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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序幕、
蘇夢枕年少時,有日出門辦事,路過某處山林,空中突顯異象,旋即消失。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隨行的馬車上長出了一朵鮮紅可愛的小蘑菇。雖知其有毒,然好看,他便將之移栽到院中一角,沒過多久也忘了此事。
如此,過去了數(shù)度寒暑,直到那一日——
“……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無邪,殺!”
楊無邪一劍揮下,一段人生戛然落幕。
與此同時,就在金風細雨樓后院的一角,一朵蘑菇悄然異變。
1.
赤傘初醒,頭腦渾渾噩噩,恍惚間被什么人認錯了,又被推搡到人群里,只能隨著人流往前,不多時來到了郊外。周圍一片戚戚的哭聲,應是什么人死了。
“你們……在做什么?”她問身旁一人。
“火化!蹦侨舜。
“火化……”
“唉,是啊……”那人會了錯意,小聲嘀咕道,“我也不明白,火化就火化唄,為啥把樓主和那人放一塊火化呢!”
她疑惑:“樓主……?誰?”
對方這時覺出不妥,但很快神志便被赤傘奪了去,后者一雙眼眸緊盯著他,片刻后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如此,那個人中毒了?一支紅銹……人做的毒藥,怎么竟有這功用,難道……難道……那藥里,混了刈族的血肉……啊,刈族……”她混沌的神志逐漸清明,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也一下子就了解了自己的處境。
——這里是宋朝,她穿越了。
“大哥!二哥!走好!”隨著王小石的高呼,柴火被點燃,火光映照出柴火堆上的兩條人影。她轉頭去,被那躺在柴火堆上的人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覺又往前了幾步。
楊無邪正暗自神傷,忽然身邊冒出個姑娘,擠在他和王小石中間,自顧自道:“那個人中的毒,也不是不能解!
兩人頓時看向這不速之客,楊無邪思索了一陣,發(fā)現(xiàn)并不認識這苗族打扮的女子,應不是樓中之人。
“姑娘,你是……”
然而那女子卻對他輕蔑一笑:“什么一支紅銹,應是刈族的傀儡戲法,被人盜用。你們無能,就當這世上沒解藥了,這么輕易就將人燒了。”
王小石聞言,不由一把抓住她:“什么?!你說這毒能解?!”
“能!彼騺砣鲋e不打草稿。
“此毒能解?”楊無邪更是心痛難當,“就算能解有什么用,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
“已經(jīng)什么?”她挑起眉梢,篤定道,“中了此毒,人當會變成活傀儡,到了那地步,除非被燒成灰,否則無論受什么傷都會很快就會愈合,是很難被殺死的,區(qū)區(qū)劍傷更是無足掛齒……刈族之秘,人類豈能參透!
“嗯?這意思是……”
她向火堆一指:“沒錯,那個人,我從方才就察覺到他還尚存一息——就是鐵證!”
眾人齊齊看向那柴火堆,被燒裂的木柴發(fā)出“噼啪”幾聲。
——真的假的?
“這……要不滅個火先?”
人群里冒出一句,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在一陣手忙腳亂中,迅速撲滅了柴火堆。
萬幸的是,這一日陰雨,火一時起不旺——真是可喜可賀。
2.
“看看公子的氣息!”
“樓主全無氣息!”
“不是說一息尚存嗎?!”
“以銀針刺天突穴!”
“哎呀!樓主果然有了些微氣息!不仔細察覺真發(fā)現(xiàn)不了!”
“看來是剛才是被煙灰嗆住了。”
“軍師,那白愁飛怎么辦?”
“白愁飛是真死了,便繼續(xù)燒了吧,將骨灰按原定的時辰下葬!
“軍師,樓主現(xiàn)在這情況可咋辦?”
“這位姑娘,還請立刻解毒,公子絕不愿自己活著成為他人控制的傀儡……”
“解毒呃……這毒誰下的,應當就由誰控制。那控制他的人呢?”
“報!在河邊發(fā)現(xiàn)雷純的尸體,經(jīng)查驗,應是自盡的……”
“這……還是先別讓公子聽到吧。”
不管蘇夢枕是否有知覺,楊無邪還是堵住了蘇夢枕的耳朵。
3.
幾根銀針刺入蘇夢枕幾道大穴,他的雙眼微啟,但是依舊無知無覺,死人一樣。
“要解此毒,容易,但也不容易,好在能控制他的人死了,再沒人可以控制他,那接下來只將他喚醒便好,”床榻旁的女子如此診斷,“但要喚醒他,首先要找到當初作為藥引的刈族,利用其血肉再做一次藥。但是我想,那名刈族應該已經(jīng)被制藥者所殺,是找不到了。”
“那該怎么辦呢?”楊無邪憂心道。
“所以現(xiàn)在就是第二條路。讓我?guī)匾惶宋业睦霞遥以诶霞伊粲幸患匾氖挛。若是有了那個……我想,什么毒都不是難事!
“你老家在何處?”
“云南……阿不,大理,云溪寨!背鄠憬K于說出了她的目的,“我要足夠的盤纏,回一趟老家。”
4.
是的,錢就是赤傘的目的。
身為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至宋朝的刈族,赤傘適應能力雖強,但如今妖力約等于無,現(xiàn)在的她與常人無異,那么錢就比妖力重要多了,搞錢就是頭等大事。她盤算得很好:假借能夠解毒為名,裝作能救下這個看起來頗有聲望的男人,然后從一心為他的那些手下那里誆一大筆錢,接著用那筆錢回云溪寨,找到這個時代的自己,重拾曾經(jīng)的妖力。
道法自然,物競天擇。
她只是一朵貪生怕死的毒蘑菇,本來嘛,求生變強就是生物的本能。至于這個男人……
她瞟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蘇夢枕。
——待重拾自己全部的妖力之后,或許,她會試著幫他解一下毒,也未嘗不可。
5.
楊無邪眼中的沈銀燈十分可疑。此女子自稱沈銀燈,大理苗族,云溪寨人士,但是依據(jù)樓內的資料,楊無邪完全查不到云溪寨這個地方,甚至問過大理段家的朋友,人家也沒聽過這個地方;而那女子口中的刈族更是翻遍典籍也找不到出處。更遑論這個女子出現(xiàn)得莫名其妙,一個苗人,什么時候來到汴京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金風細雨樓的送葬隊伍中——這些全無頭緒,只被沈銀燈一句輕飄飄的“路過”,便打發(fā)了。
但是眼下,唯有相信沈銀燈的說辭。蘇夢枕背后的那道劍傷果然在兩三日內逐漸愈合完好,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她說出的那些中毒癥狀確實與事實吻合,
楊無邪不禁一陣后怕,他們差一點就把活著的蘇夢枕給燒了。
他向躺著的蘇夢枕,心道:“我已按照你的要求殺過你一次,后面可不能再聽你的了,F(xiàn)在既然有解毒的一線希望,怎么樣也得試試。”
6.
然而其實有大半說辭是赤傘誆騙眾人胡謅的,可就是這么巧,那些癥狀竟與她說的一一吻合。
但她察覺到即將被燒的蘇夢枕尚存一息為真。到底是個妖,鼻子耳朵總比人類來得靈。
7.
“你要回云溪寨,可以,”楊無邪考慮了一晚,與赤傘攤牌,“我要與你同去!
“你跟我去干什么!”赤傘緊盯著他懷里的那包盤纏,“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你把盤纏和車馬借給我吧。”
“哦,那是不行的,此行路途遙遠,途中翻山越嶺,你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怎么走得了呢,路上總得需要隨行保護!
“我是苗人,自有異術,你不用跟了,免得耽誤你們金風細雨樓的正事!
“……”
見楊無邪神情十分堅決,赤傘一下子就讀出了他的想法。
“哦,你怕我一去不回,就把你們的樓主擱這不管了,是不是?”
“呃……”
楊無邪有些尷尬,朱小腰聞言急忙請纓:“軍師,你是男子,途中多有不便,更何況如今局勢復雜,樓內尚需軍師輔佐。小腰身為女子,可與沈姑娘走一趟!”
——錯了!你身為女子才是大不便!
赤傘將他們打住,她先說:“朱姑娘說得對!”然后又道:“不過我族秘術,不可為外人所見。所以如果你實在猶疑,便只把你們的樓主交給我?guī)ダ霞异疃荆溆嘞喔扇说冗是不要跟隨為好……”
于是,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8.
“我說不要有人隨行,為什么多了這許多人?!”
“怕沈姑娘你途中不便,朱姑娘會照顧你!
“那你又為何也跟隨呢?”
“因為路途遙遠,恐有波折,我要照顧公子。”
“那王小石夫婦為什么又跟來了呢,他不肩負了金風細雨樓的重任,還有要事要辦么?”
“他早上已把要辦的事兒辦了。沈姑娘,現(xiàn)在這馬車、盤纏、干糧都備好了,就待姑娘指明道路,請吧!
看這浩浩蕩蕩的架勢,赤傘深吸一口氣:“好,就這么著吧!
9.
于是,就在出發(fā)一月后的某日,眾人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盤纏干糧馬車和蘇夢枕全都不見了。
10.
赤傘駕著馬車行了很久,回身往馬車上拿干糧,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把蘇夢枕搬下去了。
她決定將這歸咎于妖力未恢復導致的頭腦不夠靈光——但是現(xiàn)在,馬車上這個蘇夢枕可怎么辦呢?
她大可以將他原地丟下,老實說,待她恢復妖力,人類的那個金風細雨樓若要找她算賬,她是決計不會放在眼里的。但她現(xiàn)在除了一點魅惑與讀心之術,其余半點能力皆無,若要在這古代的人類社會生存,還是得需要點幌子。
蘇夢枕其實是個挺好的幌子,他是男子,又是一個在江湖武林中頗有聲望的人,可以利用。而且長得好看。
不——赤傘心道,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而是可以留他當儲備糧食。
所以她決定留著他了。
11.
另一頭,楊無邪等人焦急尋找馬車的蹤跡,一封飛鴿傳書傳回樓內,整個江湖沸騰開來,人人都尋找起失蹤的蘇夢枕。只是這樣的通訊終究需要半個多月的功夫,再一來一回,拖的時間就更長了。就趁著這時間差,赤傘駕著馬車悠哉悠哉地帶著蘇夢枕已進了貴州地界。再往西南,蠻荒之地,江湖武林難能涉足,什么金風細雨樓,再也奈何不了她!
