燈下,少年的身影有別于時下年輕人的躁動,每一步都走得不緊不慢,仿佛年少的軀殼里,住著一個成年人的靈魂。
快到小區(qū)門口時,身后由遠及近傳來啪嗒啪嗒的拖鞋聲,熟悉的嗓音微喘地響起——
“厲博言,厲博言——”
他對著墨藍的夜空,揚起嘴角。
她與他,已互相涉入對方的生命太多,就像兩棵種在一起的樹,在漫長的歲月流逝中,逐漸根莖纏繞,枝葉交錯,難分彼此,若是強行分開,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
☆ ★ ☆
步出大廳,雪花迎面襲來,冰冷的空氣迅速覆蓋每個毛孔,純愛呼出一口白氣,扯低兩邊的帽檐蓋住耳朵,又緊了緊脖子上的厚圍巾,做好一切抗寒準備后,才打開傘,縮著肩踏上白雪覆蓋的人行磚道。
轉角,佇立著一個身材瘦高,臉龐略顯青澀,卻氣質沉穩(wěn)的青年,黑發(fā)黑眼的外貌在來來去去的黃頭發(fā)藍眼睛中顯得分外醒目。
見她過來,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走了!
“又不打傘……”她嘀咕著,拼命舉高手中的傘遮向青年頭上。
“麻煩,我來!鼻嗄杲舆^傘,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舉傘,兩人依偎著向前走去。
最終,她還是來到異國他鄉(xiāng),陪伴這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是的,男人。
她已經(jīng)很難再將他當作一個男孩。
不知何時起,這個曾經(jīng)的自閉癥男孩,已如水入大海般融入這個社會,兩人之間,他成了走在前頭引導方向,將她護在身后的那一個。他為她挑選學校、科系,一手包辦了兩人的出國事宜,她說要自己出錢,他也沒有反對,只是一切安頓下來后幫她找了一份打工兼職,讓她大水沖過般的賬戶上又有了新的余額。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他長成了一只雄鷹,將她納入羽翼,帶著她翱翔天際。
更何況……
碰!大門一關,漫天風雪便被擋在了屋外。
玄關處,她剛脫掉靴子,忽然腰間一緊,瞬時被擁入一個堅實的懷抱,隨后溫熱的唇壓了下來。
“你……的外套……濕……”唇舌糾纏間,她斷斷續(xù)續(xù)道。
他充耳不聞,執(zhí)著地、火熱地吻著懷中心愛的人兒。
極盡纏綿的一吻結束,他又親了好幾下才放開她。
她微喘著揚起眼睫,視線觸及他眼底的心滿意足,她不由紅了臉,咕噥道:“當初你告訴我要入鄉(xiāng)隨俗,肯定早就不安好心!
“有什么不對嗎?”
“不然,你怎么不讓我跟別人‘入鄉(xiāng)隨俗’?”
他微笑不語地拿起腳邊的購物袋,率先往里頭走。
“默認了吧?小弟弟,不要成天滿腦子有色思想,小心長不高!彼龘u頭晃腦地跟在后頭,也進入客廳。
之后他入廚房做飯,她則收拾著客廳與房間。
在美國的五年,她修了一個語言學位,這本不是她的興趣所在,所以拿到學位后就沒有再讀,而是繼續(xù)輕松地打工。厲博言則一口氣修了三個學位,計算機、商業(yè)管理和法律,后兩個還是碩士學位,他學得很認真,閑暇時似乎還在做投資理財,百忙中唯一的堅持就是每天接她上下班。
或許在美國人眼中,東方人都長得一個樣,附近的鄰居都以為他們是男女朋友或者夫妻,沒有人知道她比他大了整整十五歲。
他們關系的轉變似乎自然而然。
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嚇了一跳,而當她推開他,對上那雙深幽黑瞳時,所有到嘴邊的反對與說教都無法再出口。那雙黑眸從來都是睿智的,深沉的,堅定的,如今添了一抹火熱,對她。在這樣一雙眼睛面前,說什么青春期的萌動、戀母情結都會讓人笑掉大牙,她甚至懷疑他是否有過青春期。
反觀她自己,她是否能夠不顧外界眼光接受比自己小十五歲的他?
