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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航
我出車禍?zhǔn)浟耍浀盟腥,唯?dú)忘記了我的男朋友。
光速分手后,他三不五時上門糾纏。
“封辭,你煩不煩?不能放過我嗎?”
他漆黑的眼眸泛起漣漪,“我不是他,我叫江寂,是他的雙胞胎弟弟!
我渾身發(fā)冷,江寂明明死了,死在很多年前。
1.
二十二天前,我出了一場車禍。我記得所有人,唯獨(dú)忘記了封辭。
他告訴我,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不大相信,因?yàn)槲覍ρ矍斑@個人,連絲毫的悸動都沒有。
我出院后,封辭帶我回到了我們住的公寓。這些日子以來,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一心幫我回憶過去。而我,一心想和他保持距離,我好像還是沒能習(xí)慣他在我身邊打轉(zhuǎn)。
“今天我們?nèi)コ允裁矗刻﹪撕貌缓,你以前很喜歡吃的!鼻锶盏年柟庵,他笑得璀璨又溫暖。
我不太喜歡,我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我最不愛吃的就是泰國菜,我討厭菜里放咖喱和檸檬。
他還在喋喋不休地給我安利餐廳,我一聲不吭,層層疊疊的煩躁幾乎要溢出胸口。
“我不想吃!痹S久之后,我涼涼地吐出四個字。
“怎么了?”他愣了愣,隨即笑道,“吃別的也行,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
無名的火噌的一下在我心頭燃起,“能不能別煩我,你一個人是吃不了飯嗎?”
語氣并不和善,這是我清醒以來第一次發(fā)火,其實(shí)我早就想這么做了。
封辭的笑容乍然收斂,“阿尋,你現(xiàn)在,很討厭我嗎?”
他過去幾天眼底隱藏的不安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放大,在我面前袒露無疑。
我沒有回答,默認(rèn)了他的想法。我曾試圖在他的字里行間回憶起我們相愛的過往?墒牵^往成灰,我找不到半點(diǎn)他愛我的證據(jù)。
也忘記了所有我曾愛過他的細(xì)枝末節(jié)。
“阿尋,明明你很愛我的,你以前,真的很愛很愛我!彼遥_臥室的抽屜,拿出一本陳舊的筆記本。
他說那是我的日記,里面有我愛他的時光。
我翻開日記,捏著泛黃的紙張,一篇篇地讀過去。
“2012年,畢業(yè)實(shí)習(xí),進(jìn)了一家新公司,遇見了一個帥氣的男孩子,他叫封辭,我從未對人一見鐘情,除了他!
“2013年,封辭每天都給我?guī)С柭飞系目撅,那家店真的很難排!
“2014年,我參加城市馬拉松,差點(diǎn)堅持不下來,是封辭陪我跑完的!
“2015年,公司人員變動,我升了職,調(diào)去分公司擔(dān)任重要職位,封辭自請和我一起去?蓪ξ襾碚f的機(jī)會,對他來說是一場貶謫!
“2016年,封辭和我告白,我們走到一起!
“……”
我不想再翻下去,字字句句,都記錄著曾經(jīng)的我有多么愛他。但是,我感受不到半點(diǎn)字里行間的幸福和甜蜜,反而心頭涌起一陣沒由來的失落和酸澀。
或許,我沒那么愛他。文字可以矯飾,記憶也會騙人。
“或許我忘了,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壞事,我們向前看吧!
我釋然一笑,把日記本遞給他。
他的手微微發(fā)顫,幾乎握不住本子,“阿尋!