12.
“小二,住店!彼陂T外高喊一聲。
店里的伙計迎上:“一位?”
“不,”她撩開馬車的門簾,露出里面紅衣的人影,“兩人,一間房。”
小二探了探頭,發(fā)現(xiàn)車里的人氣息微弱如死人一般,頓時狐疑道:“哦……二位是……”
赤傘立刻祭出編排好的說辭:“這是我丈夫,他得了重病失去了知覺,我此番特地帶他來大理治病。不知此地距離云溪寨還有多遠?”
“云溪寨?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但是再往西南就是大理國了,你是要出關?”
“大理……”赤傘深知這個朝代與2020年的地圖差距較大,轉而問道,“你可了解大理國中的苗寨?”
“這我不知,但附近倒有個苗寨,你若想找苗醫(yī),可以去看看。”
看來要找云溪寨不能再倚靠地圖,赤傘深覺此地地形與曾經(jīng)居所頗有相似之處,因此不再糾結是否前去大理,決定先到附近的苗寨走一走。
她一時想得入神,小二在旁好心提醒:“客官,需要搭把手,幫你把你丈夫搬下馬車嗎?”
“哦,不必了,我自己來。”
她說罷,“嘿”地將蘇夢枕攔腰抱下馬車,嬌小的身軀抱著一個大男人依然健步如飛,驚呆了店伙計,也令那掌柜的有了些許顧忌,暫時藏起了刀。
13.
她當然知道這是家黑店,就是知道這是黑店才會來住。她是一朵毒蘑菇,可不喜歡天天啃干糧吃炊餅,她是要吃人的。
各類黑店的伙計和掌柜,是旅途中最合法的伙食,也能幫助她稍微恢復一點妖力。
又飽餐了一頓的赤傘回到房間,那身著紅衣的儲備糧食靜靜地躺在床上。今晚他又是安全的了。
14.
這一年,蔡京歿。倒算下來,距離2020年尚有894年。2020年的赤傘有千年道行,但是穿越回她一百多歲時的故鄉(xiāng),她卻只能認出相同的地形,認不出這個朝代的地圖全貌。她在周邊的密林里轉了一圈,直至天黑,也沒有找到這個朝代的自己。當然,這里也沒有什么刈族,沒有什么關于妖、關于玄門的傳聞,只有一些百姓編出的奇聞異事,以作閑暇間的消遣。
雖然在來的路途中就有了預感,但她依舊不愿意面對這個——突然間,偌大天地只剩她一個刈族——這根本就不是她原來的那個世界。
15.
“喂,”她拍拍蘇夢枕的臉,“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喚醒你。之前都是騙你兄弟的,為了騙他們的錢和馬,否則光靠我一個人一雙腿,我根本走不到這里來!
儲備糧食沒有反應,她有些懊惱。
“但是到了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我想錯了,這里什么也沒有。我找不到那個過去的我,妖力也只恢復了一點。我現(xiàn)在要回到從前的方式重新修煉,而你,對我已經(jīng)沒有用了!
“你看你又不醒。反正你活著時也曾一心求死,如果我吃了你,你不但能死,血肉精氣還能助我修煉,大家雙贏,這不是極好的么?”
她頓了頓:“我可以吃掉你么?”
16.
“不能!闭l知,她的“飯”居然回答她了。
就在這當口,蘇夢枕竟醒了。
17.
赤傘嚇了一跳:“你……你不是植物人了嗎?!”
“你在說什么……”剛醒來的蘇夢枕聲音暗啞,不過問題挺多,“你是誰?這里……又是哪兒?”
“這里……這里是黔東一處苗寨附近的客!彼奶摰丨h(huán)顧周遭,這個客棧早已被她的菌絲侵蝕得如同鬼屋。
——啊不對,她為什么要這么老實地跟她的“飯”交代問題?
“黔東……我怎么會到這里的……”他勉力抬起頭,但隨即重重跌回去。
“你躺了兩個月了,身體動不了是自然的,先再躺會吧!
——她為什么還要給她的“飯”掖好被子??
蘇夢枕眼珠轉動,最后,目光落到她身上,急切地問道:“那么我……我又是誰呢?”
——啊,他還失憶了,這飯還吃不吃?
她脫口而出:“你是蘇夢枕,是金風細雨樓的前任樓主,到黔東來是為治病的。我叫沈銀燈,是你的大夫!
她真想給自己來一巴掌。這飯,到底是沒吃成。
18.
“蘇夢枕……我叫蘇夢枕……”
“是!背鄠銘门d致缺缺。
他睡了許久,不僅身體僵硬不能動彈,聲音也十分虛弱:“金風細雨樓……是什么?我是前任樓主?我怎么一點都記不起來……”
赤傘敷衍道:“記不起來就別問了,我只是個大夫,對你的過去也不甚了解。”
“你是大夫?”他從茫然中清醒,突然想到,“你方才問我可不可以吃掉我,大夫會這么治病么?”
赤傘一怔,渙散的神志一下就被拉了回來。她回頭看向蘇夢枕,后者也正扭頭望著她——哪怕身體虛弱不堪,甚至連話都說不利索——那個男人的雙眼也依舊精亮精亮的,顯然不可能會被三言兩語打發(fā)過去。即使到了這地步,他也不忘分析自己的處境,難怪他的那幫手下會那么敬重他。
赤傘隨之笑道:“我說我那是開玩笑的,你會信么?”
他靜靜地觀察了好一陣:“你的殺意是真,所以,我不信!
“看來你沒糊涂!
“萬幸我只是失憶,而不是變糊涂。”
赤傘嘲笑道:“才怪,你說了這話才是糊涂,F(xiàn)在的你病得動也不能動,我若對你做些什么,你又能如何呢?”
他沉吟片刻:“我……究竟得的是什么。俊
“你得的病太多了,每一樣都能要你的命。但你之所以會到這里來,是因為中了一種毒。”
“什么樣的毒?”
“一種能讓你即便重傷重病也能痊愈、卻不得不受人擺布的毒!
“聽上去不是我能忍的毒,”他的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起來,費了會功夫才把喉中一陣劇烈升起的干癢壓下去,“這毒……能解么?”
“你醒來前,我以為無解?墒,你醒了!
“你好像很遺憾!
“因為你醒得不是時候……我餓了!
“……”
她注意到他的困惑,對一個將死之人也毋須藏藏掖掖,他對她造不成威脅,那便干脆坦白了。
“蘇樓主,坦白說,我是真的要吃人,因為我不是人。你看見了,這里原本是個客棧,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客棧該有的樣子了。這些糾纏在一起的黑乎乎黏糊糊的東西,就是我的菌絲!
整個客棧都被一種黑稠的物質包裹,墻壁上、角落里、房梁下,隨處可見猙獰的菌塊如會呼吸般帶著節(jié)奏起伏蠕動,朝向這間屋里唯一的活人虎視眈眈。按照常理,尋常人早已被這情景嚇壞了,但那個是蘇夢枕。
“菌絲……是什么?”他從她的一串話語中,提煉出一個頗為科學的詞語,向她討教起來。
“菌絲就是……”她突然覺得很難解釋這個問題,只能簡要地概括,“最后會變成蘑菇!
蘇夢枕張了張嘴,他開始消化這個答案,并綜合周圍的環(huán)境,得出了一個出人意表的結論。
“明白了,你是蘑菇精!彼f。
“你可以這么理解。”她據(jù)實道,并為他的態(tài)度好奇起來。
在不受她魅惑的情況下,他在得知她的真身后,也沒有如一般人那樣露出恐懼、憎惡的神色,而只是略略一嘆:“多謝你!
“謝我什么?”她更好奇了。
“至少你沒有意圖騙一個動也不能動的殘廢。”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他轉而又問:“沈姑娘,我還能活多久?”
她反問:“你想活么?”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應是個不愿意茍延殘喘的人,但……若真的就這么死了,又好像會遺憾于很多事沒有做完。”
她忽然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悲憫起來,而這才是最可悲的:那個曾經(jīng)的天下英雄之冠,竟就躺在這么個深山老林里被一只妖怪憐憫,也不知若他此時突然重拾了記憶,是不是會選擇再死一次。但是,讓他一下子死去,又未免太可惜了……
或許是兩個月的同行,也或許僅僅因為剛才的那番對話,她竟會覺得,這樣的一個人死了會很可惜。
“我可以讓你活得更久一點,”她認真提議道,“我可以先從你的四肢開始吃起,最后才吃你的身子。”
“你那樣做,還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我……咳……”
他胸口的一股濁氣再也壓抑不住,他咳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咽下喉頭一股腥甜。
“這……就是我的病么?”他艱難問道。
她誠實地回答:“是的,還只是其中的一種?赡苁锹灾夤苎,也可能是肺結核。除此以外據(jù)我觀察,你應該還有各種內傷導致的哮喘、食道腫瘤、胃潰瘍……這跟你不健康的飲食習慣也有關系,你的朋友們說你愛喝酒,越病越喝,然后你就越喝越病……”
她說了一大串現(xiàn)代病癥,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對于這些科學的詞匯,蘇夢枕這次也不問了,他一邊聽,一邊咳嗽,咳著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你……你現(xiàn)在說話確實像個大夫了……”
“謝謝,但就算你這么說,我還是要吃你。”她冷著臉道。
“可惜……我一個病成這樣的人,味道恐怕沒那么好!
“沒關系,我可以將就的!
“……”
“……”
“我要吃了!彼┲鴽]動。
他也沒有說話。
“你不要盯著!彼K于說,指著他的臉——那真是一雙好看的眉眼,就在剛才,那雙眼還向她眨巴了一下。
“……”
“……”
等了許久,蘇夢枕率先打破了尷尬的氣氛:“你……是在不好意思下口么?”
