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出生在東北的貓，我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出生的，反正不是冬天，畢竟這里的冬天就像是一場獻祭，我們的命都交由上天定奪，生死都由不得我們。
　　我是一只白貓，我沒有像別的流浪貓那樣有好多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我是媽媽唯一的孩子，我因此得到了媽媽全部的寵愛和令其他貓艷羨不已的顏值，我通體雪白找不出一根雜毛，我的眼睛有一只是藍色一只是黃色，大家都夸我漂亮，但他們不知道拜這美麗的瞳色所賜，我有一只耳朵聽不見，但我不在乎，反正還有一只耳朵聽得見，而且我有最愛我的媽媽。
　　我問過媽媽我為什么沒見到過爸爸，媽媽說小貓都是和貓媽媽一起生活的，貓爸爸只負責播種不負責育苗，這是貓的天性，好吧，管他天性地性，反正我有最愛我的媽媽。
　　時間長長的，又短短的，在我每天無憂無慮跑來跑去，蹦來跳去中時間也跑著跳著流逝了，我學會了躲避開得飛快的汽車，會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甚至還可以在人類那里“騙”來好多新鮮的，我沒吃過的食物，我覺得生活快樂極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熱得我褪毛的夏天總算走掉了，我總磨爪子的那棵樹的樹葉開始發(fā)黃卷曲最后被風從樹上刮落，我追著它瘋狂跳躍，想著要用我尖利的爪子把它撓個粉碎，我把我苦練的捕獵本領展示給媽媽看，可是媽媽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我問她為什么不開心，媽媽說:“冬天要來了”
　　那時我并不懂什么是冬天，我問媽媽什么是冬天，媽媽用頭蹭了蹭我，她告訴我冬天就是一段很難熬的日子
　　是的，沒過多久我就感受到了這段難熬的日子有多難熬，東北的冬天來得循序漸進，好像提前給你打了招呼，又或者說給你下了最后通牒，讓你把用以御寒的絨毛長齊，也逼你做好熬不過去的心理準備
　　我和媽媽躲在廢棄的破紙箱里瑟瑟發(fā)抖，看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天上飄下來的白花花的東西不是雨，媽媽說那是“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雪，我伸出爪子去抓卻怎么也抓不到，到頭來爪子上都是濕乎乎的，媽媽幫我舔干凈爪子上的水珠，問我要不要去雪地里玩玩，我有些怕，但是又禁不住好奇，試探性地伸出爪子踩在雪地上，“嘎吱”一聲嚇得我趕緊縮回了爪子，冰涼的觸感在爪墊上蔓延，我驚恐地看向媽媽，媽媽舔了舔我的頭，站起身子彎下前肢伸了個懶腰，叼著我的后頸從箱子里邁出去，肉墊踩在新鮮的雪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是我們與自然共同譜成的樂章，媽媽把我放下來，她走在前面，回頭對我叫了一聲，我便遲疑地踩著她的腳步亦步亦趨地走著，媽媽的腳印大大的，還帶著媽媽的體溫，我玩兒的很開心，我不再害怕雪了，我覺得下雪很有趣，就是有點冷
　　之后的日子更是艱難，媽媽盡可能地帶我苦中作樂，可越來越少的食物，越來越難找的安身之處逼著我們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身邊的小伙伴也越來越少，死在饑餓中，死在寒風里，亦或是不小心舔到結了冰的水管死在無盡的絕望里，我好怕，我怕我和媽媽也變成硬邦邦不會動的尸體。
　　我和媽媽只能繼續(xù)往人類多的地方移動，人類多意味著食物也多，我們就這樣搬進了城市，亮如白晝的夜晚，川流不息的車輛，響徹云端的汽笛都讓我喘不過氣，我只能張大嘴巴呼吸，瑟縮在角落里不敢出去，身上的毛緊張地立了起來，媽媽只能獨自去覓食，再把食物叼回來給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媽媽卻只是在一旁看著我，我問媽媽為什么不吃，媽媽舔了舔毛說她吃過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媽媽熬過了很多寒冷的冬夜，媽媽還在盡力找食物，基本每天都會帶回點東西，但是媽媽越來越瘦，毛發(fā)也越來越糟糕，像是沒了營養(yǎng)的稻草，一天天地枯萎，有時候身上還帶著傷，媽媽從未透露過其中緣由，好在苦日子也會熬出頭，冬天馬上就要過完了。