“當神要擺布你的命運時,你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所以當珍貴的選擇權在你手中之時,為什么還要將它讓給外人?”他說。
她給他看眼角的細紋,十五年的歲月反映在外表上,他仍是青春少年,而她即將步入中年。
“我的經(jīng)歷讓我可以跳脫軀殼,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在我眼里,你的靈魂永遠是最美的模樣。以前的我沒有遇見你是個遺憾,幸好在你十八歲那年我們相遇,你不知道我有多慶幸,所以我不會放手。”說這些話時,他的表情很奇異,仿佛累積了幾十年的孤寂蒼涼,她的心又泛起熟悉的溫柔憐惜。
他給了她親情、友情,很明顯還要霸占她的愛情,他用“活在當下”讓她所有的掙扎都煙消云散,他不再是她的男孩,而成了她的男人。
在一起的四年,她一直過得幸福又快樂,從他日漸增多的笑容來看,他也同樣感到幸?鞓。
有時,她會像現(xiàn)在這樣鬧他:“我最好的朋友是你,最親的親人是你,最……愛的人還是你,有點可怕哎。”
他回答:“這樣不是很好?你擁有了我就等于同時擁有了友情、親情和愛情!
她故意反駁:“是嗎?假如放雞蛋的話,不是放在不同籃子比較保險嗎?”
“無論放在哪個籃子里,吃掉最保險!彼患膊恍斓貖A給她一個煎蛋。
說來也奇怪,他明明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家里有保姆做飯,居然無師自通地做了一手好菜,并且很樂意下廚養(yǎng)她。
吃完晚飯,兩人窩在沙發(fā)上,他對著筆記本電腦敲敲打打,她則拿著幾張賀卡涂涂寫寫,準備圣誕節(jié)寄給友人。雖然有專門的書房,但兩個人都喜歡一起待在客廳做事,就像小時候一樣,為此他還特意弄了個壁爐。
一個小時后,手中的活告一段落,他放下電腦,欺身過來,又是一個回合親親摸摸的攻防戰(zhàn),仍以她的失敗告終。
半晌,她氣息急促地仰躺在沙發(fā)上,壁爐的火光在兩人的臉上跳躍,被他火熱醉人的目光吸引,她的手指不自覺抬起,緩緩滑過眼前人的眉眼、唇角、下顎……
親昵無聲的氣氛中,他忽然開口,喉結震動她的指尖。
“我準備得差不多了,年后我們結婚,然后回國吧!
“結婚?”手指停在喉結上,又被他抓下握在手里。
“是的,我不想做學問家,三個學位夠了,你早就畢業(yè),現(xiàn)在的工作不過是打工,你不是喜歡以前的工作嗎?回國以后可以再回秦風!
“那也不用結婚,回國我很高興,但我真的不在意那張結婚證!彼J真的說。
她是真的不在意,也不曾想那么遠。這五年多來她回國過兩次,厲家夫婦也來看望他們幾次,對他們的關系有所察覺后,對她的態(tài)度就變得陰陽怪氣起來。她不怪他們,任何一對父母知道自己的兒子愛上一個大他十五歲的女人,恐怕都會堅決反對,沒有罵她是勾引純真少年的變態(tài)老阿姨就不錯了。
她和他之間的感情毋庸置疑,但結婚關系到兩個家庭,她孤身一人,而他背后卻還有整個厲氏家族。
“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
“我說過,意外無所不在,我要給你最大的保障。”他親親她的指尖,安慰道:“放心,一切有我。”
“你不是說要活在當下嗎?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我不要你跟家里為這個事鬧翻!