她大怒:“笑話!我……”
突然,樓下傳來稀里嘩啦的響動,好像有人闖入進來,還是幾個粗野的男人,邊摔東西邊大聲叫罵著。
赤傘想起,這黑店的老板被她吃掉前確實號稱某某隔壁山頭的兄弟定會為他報仇——于是,他的兄弟們便來了。
“我的仇家來尋仇了,你真幸運,今天又留了一命!彼龕汉莺莸亓滔逻@句話,便匆匆下樓吃飯去。
“‘又’?”在樓下的打斗聲中,蘇夢枕閉目養(yǎng)神,“呵……”
19.
失憶了的蘇夢枕是個求知欲旺盛的人,對于不理解的事物,他會抱著一種探究的態(tài)度認真分析。他很想厘清赤傘渾身的疑團,同樣的,他對自己的過去顯然也充滿興趣。
比如,赤傘現(xiàn)在端來一碗粥。
“吃。”她把粥湊到他臉上。
他才緩緩睜開眼:“我以為是你下定決心,準備吃掉我了!
“我仔細考慮了一番,覺得你說得對,”赤傘嚴肅道,“你病成這樣,味道一定不怎么好,還不如再多養(yǎng)一陣。”她單手將他扶起,另一只手端著粥碗就往他鼻子底下送:“你昏睡兩個月沒吃東西,現(xiàn)在可算醒了,趕緊把粥喝了吧。”
此粥呈黑褐色,洋溢一股異香。若這是一碗藥,苦便苦了,他還能咽得下。這粥的香味有別與藥香,但也沒那么難聞,問題是其香味過重,實在令一個胃病病人反胃。他緊盯著碗:“我都不知道原來人兩個月不吃東西還能活著的。這能續(xù)命的毒,委實厲害!
“你還活著不是一枝紅銹的作用,”赤傘很不滿,語氣隨即顯得有些驕傲,“是我用菌絲給你打了吊針,不然你早就脫水干死了。”
“吊針?”蘇夢枕,又捉到了一個沒聽說過的詞。
“就是生理鹽水和營養(yǎng)物質,我自己合成調配的!”她更驕傲了,那粥碗又近了近。
蘇夢枕當然聽不懂什么叫“生理鹽水”和“營養(yǎng)物質”,但他知道眼前的這碗粥,一定也是赤傘自己調配出來的。
他嘆道:“沈姑娘,你的粥果然香氣撲鼻,非同尋常!
“因為我加了佐料!背鄠阏f。
“什么佐料?”
“我培植出來的菌子!
她往身后一指,那一屋子的黑色粘液如回應般蠕動著縮了縮。
蘇夢枕神色一凜,本能之下緊抿住唇。
赤傘頓時大為不悅:“你想吐嗎?!我的菌子鮮香可口,以前央波在的時候,就著這些菌子能下好幾碗白飯哩!”
“不,沒有……我只是……沒有胃口……”出于禮貌,他強忍著胃里翻涌起的不適,在赤傘的幫助下勉強吞下一勺粥,趕緊岔開話題:“央波?那是個人名嗎?”
“央波是苗人,我的丈夫,”赤傘隨即糾正,“準確來說是前夫,因為他沒隨我到這個地方來,我想,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
她注意到蘇夢枕看向她的眼神里出現(xiàn)了一絲對寡婦的同情。堂堂一只大妖竟被一個殘廢憐憫,赤傘只覺得好笑。
“這么看著我干什么?我的壽命很長的,因此有過好幾任丈夫呢,人到了年紀就會死的。每次死一個丈夫,我就會再找一個,天下男人那么多,這有什么的……”
“我以為妖不需要丈夫!
“可我這副模樣,若要在人間行走,需要一個幌子,誰叫人類的話語權多在男性的手里呢……”她說到這里,重新打量了一下蘇夢枕,“我想到了,如果你能好起來,不成為我的拖累,那我可以不吃你。讓你做我的幌子,其實也挺不錯的!
——他并不怕她,這很難得。
“什么意思?”蘇夢枕回過味來,“你要我做你的丈夫?”
“嗯!彼p點頭。
“不可!”他斷然拒絕。
“為何不可?”
“男歡女愛應發(fā)自真心,而不是隨意而為!這樣于禮不合……”
“禮?”赤傘不禁大笑,“你們人族的禮,與我刈族何干?”她說著,堂而皇之地將手伸入他衣襟之中,對方動不了,只能由著她放肆!耙嬲摱Y數(shù),蘇夢枕,你本就沒有婚配,至于戀人嘛……”她想到楊無邪提到的那個雷純,那姑娘反正也已經(jīng)自盡了,“……你也沒有戀人。在這荒山野嶺,一間空蕩蕩的客棧,孤男寡女,會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你又何必非得恪守成規(guī)呢?”
她利用剛給他服下的菌菇粥,向他施展魅術,一般來說大多數(shù)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淪陷,她的每一任丈夫都是這么來的。
“沈姑娘,請你自重!”而蘇夢枕,只是閉上了眼。
她的菌毒,在他身上不起作用。
赤傘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抽回手:“得了,趕緊把粥吃完吧!
20.
赤傘承認,她容易對大眼睛的男的產生好感。不然央波也不會為顯眼大而畫個煙熏妝,一畫就是許多年。
赤傘有一種偏執(zhí)的個性,她要的東西就一定得搞到手,F(xiàn)在她開始對蘇夢枕產生興趣了,那她就一定要得到蘇夢枕!
所以她想了又想,終于有了一個好主意。
21.
“你可以不當我的丈夫,”她說,“這樣吧,你可以當我的老婆。”
蘇夢枕還在跟那碗粥作斗爭,甫一聽到?jīng)]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他向她蹙起眉……
赤傘覺得蘇夢枕現(xiàn)在看她的眼神里,憐憫更重了——那是一種對于精神病人的同情與關懷。
她解釋道:“刈族跟人族不同,我男生女相,其實我是男的!
“……”
“你不信?我可以脫了衣服給你看看!”
“不……不必了……”蘇夢枕忍不住咳嗽,“我……有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蘇夢枕選擇了一個委婉點的說辭:“沈姑……沈兄弟,即便你身為男性,為何會認為另一名男子可以做你的……老婆呢?”
——他竟然在認真探究這件事,想要深度挖掘她提出這個奇怪要求的心理成因!
“因為我們刈族是可以這樣的!彼痪湓捑桶阉铝嘶厝ァ
蘇夢枕半信半疑,但也只能作了然態(tài)。
“可以理解,不能接受!彼笆卤M忘,常識猶在:“而且你讓一名男子做老婆,這樣的幌子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立不住的。”
“那你說該怎么辦?”
于是蘇夢枕誠懇地提議:“既然我們同為男子,為何不就地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呢?”
22.
她莫名其妙地覺得他說得對,然后稀里糊涂地跟他拜了把子。
“我是刈族,一千多歲了,比你大得多,所以你要叫我大……”
“小弟!”喝完粥的他有了中氣,一巴掌拍她肩膀上。
“……你還是叫我阿銀吧……”
23.
蘇夢枕眼中的沈銀燈是個怪人。雖然她自稱是個男的妖怪,而且他也清楚她確實不是個常人,但擁有一張如此精致面容的女子卻輕車熟路地將他攔腰抱起時,作為堂堂一名男子,他還是頗感難堪的。
“沈兄弟,你可以把我放下嗎?”
“抱你去洗漱沐!”
“我可以自己走去!
“你的腿能動么?”
“不能。但或許你只需扶我一把……”
“那有差嗎?!”
“為何解我衣帶?”
“廢話!沐浴自然要寬衣解帶!”
“這件事我自己可以……”
“得了吧!都脫過你多少回了!”
“……”
“你昏睡了兩個月,想想看是誰給你擦身換衣服的!”
“咳……那真是有勞兄弟了……”
“叫我阿銀!
“請問……這一池褐色的……是……”
“是浸了我的菌絲的藥湯!快泡下去!”
“……”
24.
他開始反思自己以貌取人的這個毛病,無論沈銀燈的面容再精致,她也畢竟是個野生大蘑菇!
25.
藥湯觸感詭異,水底滑膩的菌塊不斷游走于他的全身,就像被一千條蛇纏繞著,時不時還會被扎一下。然而在半個時辰的浸泡過后,就在被沈銀燈撈起的剎那,他覺得僵硬的身子輕快了許多。妖精的湯藥,果真是有效的。
——但是!
“沈兄弟……”
“叫我阿銀!
“請問沈兄弟可否換個姿勢……”
“你不喜歡被扛著?好呀!
于是,換成了公主抱。
“這樣如何?”沈銀燈問。
“隨你高興吧……”
26.
赤傘用菌絲從蘇夢枕體內分離出的毒血中,驗出一種毒物,這種毒物她很熟悉。那一枝紅銹中,不僅還真混了刈族的血肉,還是她自己本體的菌子——這令赤傘很是詫異。刈族之間可以互相感應,這片天地,確實不曾有過刈族存在的痕跡,可蘇夢枕的毒血無疑是給了她一絲希望: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她,或許曾存于世,也或許尚存于世。
她看向不遠,對一切渾然不知的蘇夢枕坐在床上看書。那些書是他們無意中在黑店的倉庫里發(fā)現(xiàn)的,周遭同時還散落著不少貴重物品,與這間黑店格格不入。按照蘇夢枕的推斷,倉庫可能是黑店原本的主人用于銷贓之用,散落的物品都是來不及處理的贓物,它們的主人很可能已經(jīng)遇害了。
蘇夢枕不碰其他的物品,只借閱無主的書,他手上的這本,是原主人的一本手記,他看得很認真,每一頁都翻得很慢。
“死人的東西有什么好看的,”赤傘不解,“可以幫助你找回記憶嗎?”
“不能,但可以幫我重新了解這個時代。”
“你如果想了解這個時代,還不如問我!
“哦?”蘇夢枕停下手中書頁的翻動,抬頭向她,“那么,遼兵退了嗎?”
“遼國一年前就被金人滅了!
蘇夢枕并未與她預料的那樣松一口氣,反而神色更為凝重:“金滅遼,對大宋不是好事……”
赤傘欲發(fā)話,想了想改口道:“蘇夢枕,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該叫我大哥!
“……我想問你,你是人族中的宋人,那么如果有一天,人族中的其他族,如遼、如金、或者其他的種族,他們滅了你的國家、滅了你的同胞,這個世上就剩你一個宋人了,你會如何做呢?”