　　秋末春初下了一場暴雪，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雪，從前優(yōu)雅恬靜的雪花都變成了暴虐無道的侵略者，大片大片地落在身上，迷住了眼睛，暴雪之下所有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我和媽媽找不到棲身之處，最后我們勉強躲在了一處屋檐下，大風裹挾著雪花像是刀子般割在身上，媽媽蜷縮起身體努力把我圈在懷里，媽媽的肚皮暖暖的，我貼著媽媽的身體聞著媽媽的味道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面大雪變成了云，冰冷的水泥地面也變成了綠油油的草坪，我和媽媽在草地上打滾，日子又變得祥和安寧，忽然間狂風大作，暴風雪再度來襲，狂風把我和媽媽卷進大雪中，我和媽媽奮力奔跑卻怎么也跑不出去，媽媽忽然咬住了我的后頸，猛的把我甩出了暴風圈，她像是松了一口氣，坐直身體沖我說:“寶寶，冬天太冷了，媽媽要先走了”
　　我急忙跑上前去，媽媽卻不讓我靠近:“媽媽，你去哪里？”
　　“媽媽馬上就要去一個沒有寒冷和饑餓的地方了，你要好好生存下去，媽媽會在那里一直看著你的”
　　媽媽的臉開始變得看不清了，我沖她大喊“我也要去，我要和媽媽一起去，媽媽你把我也帶走吧”
　　媽媽搖了搖頭:“不可以，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
　　我向著媽媽越來越遠的身影狂奔而去，可無濟于事，我無論多努力的跑還是在原地不動，媽媽的身影被風雪越帶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我猛然驚醒，驚魂未定地望向媽媽，媽媽還在我的身旁，我呼出一口氣，卻感覺不太對勁，我把爪子小心翼翼地伸向媽媽，卻只感到一陣冰涼僵硬，就像是之前死掉的那些小貓的尸體，我慌了，我趴在媽媽身上，想把她的身體捂熱，我拼命地叫希望可以像往常一樣得到媽媽的回應，可是沒用，沒用，沒用！媽媽死掉了，死在春暖花開的前夜，死在即將黎明的黑暗中，我含住母親僵硬的后頸就像她之前叼我一樣，把她叼到花壇里，花開的一瞬間媽媽就會看見，媽媽最喜歡花了，我后來看到一個女人把媽媽埋進了花壇，重重的泥土蓋在她的身上，把她不再柔軟的身體包裹住，好像她從未來過這世間一般。
　　可我總還要繼續(xù)活下去，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未來的日子會更好嗎？
　　我學著媽媽之前那樣靠近人群，有的時候撒個嬌，讓人擼幾下就可以得到食物，但是有的時候會遭到嫌惡的白眼，運氣不好的時候還有可能無緣無故挨打，日子說好不好說糟不糟地一天天過去，能活下來已經是最大的幸運。
　　我今天幸運的在垃圾桶翻出了半根烤腸，為了防止引來競爭者，我飛快地叼起來跑到我一個角落準備獨自享用這頓大餐，我剛剛松懈下來準備大快朵頤，卻聽到了令我頭發(fā)發(fā)麻的“嗚嗚”聲，我緊張地不敢回頭，用嘴叼起烤腸隨時準備跑路，卻被后面兇巴巴的聲音喝止住“站住”
　　因為我有一只耳朵聽不見聲音的緣故，我無法只通過聲音來準確判斷對方的位置
　　我試探性轉過身，看著面前這只半米長的黑色大狗，它尖厲的犬齒可以瞬間咬斷我的喉嚨，我甚至能在腦海中想象出粘稠的液體從我身體中流出的樣子，但我依然還是咬緊了嘴里的烤腸，我俯下身子，將兩條前腿伸出去，后腿踮起，瞪大眼睛，收縮瞳孔，緊盯著對面的“大家伙”，用嘴的兩側空隙發(fā)出哈聲，可能是我叼著烤腸準備進攻的姿勢太過滑稽，對面的大狗竟然笑了，我都不知道原來狗也會笑，他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比之前溫柔多了
　　“放松點兒，小貓咪，我對你的烤腸沒興趣”