“活在當下并不代表逃避問題!彼潇o理智地道,“我不會先斬后奏,結婚后再讓你去面對厲家人的憤怒,我會說服他們同意!
“可是……”
“這樣吧,”他打斷她,“如果我父母同意,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可是說服的過程會非常辛苦,我不怕那些憤怒,可我不想你那么辛苦……”她仍然輕鎖眉頭。
看出她眼中的心疼和憐惜,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低頭輕輕吻上那雙秀眸,一邊輕笑著道:“沒關系,我的職業(yè)是‘戰(zhàn)士’,戰(zhàn)斗是我的專長,你只需要站在一邊幫我加血就好!彼f的職業(yè)是兩人一起玩的網(wǎng)絡游戲里頭的,她的職業(yè)是牧師。
她撲哧一笑,“哇,第一次看到你耍幽默,這么多年,我見過你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笑,第一次生氣……”
“我所有的第一次都會給你!彼樯鈩。
她嫣紅了雙頰。
圣誕節(jié)過后,厲博言一個人飛回國,過了春節(jié)才回到美國,同時帶來的還有厲家夫婦的結婚同意書。
她萬分驚訝,一直追問他到底怎么說服父母的,他每次都笑而不答,最后被她煩到不行,才說:
“我告訴他們,你是眾神任意擺弄我的命運后給我的補償。”
她當然不信這么一句故弄玄虛的話就能夠說服厲家夫婦,后來才知道,原來是他的哥哥,厲氏這一輩子孫中最出色的,已經(jīng)正式執(zhí)掌整個厲氏的厲涌思,站在他們這一邊。
“你是個聰明人,我不想因為這個跟你鬧翻,更何況這種事在我眼里并不重要,結完婚就快點回來幫我吧,我知道你有那個能力!眳柨偛谜f。
厲博言的父親并不是厲氏上一任掌舵者,但厲氏家規(guī)任人唯賢,在所有的后輩中挑選最優(yōu)秀的做繼承人。厲涌思繼任總裁后,不再僅僅是厲家夫婦的兒子,而是厲氏一族的族長,說話自然有分量。
于是,就在他二十歲,她三十五歲的那一年,他們在美國舉辦了一場簡單溫馨的婚禮,結下了一生的情緣。
度完蜜月,兩人辦好一切后續(xù)事宜,回到國內。
在厲家為厲博言辦的接風宴上,一個同輩的表弟故意在眾人面前叫她阿姨,讓她難堪。
厲博言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說:“你自愿小一輩我也沒意見,以后叫我姨父吧!
他的態(tài)度化解了純愛的尷尬,在他堅定的情意面前,她也越來越坦然。
回國后,厲博言自然進了厲氏,而她則又回到秦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
一年后,他們在國內又辦了一場婚禮,參加婚禮的除了她的同事,還有秦風的幾名副總和經(jīng)理,她才知道厲博言收購了秦風。
她忐忑地問,不是為了她吧?
他笑著說不是,秦風是他七歲時就看中的,用的也不是厲家的錢,而是他這些年投資理財獲得的收益。
婚禮上,秦風最資深的三朝元老,臨近退休的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望著一對新人感嘆道:“厲董的氣質、風度,真的好像當年的第一任董事長啊!
而遠處——
“聽人說,人沒有三歲以前的記憶!陛p撫白紗下微凸的小腹,純愛笑著眨眨眼,故意誤導他:“所以你一定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還尿褲子吧?”
“我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出生前,所以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你故意弄臟我的褲子,然后流著口水幫我換!彼磳⒁卉姟
“亂講,才沒有流口水,還有,天才也不是這樣當?shù),誰會有出生前的記憶……”
“我說過,你是眾神任意擺弄我的命運后給我的補償,從第一次見面起,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你一個人!
永遠只有你一個人,他在心底補充,然后微笑著,將深情印在她柔軟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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