蘇夢枕聽出她話中的不同尋常:“什么意思?是大宋敗了嗎?”
“沒有,”赤傘道,“大宋還在的。”
——至少目前還茍延殘喘著。
蘇夢枕注意到赤傘的神情,了然道:“所以你說的,不是我,而是你。”
“……”
蘇夢枕合上手記,認真道:“沈兄弟,你現(xiàn)在,愿意與我聊聊你的同胞嗎?”
27.
于是,她向這個男人聊了開去。
赤傘也不明白,她竟會對一個人類敞開心扉,從刈族的起源開始,說到她假扮沈家后代,一直說到她被司藤所殺,然后在這個世界醒來。她看得出蘇夢枕一個宋朝人,對于未來的2020年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能聽明白一些大致的關系,這就足夠了。
“刈族與人族向來水火不容……諷刺的是,跟你們人一樣,刈族也并不團結。其中更有甚者,通過吞噬同類強大自身。我在我那個世界活了一千多年,卻被一個百年的小丫頭打敗,我到死都不甘心!或許是因為這份不甘,令我流落到此……”
“現(xiàn)在這個世界只剩你一個人,所以,你是在思念你的同胞么?”蘇夢枕問。
“那是自然,我太思念了,”赤傘突然露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再遇見他們,我也要與司藤一樣,將他們一一吞噬,強大自身!我厭惡失!不想再死一次了!”
是的,她從始至終,尋找這個世界的自己的目的,只為將其吞噬。這就是她能想到的,重拾妖力最快的辦法。
她憤憤道:“可是現(xiàn)在,這片天地只剩我一個刈族,不吃刈族,就只能吃人。我只能重新倚靠吃人的營生,來保住自己剩下的一點妖力。”
“吃人終究是不對的!
赤傘斜眼看他:“呵,刈族不吃人,你們人就不吃人了么?大家都會同族相殘,都是吃,何必分什么高低貴賤!權貴吃賤民,遼人吃宋人,不過是你們人吃得好看一點,我吃起人便是妖孽了。我也想要活下去!道法自然,物競天擇——難道想要活下去,也會有錯嗎?!”
蘇夢枕淡淡地反問:“你沒有錯,只是我不會選!
“什……”
“是你問我的,若這個世上就剩我一個宋人了,我會如何做呢?”他說,“總之,我不愿留在這樣的鄉(xiāng)間繼續(xù)茍活,到了那時,我希望我能戰(zhàn)死沙場,至少為宋人保住最后一點尊嚴!
“我才不會像你那樣傻呢!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問到我,那么我只能回答你,這是我的選擇。而你,自然也可以有你自己的選擇!
“我可不喜歡死!
“你若不吃人,還能活么?”
“倒……也不是不能!
“那就活著,”他拍拍她的肩,“你不吃人,也能像人一樣好好活著,這何嘗不是一種選擇!
赤傘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其實——是的,若非為了強大的妖力,她其實不需要吃那么多人。而在這個世界,既然沒有玄門和其他刈族的叨擾,妖力是否強大,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畢竟,她知道刈族再強大的妖力,都抵不過后世人類制造出的一顆原子彈的。
28.
“我覺得……你還是適合做我老婆!
“咳……咳咳……我現(xiàn)在可是你大哥!”
“那又如何,在八百多年后的21世紀,你們人族的婚姻關系就是亂七八糟的,男人都能大肚子了呢!討結拜兄弟做老婆算什么稀奇!”
這番話就徹底出乎了蘇夢枕的想象了。
他瞪大雙眼:“呃……你……你說的是真的嗎?后世的人竟是這個樣子的?”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干嘛!網(wǎng)上那個實驗明明……”
“網(wǎng)上?”
“……”她沉默下去,好像在思考。
“你怎么了?”
“我以前,曾想給央波生一個孩子,但刈族的男性是做不到的,”她的面上浮現(xiàn)一絲希冀,“可是你們人的科技可以讓男性的人類做到!”
“……”
“蘇夢枕,或許,你可以給我生一個后代!”
29.
赤傘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當時怎么沒想到呢!
30.
蘇夢枕覺得沈銀燈的病更重了,打消她的念頭迫在眉睫!
31.
所以蘇夢枕問:“你要我生孩子,可是,你手中有你口中叫做‘科技’的那個東西么?”
“那……確實沒有……”她懊喪道。
蘇夢枕松了口氣,但很快,一顆心又被吊上了嗓子眼兒。
“……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你的血中提煉出了一枝紅銹的配方,再調整調整,我有把握能讓你活到八百多年后,這不就行了么?”
——她對“生后代”這種事,依舊非常執(zhí)著。
正是八月,南方菌子蓬勃♂生長的季節(jié)到了。
32.
天氣濕熱,又連續(xù)下了好幾天的雨,推開窗戶,滿眼綠意,一片欣欣向榮。
蘇夢枕坐在桌邊,望向遠方。他每日無所事事,除了睡覺就是看書,但心底里,總好像壓著什么事情,亟待他去做。
這時,赤傘走進來:“喝粥!
他回頭掃了一眼,又是那種褐色的粥。他半玩笑道:“沒有一枝紅銹?”
“沒有一枝紅銹,”赤傘應道,“就算是,我也會通過改良,將之改成能延續(xù)人壽命的藥,而不會把你變成傀儡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在想,能一直活著,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沒有什么感覺,活著就是活著!
蘇夢枕看起來便有些失望:“丟失了過去,每一天過得渾渾噩噩,單純地活著,與變成行尸走肉有何區(qū)別……咳咳……”
赤傘忙又改口道:“怎會呢!我活了一千多年,經(jīng)歷時代的數(shù)次變遷,從粗布麻衣的封建社會一直到改革開放后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國從被各國欺壓,到屬于自己的火箭飛到外太空……你知道外太空是什么嗎?就是在這天之外,在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以為是神仙居所的地方,其實是一片浩瀚的宇宙,沒有什么九重天闕;太陽、月亮、滿天的星子,也并不是如你們以為的那么小,它們只是距離遠,其實每一個都很大,如地球這般大,甚至比地球還大好多倍……而地球,就在我們腳下,他是一個巨大的球,承載著人所能見到的一切山川陸地河流海洋……它不是一個平面,從這個地方出發(fā),往任何一個方向去,只要速度夠快,活得夠長,最終還是會回到原點的。你是不是沒辦法理解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沒有關系,你早晚能理解的。不過失去了區(qū)區(qū)三十幾年的過去,你還有無限的未來等著經(jīng)歷,這不就是極有趣的一件事嗎?”
蘇夢枕因著她的描述暢想了一下,果然產生了一些興趣。
“你說什么可以飛到外太空?”
“火箭,很大的一個機器,長條形,后面可以噴火,可以搭載航天飛船。2003年的時候,第一個中國人被發(fā)射到太空……你若能活得與我一樣久,一定能看到的,就在電視里……”
“電視?”
“一個盒子,有個玻璃的屏幕,你可以從上面看到全世界所有的大事;還有互聯(lián)網(wǎng),你可以在網(wǎng)上和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人聊天……”
“聽起來,那真是一個美好的時代,”蘇夢枕端起粥,向她頷首致意,“除了會讓男人大肚子。”
“讓男人大肚子也不是什么壞事,總有女性生不了,這時,有擔當?shù)恼煞蚓蛻撠撈鹭熑巍H绻氩ㄔ诘脑,有一個這樣的機會,他一定會愿意給我生孩子……”
不知不覺間,她又說到了央波,那個被她視作工具,最后也沒有隨她一起到這里的男人。
蘇夢枕靜靜地聽她訴說,直到她自覺失言打住。
直到好一陣沉默后,蘇夢枕問道:“沈姑娘,你愛央波嗎?”
她忽然覺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她是苅族,一生吃過太多的人,又曾為了活命,潛伏生活在太多的人身邊。她拒絕承認自身已被人性浸染,但她不得不承認:即便她從來沒有愛過她的任何一個丈夫,但央波一定是她的那些丈夫中,最愛她的人。
33.
“他是……給我打過很多首飾……不,我所有的首飾,都是他打的!
“他有時還會給我畫眉,漢人說,男人給女子畫眉,就是要陪她一輩子……”
“扯淡,他沒有陪我一輩子。他也陪不了我一輩子。”
“好吧,我覺得,我可能愛過他。但是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再提也沒有意義!
“人都恨苅族,苅族更是不該愛上人的,哪怕不將他當做獵物!
“人啊,才多少年的壽命,一下子就會死了,從來陪不了我多久!
“啊……為什么我要與你講這么多?”
她說完這番話,托著腮向他道:“蘇夢枕,你又能陪我多久呢?”
蘇夢枕在思考,他想他估計可以理解沈銀燈不怎么正常的緣由了。
活得太長,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千年的壽命,并沒有她假裝的那么美好。即便她真的活到了那樣一個美好的時代,并且他也真的很想看一看火箭飛上太空的樣子……
但他只是說:“那要取決于蘇夢枕是一個怎樣的人。沈姑娘,你知道蘇夢枕是一個怎樣的人么?”
她立刻收回目光:“不知道,我對過去的你不太了解!”
于是,他便明白,真正的蘇夢枕果然不會安于鄉(xiāng)間一隅,他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34.
夜半時分,有幾條黑影出現(xiàn)在客棧門口。
“格老子的,這里怎么變成這鬼樣,滿地都是紅傘傘!”
“大哥,逃回來的兄弟說里頭有妖怪哩!”
“妖你個仙人板板,老子走南闖北那么多年,連個鬼都沒見過!依老子看,定是人在裝神弄鬼!”
“我看底樓也進不去咯!老六你從二樓窗戶爬進去!”
“就我一個?!你們好意思!”
“你去不去?!”
“我去……我去還不行……”
于是這條黑影抖抖索索地在那窗戶下蹦了兩蹦,又跑回來匯報:“太高了,爬不上去!”
“你個瓜娃子,就會批話多!”
于是他們搭人梯,一個接一個進了蘇夢枕的房間。
35.
蘇夢枕的睡眠很淺,其實他早就醒了,暫時不想打草驚蛇,就想聽聽這幾個不速之客想要做什么。
他們排著隊向他張望。
“是床上那個咩?”
“不知道!男的女的?”