　　我仍不敢松懈，目光如炬地盯著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好像并沒有因為我的無理而生氣，反而依然很耐心地想讓我放松下來
　　“我沒有名字”可能是他的安撫產生了作用，我緊繃的神經開始松懈下來，張開嘴的瞬間烤腸掉落在地，看起來嚴肅兇猛的黑色大狗又笑了一下，我也笑了，沒有著急去撿掉落的烤腸，而是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我沒有名字的”
　　對面的大狗頓了一下“沒有名字，那就是沒被人類撫養(yǎng)過，從出生開始就是流浪貓？”
　　我點點頭
　　“看你長得白白的，就叫你小白吧”
　　“小白，小白”我嘴里一直默念著我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擁有名字，開心極了，我看著面前的大黑狗，問他:“那你叫什么？大黑嗎？”
　　大黑狗露出了一絲無奈的表情:“我叫阿德”
　　阿德和我說我可以留在這片屬于他的地盤上，他找到的食物也可以和我分享，但作為交換我必須留下來陪他，我不懂他為什么需要人陪，他已經這么強大了，但留下來這件事對我的好處是最大的，我也沒再仔細想下去。
　　阿德每天都會出去尋找食物，他從來不讓我和他一起去，他說外面很危險，也只允許我在他的領地范圍內找東西吃。
　　這一天我向一個人類露出肚皮得到了兩根火腿腸，這可是難得的美味，我叼著它們飛快地跑回那個胡同，死死守護著它們，我要等阿德回來一起分享。
　　阿德今天獲得食物是一些魚骨頭，我把火腿腸拱到他面前，他瞥了一眼，眼神忽然變得警惕起來，厲聲問道:“你從哪里弄來的？”
　　“一個人類給我的，她看起來是個好人”
　　他冷哼一聲對我說:“人類？好人？我和你說人類沒有好東西，他們只會讓你感受到溫暖然后再把你拋棄掉，他們根本不在乎你，他們只是在享受你對他們的服從，他們是最惡毒的滾蛋”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調越來越高，激動得像是領地被侵犯時的雄獅，我有些被嚇到了，向后退了一步，瞳孔不安地望向他，我好像說錯了話
　　他看到我的不安后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他湊到火腿腸旁邊把它們從頭到尾嗅了個遍，最后用自己鋒利的爪子把它們抓的面目全非，他前爪一撥把火腿腸推到我面前，話語還是冷冰冰的，但是語氣已經緩和了不少“不是愛吃嗎，來吃吧，別被你口中的好人類下毒毒死讓我來收尸就行”
　　我推過去一半“你也吃吧，我特意等你回來一起吃的”
　　他別扭地看了我一眼，吃了兩口把剩下的又推了回來:“這東西有什么好吃的，咸死了”
　　我默默低頭吃飯，權當沒看見他嘴角流下的口水
　　我后來知道了阿德討厭人類的原因，阿德之前是人類的寵物狗，他從小就在主人的家里長大，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但是他兩歲時走丟了一段時間，克服萬難重新回到家時卻發(fā)現主人一家已經搬走了，他瘋了似的到處找，可是一無所獲，他一直在這條街上游蕩，堅信著主人會回來接自己，一年、兩年、三年，阿德絕望了，他被動接受了自己被拋棄了的事實，從寵物狗變成流浪狗，阿德受的苦夾雜著仇恨，失望變成了一顆顆種子，在阿德心中生根發(fā)芽，結出一顆顆痛恨人類的果實。
　　我還是愿意相信人類，雖然我也被人類傷害過，但也被人類幫助過，我相信人類并不能一概而論，就像剛見到阿德時我也不能想象出他是這么溫柔的一條狗
　　和阿德在一起日子好過多了，不用為食物擔心，也有了安全的住所，冬天時我可以蜷縮在大狗狗的臂彎里，阿德的身體和媽媽一樣暖乎乎的，讓我感到很安全。