“逃回來的兄弟說是個女的!”
“黑燈瞎火看不清楚,看這皮膚白得發(fā)亮,應該是女的!”
“那就砍了再說!”
“慢著!”蘇夢枕這時坐起身,“你們是什么人?!”
窗外一輪月圓盤似的大,但明晃晃的月光,也只夠他大致看到四人輪廓。那四人也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聽得聲音是個男人。
“大哥,男的!”一賊匪道。
“你給我閉嘴!”
為首的漢子聽出蘇夢枕氣質不凡,抱拳道:“一桿子窄了,頂盤線上,敢問并肩子山上山下,走或不走?”
蘇夢枕雖然失憶,但對方的話他一聽便懂。這是走江湖所用的切口,也就是幫派人士的黑話,他剛說的意思大致是報上了他的家門,想打探下自己的來路,是不是路過的。
“撲風的錯點,頂盤密埝,合字念短,速速翹了吧。”他說。意思大致是:你們來盜搶得不是時候,自己是北方來的,其他沒什么好說的,你們趕緊離開吧。
“嗯?是道上的?”那漢子聞言不敢怠慢,怕是認得的道上弟兄,于是直報了自己的姓名,“在下南山王老包,號稱通天南山虎,敢問閣下是人是妖?”
“當然是人。在下,蘇夢枕!
“你是……蘇夢枕?!”
忽然,氣氛劍拔弩張,眼前四人紛紛將手按在刀把上,只是遲遲不敢動。
“蘇夢枕,你你你……就是那個金風細雨樓的蘇夢枕?!”同來的一名盜匪說話都結巴了。
“我是,”蘇夢枕有些好奇了,“你們也認得蘇夢枕?”
王老包道:“呵!當然認得!三年前定州,你殺了我兩個弟兄!”
“抱歉,我不記得了!
“混賬!你說得輕巧!看來我寨中幾個兄弟,全是折在你的手上!”
這時候,他手下中有個不識相的提醒:“可是大哥,逃回來的說殺人的是個女的!
“你懂個屁!蘇夢枕長得細皮嫩肉,估計那慫貨嚇傻了,把人當成娘們了!”
“唉……”蘇夢枕無奈地想:先是一只妖硬要他做她老婆,現(xiàn)在又有賊匪說他細皮嫩肉。看來這病真得快些好起來,否則怎么人人都當他軟弱可欺呢?
王老包道:“既然狹路相逢……蘇夢枕,是爺們的,就起身與我等一戰(zhàn)!”
蘇夢枕不語。他心知王老包是在激他,可惜他的雙腿至今沒有知覺,根本無力與他一戰(zhàn)。
于是王老包身旁的嘍啰冷笑道:“我看他是站不起來的。江湖傳言蘇夢枕不知所蹤,金風細雨樓正派出人手四下尋找。但堂堂金風細雨樓的樓主怎么可能會無故失蹤呢?我有小道消息,說他在汴京被人廢了,所以才能被人擄走,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
“哦……”于是王老包故意拖著長調,“金風細雨樓不知道他在此處,所以就算他死在這里,也不會有人找咱們的麻煩!”
“大哥,要上么?”
“亮青子!為兄弟們報仇!”
四片大刀出鞘,直取蘇夢枕首級,眼看后者一介殘廢躲無可躲,賊匪們自以為勝券在握,哪知才近床頭,一道軟布從天而降,將他們罩個結實。
“什么東西?”
賊匪掙扎間,不想軟布化勁,卷走四人手中長刀,隨后一道氣勁拍出,將他們拍出一丈遠,再一抬頭,原來那布不過是床邊簾幕,蘇夢枕輕輕一撣,卷在床幔中的兵器散落床間,只擇一把長刀在握。
握著刀的蘇夢枕,儼然與方才不同了。
“你們還要再戰(zhàn)么?”他問。
王老包冷笑:“都被你知曉了我們的身份,若金風細雨樓找來,我們還有活路么!”話音間,袖中一翻,說時遲那時快,一枚弩箭牢牢釘在蘇夢枕的右臂,蘇夢枕吃痛,手中的刀順勢跌下。
見他右手傷了,王老包大笑:“好,被我的弩箭傷了還能一聲不吭,是個漢子!可惜老子與金風細雨樓勢不兩立,今日務必要取你的命!”袖中一翻,又是一箭,這一箭勢在必得,直指蘇夢枕咽喉——然而銀光一閃,只聽“當啷”一記脆響,一個賊匪卻應聲倒下。
“啊!老四!”老六上前一摸,那竟是方才王老包那枚袖箭,被反擊飛回,正中老四心口!
“老大!你的箭把老四射死了……”
不及說完,那兩人拔出匕首已向床邊沖去,兵刃還未交接,先見一人哇哇大叫,倒退三步跌坐在地,月色下,他緊緊握住一只右腕,腕子上光禿禿,那只握著匕首的手就落在不遠處。老六終于看清:蘇夢枕換以左手握刀,銀光似走游龍,只與王老包過了一招,便在電光火石間正中他的咽喉。
老六有些愣怔,他有點想翻窗逃出去,但是蘇夢枕盯向了他,在月光映照下,那雙眸子里有如亮著兩點星火,鬼魅一般。
他從王老包的腔子里緩緩抽出長刀,后者的尸體頹然落地。
“還要戰(zhàn)么?”他再問一遍。
老六便絕望了,他覺得眼前的不是人,而是鬼,對著鬼,無論人怎么回答都是一死,還不如拼了!
所以他也抽出匕首,哇呀亂叫著沖向他,卻被那長刀指住,嚇得不敢再進一步。
老六尿了,腿打著顫說:“你你你……要怎么殺我……麻煩輕一點,我怕疼……”
于是他聽到眼前的“鬼”噗嗤一聲就笑了,那笑聲還挺好聽。
“我不是要殺你,而是叫你不要亂動,”他示意一邊,“你看!
老六循著對方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斷了腕子的同伙已經(jīng)不動了。照理來說,只是丟了一只手,應是不會死的。
然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的不妥。
剛來時,他們過于關注床上的人,沒有察覺屋內其他地方的動靜:遍地那些黑色的、蠕動的、滑膩的東西,游走在這屋子除了這張床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也貪婪地吮吸著剛死甚至未死之人的□□。
那三個人被吃了。就在他的腳邊,聚集起黑色怪物,就等著他一步踏錯,掉進它們嘴里哩!
“啊呀!啊呀!啊呀!”他嚇得大喊,這時門開了。
“吵死了!”赤傘出現(xiàn)在門口,“就讓我吃了他,何必救他呢!”
36.
他撲通地跪了。
“蘇樓主饒命,小的加入山賊實屬迫不得已,就為混口飯吃,他們央我來,我一開始不情愿,都怪大哥……咳,大哥掛了,你就放我回去,我定從此改邪歸正,不再踏足江湖一步,我上有老下有小,若死了我老婆孩子和老娘該怎么辦呀……”
蘇夢枕剛要發(fā)話,赤傘阻住他話頭。
“瞎說,人最會撒謊了,這些一聽就是為求活命的套話,我可聽得多了,”赤傘向他施以迷幻術,“看著我,老老實實地將你的情況交代清楚!”
但那人呆呆地道:“我沒瞎說!我叫齊阿六,今年二十二,我老爹叫齊三賴子,老娘叫陳春伢子;我還有四個兄弟,五年前全死了;我老婆叫徐金花,有一個女兒,五歲,一個兒子,三歲,家里有薄田兩畝,三間房,兩頭牛,一只貓,一只狗,門前種了一棵桂花樹……”
“夠了!”赤傘打斷他,“誰要聽你家里的陳設,你是哪里人?”
“睦州清溪縣的!
蘇夢枕不禁問:“睦州人士?可是睦州距離貴州路途遙遠,你怎么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呢?”
“又不是我情愿來的,打仗嘞,到處都是死人,不帶著一家子跑,就會跟我四個兄弟那樣全死了……”
蘇夢枕急切問道:“睦州有戰(zhàn)事?是遼人打過來了么?”
“什么遼人!”齊阿六沒好氣地說,“遼人可沒見著一個,只看見一群狗官派了人來,拆了我家的房、毀了我家的田,說是要運那什么花石!我家門口的桂花樹,是我太爺爺種下的,也被封了黃紙,我爹不允,被打個半死,一個月后就沒了;好不容易一年辛苦種的糧,要充了稅;我們幾個兄弟,也都被征了役……家里沒男人,又沒錢又沒糧,只肖一個冬天,我四個嫂嫂去了二個,六個侄兒去了四個,莫得辦法,我哥幾個只能半途逃役回家,適巧圣公起義,便跟著圣公,搶了錢糧才保住家里剩下的女人和孩子。誰知圣公又敗了,朝廷一再圍剿,我四個兄弟甚至包括他們的妻小也全被官兵冒功殺害,莫得辦法,我只能顧著自己,將老娘和妻小帶到這西南深山老林里躲避追殺!
“圣公?”
蘇夢枕聽著熟悉,卻想不起來。
“就是方臘,我是方臘舊部,”齊阿六向他磕頭,“哎喲完咯,我怎的把這些給你供出來……”
赤傘笑道:“哦,原來你是個反賊!
“反賊怎么地,若非活不下去,誰會愿意造反?莫說是方臘,即便來了遼人金人,誰讓我過好日子我就跟誰!誰讓老子活不下去老子就反誰……唉完了完了,我又說出來……”
他渾身發(fā)抖,看起來比剛才因看到赤傘真身而尿了一地還恐懼。
赤傘給蘇夢枕清理完右臂的傷口,沒多久,那傷口便被菌絲愈合。
他說:“你毋須那么害怕,沈姑娘不會真的吃了你……”赤傘在旁翻了個白眼。
齊阿六道:“小的當然害怕!不過怕的不是沈姑娘……不,不是,沈姑娘固然也可怕,但是小的闖入此地,沈姑娘吃了小的也就吃了,不會特意去尋小人的家;但小的見過官兵挨家挨戶循著門便沖入老百姓家中,管你是不是反賊,統(tǒng)統(tǒng)殺咯,連一歲的小孩都不放過,取了首級就去邀功。在小的眼里,官兵可比妖怪可怕一萬倍!”
“可是這里沒有官兵……”
“沒有官兵但有你蘇樓主!”齊阿六又是重重一磕,“誰不知道金風細雨樓與朝廷的關系!”
“你……”蘇夢枕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你以為我是朝廷的人?”
“不是么?!”齊阿六猛然抬起頭,“他們運送花石綱時,不見你們;狗官來抄我們的田時,不見你們;我老爹兄弟嫂嫂侄兒死了,也不見你們;倒是上了賊山,才聽說有那么個地方。真是好漢,為什么不先殺了那些狗官狗皇帝?!說白了不還是朝廷養(yǎng)的一條狗……唉,我怎么又說這些……”
他趕緊低下頭,緊緊捂住嘴。
蘇夢枕臉色難看至極:“原來金風細雨樓,是朝廷的鷹犬么?”
赤傘不好說。她對金風細雨樓并不完全了解,但身在江湖,立足汴京,周旋于權貴之間,怎可能完全不涉及朝堂。
“應該不算鷹犬,”所以她說,“但要置身其外,不可能!
他感慨道:“所以,還是別人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否則我怎會重傷中毒,流落到這個地方來呢!
赤傘想了想,他說得也對。
蘇夢枕沉吟片刻:“齊兄弟,我向你保證,你出了這間客棧,金風細雨樓不會找你的麻煩,朝廷也不會找你的麻煩,我就當從未見過你。”
“真的?”
“是!
“那我可以走了嗎?”
“不可以!”赤傘搶在蘇夢枕之前說道,“我留著你有用。”
37.
齊阿六的用處很大,赤傘安排他燒菜洗衣服。于是,蘇夢枕自來到貴州后,吃上了第一頓四菜一湯。
38.
“沈姑娘,我想出去透透氣!
“沒錯,我確實根本不會做菜,那又怎么樣!”
“我不是說這個,只是想出去看一看。”
“你的腿能動了么?”
“還不能……煩請放我下來!
“你不是要出去么?”
“出去……有很多種方法,比如給我拄一根拐!
“齊阿六,你會木匠活么?”
“我以前可是村里一等一的木匠哩!”
“那就去打個輪椅出來!
“啊……是……”
39.
赤傘推著蘇夢枕出了客棧。
第一天,他只在周圍轉了一圈,然后是第二天,他轉得更遠了一點,以此類推。
有一天,他們又穿行在山林的小道間,蘇夢枕忽然與她說:“沈姑娘,可以與我講講你的那個時代嗎?”
“你想聽哪一段?”
“都想聽。”
“不是每一段都美好的!
“那就只說說美好的,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是什么?”
“是能聯(lián)系全世界所有人的工具。”
“那時候的天下,已經(jīng)大同了嗎?”
“沒有,至少在2020年還沒有。我們還有敵人,很多。”
“我們的敵人能打倒我們嗎?”
“不能,暫時不能。”
“后世的百姓過得怎么樣呢?還會食不果腹流離失所嗎?”
“可能還有,但是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了。一般來說,貧困戶國家都會幫扶的!
“能不能,再說一遍我們的國家叫什么?”
“中國,”她說,盡量往好的方向說,“全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于1949年。我們驅除了外敵,解決了一些內部的爭端,境內所有的民族團結一心,我們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電視、電腦、手機……隔著很遠也能互相通話……我們還有航天器,可以飛向太空,在2020年還有計劃將探測器發(fā)射到月亮上……”
“月亮有我們腳下的大地那么大嗎?”
“沒有那么大,但還是很大……你也不需要等探測器傳回的照片,只要用手機的鏡頭對著就能將月亮看個清楚:那上面空空蕩蕩,沒有月宮和嫦娥,只有滿滿的沙塵和環(huán)形山……”
他不禁陷入遐想,那好似是一番光怪陸離的景象,但充滿著希望。他就在這般出神中,與她停在了那個苗寨前。
云溪寨,至少在她那里是這個名字。
她用苗語和過往的苗人打了個招呼。
“我后來住在這里,”她感慨道,“這里真是歷經(jīng)千年都沒什么變化!
真是好大一座建筑群,由數(shù)個苗寨連成一片,層疊的房屋錯落有致地散在這片山間,房屋背后,每一塊梯田里都郁郁蔥蔥。很快就要到秋收了。
40.
她開始加快實驗的進程,但是每一次都會在關鍵處卡殼。
她知道是為什么:人體的細胞迭代次數(shù)是有限的,菌絲可以修補、刺激細胞增長,同時也加速了細胞的衰亡。一支紅銹可以治愈蘇夢枕的一切病痛,但不僅無法延續(xù)他的壽命,還會加速他的老化。
她能操縱菌絲,卻始終改變不了人的基因對于壽命的限制。
她望著桌上一只老死的老鼠,這已是第二十只了。而她知道,她快沒時間了。
41.
臨近冬季,從北方來了好些人。
自從赤傘將客棧的菌塊收拾干凈后,齊阿六開門迎客,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突然又熱鬧了起來,但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些回來的人都說,金人又在圍攻北方,宋軍大敗,這一次不知那昏君會割讓多少土地、讓出多少黃金。后來回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干脆同時悲觀地表示:大宋可能要亡了。
那些人有時會在客棧歇腳,這些話就落入了蘇夢枕的耳中。他最近腿腳能動了,只是還沒那么利索,一旦聽到到些風聲,他就會拄著拐向那些人打聽汴京的情況,但是每一次都不能得到樂觀的答案。
那些人便奇怪了:“掌柜的,你打聽這些做什么呢?”
“實不相瞞,在下失憶了。但最近常做一些夢,好像記起了一些事……”
正在算賬的赤傘聞言抬起頭。
“我想回汴京。”他說。
赤傘向他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棍:“你就用這個樣子去?”
他板起臉看向她:“這個樣子,也依舊拿得動刀!
于是,聽到了他們對話的一桌住客便哄笑起來:“老板娘,你家大哥好大的氣魄,人家都往南方逃,就他想往北方跑!”
“是呀,他真?zhèn)瓜兮兮。”赤傘緊盯著他。
“但也不好那么說,如果人人都不想抗敵,明日汴京若被打下了,后天咱都成亡國奴!币晃蛔】偷馈
另一個道:“放心吧,打是不會打到這里的!”
“難說啊,金人勢如破竹,一路南下,天曉得此地會變成什么樣子。”
“別的地方不知道,我們這里不是還有那群苗人么?苗人剽悍,肯定能擋一會!
蘇夢枕聽到這里,不禁回過頭:“你們都是漢人,怎么寧愿指望苗人來保衛(wèi)自己的家鄉(xiāng)?你們自己呢?”
“我們自己?是要上陣殺敵嗎?”
于是那一幫人哄然大笑,各個表示:“那還是算了吧,我怕死。”
“其實呢,也不是說不敢,”其中一位可能想要挽回一點面子,給自己找補道,“但是不值得!朝廷腐敗,奸臣當?shù),一個蔡京倒下去,還有千千萬萬個童貫,這些大家有目共睹!為了一個……啊,那誰,你們都明白吧,為了他和他的江山犧牲自己的命,結果呢,自己沒有了,倒是換來一幫達官顯貴摟著佳人花著民脂民膏再多笑幾年?我呸!”
一個附和:“說的是,沒有金人遼人的,老百姓日子也都越來越不好過了。老百姓圖什么呢?不就圖個安穩(wěn)日子么。金人打過來未必不好,說不定改朝換代,貪官還能少了些呢!
“貪官不會少的,每朝每代都不會少的,這你就別做夢了!
“那是,人人都想當貪官,別看你們現(xiàn)在罵的歡,等當了官,難保一個更比一個貪,一個更比一個惡!我是沒機會,我要有機會,我可貪得起勁!”
“別做夢了,你這歲數(shù)哪還有機會……”
“怎的沒有,等金兵真打到這里,我就帶他們去把本地的縣太爺抓起來,投個誠,少不了好處……”
“噓,你瘋了,這里人多口雜,你這話說了是要殺頭的!”
“怕什么!”那人喝酒喝得紅光滿面,一拍桌子道,“大宋都快亡了!老子就等著他亡哩!這世間誰不是往高處走!誰給的好處多,老子就喊誰皇上!”
他的話引起滿桌笑鬧,等齊阿六給他們把菜上齊,幾人便又開始了下個話題,并沒有將之當成一回事。
42.
客棧開門營業(yè),免不了得進貨。齊阿六到附近苗寨談好一戶賣酒的,這天門口開來了一輛馬車,苗家的酒送到了。但來送貨的小伙子跳下車,卻是沒有小腿的。沒有小腿的小伙子只用大腿支著身體,若無其事地邊干活邊罵娘,不一會就把酒卸完了,順便把當今朝廷從皇上到大小官員罵了個遍。
齊阿六與他拜別,發(fā)現(xiàn)蘇夢枕還盯著那馬車的背影出神,便向他道:“老板爺,他是那家苗戶的兒子,小時候被山上的落石砸斷了腿才會變成這樣。他說什么你別見怪,”
“不,”蘇夢枕道,“連苗人都看不慣宋人朝廷,可見這江山積弊過重,沉疴已久!
“什么過重,什么已久?”齊阿六墨水不夠多,那倆詞聽不懂。
蘇夢枕忽然起了興致:“齊阿六,如果你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你會怎么做呢?”
“我啊,”齊阿六抹了抹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說兩句你別見怪:直接掀了那皇帝的龍椅,搶他個一票!然后回清溪老家種地去!”
“咳……你……就只想做這個?”
“不然呢?老子才不當皇帝,等會金人打進來,就輪到老子□□了!我又不是傻子……”
“是啊,金人進來了,一個都跑不了,可到這節(jié)骨眼上,官吏間還忙著黨同伐異,搜刮民脂民膏……咳……”他最近好了很多,但心緒一動,忍不住又咳嗽。
齊阿六便反過來安慰他了:“唉蘇公子,小的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好人不能頂飯吃,人該奸滑的時候一定要奸滑,不然你怎么會流落到這個地方來呢?還不是因為你人太好,被你兄弟奪了權……”
“是這樣嗎?我不太記得了!