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順利下去，直到那天的來臨，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我在垃圾箱里翻出將近一整塊兒面包，我興奮極了，叼著它往回跑，跑到半路卻感覺很不對勁，平時在附近活動的小伙伴都沒在，空空蕩蕩的街道像是暴雨前的寧靜，像是在孕育著不平凡的結果，我放慢腳步遲疑地往前走，直到我看到了那輛放滿了籠子的大貨車，在眾多被困住的貓狗中我看到了阿德，阿德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忽然起身，撞得籠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響聲，他拼了命地叫，我聽到了，他在叫我跑，他對我大吼讓我趕緊跑，不要回頭，不要被他們抓住，他的躁動感染了車上的其他貓狗，霎時間犬吠聲大作，它們不安地左突右撞，籠子相互碰撞發(fā)出刺耳警報，車上的人意識到不對勁下來查看情況，他們看到領頭鬧事的阿德，拿著鞭子抽在了籠子上“他媽的瞎叫什么，老實點兒，媽的，該死的狗東西”粗鄙的話語源源不斷地從男人口中冒出，他向草地啐了一口痰，提了提褲子眼睛到處亂看，他的目光向我投來時，我的呼吸都暫停了，我發(fā)著抖，腿卻怎么邁不動，正在我想要放棄之時，發(fā)出了哐當一聲，竟然是阿德把籠子撞到了地上，男人顯然被這巨大的聲響嚇了一跳，一邊罵著臟話一邊拿起旁邊的鐵棍打在阿德的身上，頭上，鮮紅的血液流過阿德深色的皮毛，在太陽下閃耀著讓人不敢直視的光芒，他倒在地上，滿是鮮血的嘴里發(fā)不出聲音，卻一直用口型念叨著讓我快跑。
　　我頭也不回地拼了命地往前跑，因為生理結構的關系，我再悲傷也不會像人類一樣流淚，我只是覺得窒息，我跑著跑著漸漸覺得四肢沒了知覺，最后撲倒在地上，我像阿德一樣張開嘴伸出舌頭來喘息，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我沒有太多時間悲傷，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吃掉了面包，我不能停留，我要活下去。
　　從那之后我很長時間不敢在夜里睡覺，我一閉上眼就會看見滿身鮮血的阿德在叫我快跑，也不敢再去到之前和阿德朝夕相處的那條小巷子，我怕那里還殘留著阿德的氣息，我怕會做夢夢到那天阿德對我說，你是第一只看到我卻沒有被我嚇跑的動物，你叼著烤腸兇我的時候我覺得你特別可愛，我本應該無欲無求的心在那時忽然有了想守護的東西，所以我對你說我想你留下來陪我。
　　之后的時光里我也和不同的小伙伴同行，相依為命，會互相舔毛，在陽光曬過的草坪上翻滾，只是還是會經常想起媽媽和阿德，他們早已融進我的生命，刻進我的骨血，陪我感受著世間的苦樂。
　　我身手矯健地躲過了好幾次人類的抓捕，同伴們說，他們是來幫助我的，會給我找一個人類的家，可我看到他們手里反著光的籠子時，還是會抑制不住地想到那個普通的午后，我想我并不需要家，真正需要家的他已經死了。
　　我看著天上飄下來的雪花，又是一個冬天了，我躺在雪地里，卻怎么也提不起力氣，耳邊忽然又傳來了那只大狗撕心裂肺的喊聲，他依然在喊“快跑”，我對著空氣說道:“別再喊了好嗎，喊了這么多年了，讓我安靜一會兒吧，我真的跑不動了”
　　真冷啊，刺骨的冰雪融化在我不再保暖的毛皮上，融化成一粒粒的小水珠，晶瑩剔透，像是會融化的寶石，我直起身子努力向前走，卻怎么也逃不出這片寒冷，這次我可能真的逃不掉了，我用盡全身力氣走進了花壇，擁抱著像石頭一樣硬的凍土，卻感受到了前所有未有的溫暖，這是埋葬媽媽的地方，我終于要和媽媽重逢了，我閉上眼，純白的毛色和冰雪融成一體，好像我也不曾來過這喧鬧的世間。
　　我再睜開眼時真的見到了媽媽，我急不可耐地用頭蹭著媽媽撒嬌，媽媽舔了舔我頭上的毛對我說:“做得好，這些年辛苦你了，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小白，你跑得很快嘛”那只黑色的大狗依然目光炯炯，聲如洪鐘，依然對我笑著
　　我走在媽媽和阿德中間，向著沒有饑餓和寒冷的凈土出發(fā)，是時候了，我終于能享受永恒的溫暖了。
　　冬去春來，曾經埋葬著小白和媽媽的地方長出了一株株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很普通也叫不出名字，卻是她們來過這美好世間的最佳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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