“當然!混道上的都知道這件事!說真的,其實金風細雨樓在江湖上何等地位,只要你奸滑一點,肯點頭,江湖同道便同你掀了那皇帝的鳥位,換你做皇帝,怎么著都該比那姓趙的強,或許也便沒了花石綱的災禍……”
“這金風細雨樓設立的初衷可不是為了篡位!”
“知道嘛,江湖上都說你們蘇家在北方被遼國迫害,全家被殺,只剩你爹和你逃出來,所以才在汴京設立了金風細雨樓。你家抗擊外敵是因有家仇在身,可遼國都滅了,遼之后又有金國,金國之后指不定有哪個又要打過來呢。大家都說,為什么外族老喜歡打我們呀?還不是因為上頭昏庸無能,每打必輸,讓外族以為有了可乘之機!所以小的想了再三,覺得最大的問題還是在內,不在外,這個皇帝不行,不如就換一個先把自己家的事情搞搞好。”
“齊阿六,”聽完這番話,蘇夢枕倒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了,“你這一番話,說得可不像個鄉(xiāng)下人!
“啊,真的嗎?”
“所以有朝一日,我希望你能進金風細雨樓……”
“這還是算了吧,”但齊阿六一口回絕,“算了吧,小的現(xiàn)在只想賺點小錢,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度日,不想再過問那些打打殺殺了。”
“那如果金國打到這里來了呢?你終要面對那些打打殺殺的!
“呃……”
“怎么不說話了?”
“回蘇公子的話,小的說了,你可不能生氣!
“你說吧!
“若金人真打過來了,小的立刻向他們投降!
“你跟他們說得都一樣?墒悄阍趺粗滥阃督岛螅鹑瞬粫^續(xù)殘害你和你家人的性命呢?”
“那到時候看了再說唄,”齊阿六瞪著眼睛道,“能活著就不要硬拼,這世上誰不貪生。俊
赤傘隱在門后,聽完他們的對話。
——啊,是啊,這世上貪生者眾。正因民眾之貪生,才有英雄之難得。
43.
變故發(fā)生在十一月,來到黔東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天,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少婦,她看到蘇夢枕時神色大變,遠遠飛奔過來,一把將他抱住。
“師兄!”她喊。
赤傘認得溫柔,她們曾見過的。
“我們到了附近,分頭打探消息。我聽一些山民說這里有個瘸腿的公子,不是本地人,成天跟路人打探汴京的消息……我就猜想是不是你,所以過來看看——結果果然是你!”她放開他,檢查起他的腿,“師兄,你的腿沒事呀!”
“你是我的師妹?”蘇夢枕看了一眼赤傘,好脾氣地問溫柔,“請問姑娘高姓大名?”
“你說什么?”
“抱歉,我失憶了!
“……”
44.
客棧內,金風細雨樓一行人坐成一圈,將赤傘團團圍住。
“沈姑娘,請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楊無邪率先發(fā)話道。
“他失憶了!背鄠阊院喴赓W,“是由于一枝紅銹的影響!
“除了失憶之外,他的身體呢?”
蘇夢枕忙替赤傘圓場:“楊先生,多虧沈姑娘照料,在下的身體已經(jīng)好很多了!
確實,自從再見,他們都沒聽他咳嗽過一聲。只是這語氣疏離客套,眾人聽著都不是滋味。
王小石問:“可有恢復大哥記憶的方法?”
“不知道,我試著呢!背鄠阈牟辉谘傻氐皖^彈著她的指甲。
“軍師,現(xiàn)在怎么辦呢?”溫柔緊緊抓著蘇夢枕的手,好似生怕一放開他就又飛走了。
楊無邪沉默再三,拉過王小石,兩個男人在外面商量了好一陣才回到屋內。
“其實,能找到公子,我們心中的一塊石頭也算放下了,”楊無邪說,“現(xiàn)在看來他在這里生活得不錯,啊,這個綠蔭成片,空氣清新,環(huán)境優(yōu)雅,其實對于養(yǎng)病來說,蠻好的……”
“軍師,你什么意思……”
溫柔還來不及說完,就被王小石連帶著蘇夢枕一起拉了出去,楊無邪等屋里只剩他們二人,才向沈銀燈抱拳:“沈姑娘,不好意思,在下之前以為你是什么歹徒,帶走公子是為圖謀不軌,所以一開始對你的語氣有些沖了,還請見諒!”
“哦,你何必那么客氣……”這倒令赤傘有些無所適從。
\"因為,可能我家公子日后也要勞姑娘繼續(xù)照料了!”他忽然說。
“什么?”對方的話竟出乎了赤傘的意料。
“公子活了三十多年,一直病痛纏身,但對樓里樓外大小事盡心盡力從未怠慢過,繼任樓主之后更是為國殫精竭慮,一刻都未忘記過家仇……我實話說了吧,他以前沒有過這么閑適的日子!
“你不希望他恢復記憶嗎?”
“希望!當然希望……”楊無邪嘆道,“我希望公子回到以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模樣,可是世事無常,如今大宋的江山搖搖欲墜,我怕是過去的他死也不肯看到的!
赤傘沉默良久:“……你以為現(xiàn)在的他,就看不到了嗎?”
45.
“師兄,你現(xiàn)在還吃什么藥?還喝不喝酒?一定不喝了!我看那位沈姑娘是個神醫(yī),竟能治好你的舊疾,一定也不會同意讓你喝酒……啊,你倆生活在一起這么久,她看起來挺有手段,有沒有對你那什么……”
“師妹,”蘇夢枕打斷她,“我以前是這么稱呼你的嗎?”
“差……差不多……”溫柔回過神,低下頭去。
蘇夢枕又看向一旁心事重重的王小石:“師妹,還有這位王兄弟,既然你們是從北方來,我想問,北方的戰(zhàn)事如何了呢?”
“……”
“你們怎么了?”
突然,王小石扶住他的肩頭,強行擠出一個笑容:“大哥!你就在這里養(yǎng)病,北方那邊,我定帶著金風細雨樓的弟兄守住山河!原來我們就打算只在此地待兩日,兩日尋不到你就回去了,如今見到了你,我們明早即刻就啟程回汴京!”
“汴京到底怎么了?”
“汴京沒事,你放心吧!
“師兄是失憶了,可是……為什么要騙他!”溫柔甩開王小石,向蘇夢枕說,“我們找了你好幾個月,南下途中一直聽到北方來的人說金人的動靜,直到今早我們接到金風細雨樓發(fā)來的飛鴿傳書,說金兵在圍攻宋都,汴京就要被攻破了!”
“沒有!汴京不會被攻破,”王小石急切道,“大哥,我答應你,即刻返回汴京,定帶樓中眾兄弟將金人趕出大宋!”
蘇夢枕聞言正色:“你帶我一起回去!
“不行!你失憶了!”
“武功仍在,你們需要幫手!
“不行!此去兇險非常,你好不容易才恢復健康……”王小石說著說著紅了眼眶,“你知不知道,那日你被軍師一劍砍倒,我真以為永遠失去你了!大哥,我已經(jīng)失去過你一次,絕對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了!”
“你……”他突然有些茫然。
溫柔也撲簌簌地落下淚:“師兄,反正你已經(jīng)失憶了,什么江湖什么朝廷都跟你沒了關系,你就當金盆洗手,安心住在這里,等我們的捷報不好么?”
他們擁住他,久久不肯放開。
而他也久久沉默,并沒有答應他們。
46.
楊無邪和赤傘坐在客棧外,望著那三個人抱成一團。
赤傘認得的蘇夢枕,就是一個倔犟的人,他有他自己的想法,然后總有辦法讓事情的發(fā)展按照他的想法走下去。
“他不會聽你們的!彼V定道。
“我知道,無論是否失憶,他都是那個脾氣,但總得試試。”
“以前的他是什么樣的?”赤傘忽然很想了解他,“楊先生,與我聊聊金風細雨樓的蘇夢枕吧。”
于是楊無邪便從應州蘇家說起,講到蘇夢枕的父親力主抗遼卻遭朝廷奸細告發(fā),全家被殺;講到十五上人抱著尚在襁褓的蘇夢枕突出重圍,兩人同受一掌;講到蘇父入不得仕途、壯志難酬,唯有立足江湖建立金風細雨樓;被十五上人拼死交托給紅袖神尼的蘇夢枕,在帶著一身傷痛來到汴京后,便是在這一處金風細雨樓中成長的。
楊無邪又說到六分半堂,說到雷損,說到雷純,說到狄飛驚,說到白愁飛……一樁樁一件件,都跟一場夢一樣。
他說著說著呷了口酒,故事講完了,他的思緒也漸漸飄飛,注意到門口的那一大片紅點點。
“這里怎么冬天還這么多紅蘑菇!彼f。
“那個,都是我的菌傘!背鄠愕。
楊無邪會錯了意:“哦,你種的吧,你種這干嘛呀!
他的語氣有些嫌棄,赤傘不禁問:“你認得這個嗎?”
“那當然,公子的庭院里就長了一大叢……哦對,臨出京城的時候好像消失了,也不知現(xiàn)在的金風細雨樓成什么樣了……”
赤傘回想自己正是在汴京醒來,狐疑道:“汴京遠在北方,怎么可能無端長這種蘑菇!
“是不能長,但就是長成了。其實原來院子里沒有,是公子年少時,有一次不知道經(jīng)過了哪里,馬車上帶了一叢回來,才移栽到院子里……”
赤傘一驚:“你說什么?”
“我說什么了?”楊無邪不解。
“那么,那一叢蘑菇,是否有其他人采過呢?”
“有,我!公子種在那里就忘了,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長了一大片,甚至蔓延到了公子的屋里!而且啊,公子越是病得厲害,那蘑菇長得越多越大,像是在吃他精氣似的!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毒蘑菇,肯定對公子身體不利,就派人摘掉好多扔出去,可惜摘也摘不干凈,老是會在院子的哪個角落里冒出一叢……”
“菌絲根植地下,光摘菌傘自然是摘不完的……那你把蘑菇扔出去的時候,是否有人將之撿走了?”
“這就不知道了……會有人要這種野生毒蘑菇嗎?”然后他想了想,“嘶,還真有……”
“是誰?”
楊無邪沒好氣地說:“就是那個做了一支紅銹的溫趣,當時他正前來拜訪老樓主,難怪老對著我們的棄物堆探頭探腦……”
赤傘扶住額頭,現(xiàn)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47.
不管在原來的世界是怎么樣,在這個世界,她是被蘇夢枕的精氣養(yǎng)成的,又是她的菌傘被人拿去制成了一支紅銹,進入了蘇夢枕的體內,由此與他的生死有了聯(lián)系。
那日她在金風細雨樓的精變,正是因蘇夢枕的死,換來了同一刻的她的生機。
48.
他回到客棧時,她知道避不過去了。
“沈姑娘!
“叫我阿銀!
“阿銀,”他這回改口了,“可以說一說未來的事么?”
楊無邪一干人已在安排的房間住下,現(xiàn)在這屋里就他們兩個。
赤傘無奈道:“你要聽哪一段?”
“宋金之戰(zhàn)。”
赤傘想找個借口:“宋金打了那么多次,我怎么知道……”
“就是這一次!彼麛蒯斀罔F。
“我可以不告訴你,”赤傘冷下臉,“我不是你想求取就求取的!
他了然:“……所以宋軍敗了,是不是!
“……”
“大宋亡了么?”他問。
真奇怪,明明她才是妖,可好似他這個人反而會讀心。
赤傘想了想,換了個話題:“如果大宋亡了,你會殉國嗎?”
“我希望我能戰(zhàn)至最后一刻!
——果不其然。
赤傘嗤笑道:“你為大宋殉了……可是你知道嗎?北宋是在這一年亡了,但朝廷退守南方,一百多年后南宋還要再亡一次。金人之后還有蒙古人,蒙古人建國之后漢人又奪回了江山,再后來又被后金人搶了……這一段歷史的國號都能在課本上排成一行:宋元明清。再后來漢人推翻清政府建立了國民政府……一直到1949年前這個國家就沒怎么太平過。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日軍侵華……侵略過這個國家的敵人數(shù)不勝數(shù),都想來這片土地叼一口肉!你還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訴你。八百多年、近九百年的歲月,亡國亡那么多次,難不成你還得一一殉過去不成!”
蘇夢枕不與她計較:“我不需要知道得那么久遠,我是個凡人,只想顧著眼前!
“就憑你們一小撮人,不可能改變歷史的。”
“那你說的那個美好的時代,是假的嗎?”
“當然是真的!
蘇夢枕便笑了,那是一種釋然的笑容:“那么,阿銀,你聽好,可能我在你的眼里就是個不開化的古人,但根據(jù)你的描述,在我看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人該做的事,時代正是被如此推動的。那個美好的時代,正是需要過去的人爭取才能實現(xiàn)。而現(xiàn)在,我就是那個過去的人。”
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今夜前來,他不是為詢問,而是為告別。
“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她低低地說。
“是!
“是什么時候?”
“我與你說過,最近一直在做一些夢。若說全部想起,是在三日前。”
但他與他的那些朋友們相見時的模樣,一點也沒有異狀。
“可你早上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們明說呢?”
“因為我以為,你會很介意。這幾天,我一直在找一個機會……”
那么現(xiàn)在,這個機會來了。
“你還真是個自負的人,”她閉上眼,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怒意,“你以為區(qū)區(qū)一個人類,真能左右我的情緒?!”
“你說得對,”蘇夢枕順著她的話頭說,“區(qū)區(qū)一個我,并不能左右你的情緒。阿銀,依我之見,你只是太孤獨了,天下那么多人,總有人可以陪你……”
她面色一凜,桌上的燭火不安地跳躍閃動,她那投在墻上的影子逐漸擴大,正是她準備顯露出的真身。
赤傘一把就將蘇夢枕推倒在身后的床上。
“可是天下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蘇夢枕!”她不由向他告知了真相,“是你將我移植在了金風細雨樓的院落中,是你的精氣令我長成異變,是你服下了一支紅銹……你可知那一支紅銹是溫趣偷了我的菌傘制作的!從你死的那一日開始,我與你就有了聯(lián)系,你的體內留著我的菌絲,我蘇醒的妖力又喚醒了你,我想……不,我不知道,你好像真的能影響我的情緒……”
“沈姑娘,你想做什么?”他平靜地問。
“睡你!”她光明正大地表示,“我早就該這么做了!你的身體是我治好的,我卻連報酬都沒要,按你們人的道理來說,你豈不本該就以身相許嗎?”
赤傘一手將他的手壓在頭頂,另一只手緩緩解開他腰間的系帶。蘇夢枕閉上眼撇過頭去,一股子任她所為的意思。
然后她就不動了。
他等了好久,還是沒有動靜,只得轉過臉來,與她四目相對。
兩人齊齊出聲:“你怎么不動?”
蘇夢枕哭笑不得:“我是被強迫的那個,要怎么動?”
“你可以打我一掌。”赤傘說。
“我不想打你一掌,”蘇夢枕無奈地笑了,“我這身殘軀確實是你醫(yī)好的,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那我要你永遠不回北方!”
“除了這件!
“你搞清楚,我不是什么小女兒家,我是男人,我要對你做的就是尋常男人對女人做的,你不覺得這是在折辱你嗎?”
“這自然是折辱!
“你寧愿被折辱,也要回北方?!”
“是!
“你瘋了!”赤傘感到不可思議,“你看起來溫和斯文,其實內里是個瘋子,比誰都瘋的瘋子!”
“沈姑娘,我的刀一旦出鞘,是要見血的,”蘇夢枕正色道,“我殺過的人可能沒有你多,但是我刀下的人命沒有一條是無辜冤枉。你所見的只是我的一面,真正的我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等了許久,又問道:“你為什么不動呢?”
“我很想動,但是我更不愿折辱一個令我喜歡的人!彼裆兀瑵u漸放開他,“我以前見過太多貪生怕死的小人,第一次碰到你這樣,未曾被我迷惑,卻屢次一頭撞死的!
“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我不是一頭撞死,而是為人……”
“人?”
“阿銀,你也說你貪生,求生是人之本能,你一個小女子,想求生無可厚非,大宋如你一般的百姓千萬,弱者求生,每一個都無可厚非。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我等有能之輩,于當下守住你們的一線生機!
“我不是弱者!
“你可以隨我們回北方一同抗擊金兵!
“那還是算了!
“呵,好,”他最后說,“那就好好地活著吧,活到千年之后,重新回到你的那個時代,并且活得更長久一些,繼續(xù)替我體驗后世的美好!
“我答應你,”赤傘鄭重其事地說,“我赤傘會好好活著,并且會永遠永遠記住你的!”
49.
第二天,黔東山中的這個客棧,便少了一個男掌柜。
蘇夢枕隨王小石等人離開的當月,金兵攻破宋都汴梁,俘虜宋室二帝。
三個月后,金太宗下詔廢二帝,北宋滅,史稱靖康之變。
她后來再也沒見到蘇夢枕。聽南逃的人說,北方有一小撮江湖人士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始終在抗擊金兵,直到十年后,再也沒了他們的消息。
元建都之后,戰(zhàn)事平息,大局終定,她曾到過一次北方,最后也只找到了蘇夢枕的戰(zhàn)死之處。
她記著他的話,再也沒吃過人。
尾聲、
2021年,清明,山西應縣郊外。
一隊游客跟著導游下了大巴,導游眼尖,看到一個面熟的同行從出租車下來。
“哎,沈導游,今年又來啦,”他向她熱情地打招呼,“今年疫情客人少,生意不好,你住在貴州,還跑來一趟?”
“是,”她好脾氣地點點頭,“沒有客人也要給以前的朋友掃個墓嘛!
她憑借導游證徑直進了一處景點。這是一處新開發(fā)的景點,游客比較少,里面除了一塊去年出土的碑也沒啥好看的。據(jù)說這塊碑下埋了很多南宋時期抗擊金兵的宋人將士,但是因年代久遠,碑上的文字多半模糊不清,看不出那些陣亡人士的姓名了。
她在碑前放下一束花,眼看著那位同行將客人帶過來,游人們一臉不樂意,因為確實沒什么好看的。
她的同行講開了:“大家不要看這里只有一塊碑啊,這是去年出土的,背負了一段有關于宋朝的屈辱的歷史,大家有沒有聽過岳飛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這塊碑就跟這段歷史有關……”
有人聽得犯困,打開手機翻微博,看看玉兔二號又探測到了什么東西。兩個小孩更是聽得不耐煩,脫離了隊伍。他們繞著石碑轉了一圈,就開始努力辨認石碑上的字。
“我看到趙錢孫李!”一個小孩說。
“我看到這里有個蘇!”另一個小孩說。
“所以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上面是名字。”赤傘向他們說,“只是上面的字看不清了而已!
“是誰的名字?”
“是古代抗擊外族的英雄的名字!
“錯了!現(xiàn)在沒有外族,課本上說要民族團結!”
“啊……民族團結很有必要,但是這個外族是現(xiàn)代沒有的,在宋朝時相對漢人而言就是外族,這是歷史……”
她注意到碑旁新長了一朵紅色的小蘑菇,便將之摘下。
“我要講一個關于歷史上英雄的故事,你們想聽嗎?”
“想聽!
“那么,”她微笑著坐下,“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故事的開端嘛,正是從這應州蘇家說起……”
(完)
后記、
我還記得雷損死之前那句:蘇公子,求個死啊。
然后雷損算是得了好死。
我想蘇夢枕也該這樣,只有“死得其所、魂歸故里”的結局,才配得上這樣的人。
于是就誕生了這篇文。
感謝大家的收看。
附簡略歷史年表:
公元1120年:宋金簽訂海上之盟;同年,方臘起義;
公元1121年:方臘義軍被剿滅;
公元1125年:金兵攻下遼京畿,天祚帝西逃;
公元1126年:蔡京死亡,同年金兩師攻克汴京;
公元1127年:靖康之變,金滅北宋,趙構登基,宋室南遷;
公元1141年:宋金“紹興和議”達成;
公元1142年:岳飛被害;
公元1206年:蒙古建國;
公元1227年:蒙古滅西夏;
公元1234年:臨安朝廷聯(lián)蒙滅金;
公元1271年:忽必烈正式建國號元;
公元1279年:崖山之戰(zhàn),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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