他下意識地想要來擁抱我,我身子偏了偏,躲開了。
對不起,我無法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懷抱。
我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行李。我有些煩躁,東西似乎有點(diǎn)多,或許我曾經(jīng)真的是想和他在這個房子里過一輩子的吧。
但那也只是過去。
“我?guī)湍!狈廪o定定地在我身后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上前,“這個也帶上吧!彼岩粡堈掌胚M(jìn)箱子里。
那是我們的合照。
大片大片的黃水仙花海里,他親吻著我的側(cè)臉,小心翼翼且溫柔珍重。
我垂眸,將照片拿了出來,塞到他手里,“給我也沒用,我想不起來。”
他抿著唇,修長分明的指節(jié)深深地鉗進(jìn)相框里。
我拖著行李走到門口,手堪堪搭上門把手,便被一股力量拉了回去,跌入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懷抱。
封辭眼眶發(fā)紅,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周身籠罩著破碎的情緒。
“你還丟了一樣?xùn)|西?”他聲音沙啞。
“什么?”我抬眸看他。
“阿尋,你丟了我!痹捯粑绰,他的唇便覆了上來,像是囚籠里的野獸最后的掙扎。
我睜著眼,眼底心頭,一片平靜。我不怪他激動,曾經(jīng)深愛自己的女朋友忽然之間忘記和自己有關(guān)的一切,甚至不再愛自己,換了誰都要崩潰。
“好了嗎?”我的聲音寒涼。
他身子一僵,終是停下了這個沒有回應(yīng)的吻。
他看著我,眼眶的霧氣落入晦暗不明的深淵里。有一瞬,我在他眼里看到完全陌生陰騭的情緒,大約是我的錯覺,因?yàn)橄乱豢涛揖吐犚娝煅实貑栁遥骸澳懿荒懿蛔??br>
我搖頭。
“和我在一起很難受?”
我點(diǎn)頭。
空氣沉寂,良久,他自嘲般地抬起嘴角:“阿尋,你是真的不愛我了!
這一句,是陳述的語氣。
“騙子!
這是封辭留給我的最后兩個字,他比我先離開了那個房子。
二十二天,一個人的習(xí)慣都養(yǎng)成了。而我,還是沒能愛上他。
2.
和封辭分手后,刪除了和他有關(guān)的所有痕跡,回了海城老家。
我母親早已二婚,有了自己的家庭。父親去世多年,留下的舊房子,被我改了民宿。樓上是六間不同文學(xué)主題的房子,樓下是書店和茶吧。
沒多久,我準(zhǔn)備將年邁的外婆接過來,一起打理著我們的方寸之地。
“外婆,你別搬了,生活用品我那里都有,你收拾好衣服和我走就行了。”
看著外婆忙前忙后的樣子,我不由得失笑。
外婆點(diǎn)了點(diǎn)我的額頭,“我哪里是在收拾我的東西,都是你的!
我的?我好奇地湊近,看見一個落漆的紅色鐵皮盒。
打開一看,全是我兒時的玩具和頭飾。
我一件件地拿起,放下,像是在和童年的自己對話。
只是這個銀色鐵制的蝴蝶發(fā)夾是哪里來的……
記憶里遍尋不獲它的痕跡,我一時胸口發(fā)悶。
“這是小江送你的,你忘了?”外婆見我神情困惑,為我解惑。
“小江?”
是誰?我一時想不起來。
“江寂啊,你忘了?”外婆笑著拍了拍我,示意我站到一邊,她輕輕撥開我那一堆花里胡哨的頭飾,拿起盒子最底下的一張照片。
“我們隔壁毛嬸兒的孫子呀,你們那時候總在一塊兒玩兒,睡覺都舍不得放手。”外婆側(cè)頭問我,似是不信,“你小時候可喜歡這孩子了,嚷嚷著要嫁給他做新娘子呢!
我搖搖頭。
“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外婆一邊整理舊物,一邊嘆息。
“怎么了嗎?”
“哦,沒什么!蓖馄呕艁y地掃了我一眼,“就聽說這孩子出了點(diǎn)意外,不在了!
我握著照片,心口莫名地狠狠地揪了一下。
照片里是孩提時代的我,一身藍(lán)白格子的棉布背心裙,扎著兩個馬尾辮,一手拿著西瓜,一手拉著撐著院子里榕樹下的小竹床,一口親在了我身旁那個小男孩緋紅的臉上。
可是,我在回憶里找不到對應(yīng)的場景。我想或許我真是在那一場車禍中傷得不輕。
望著照片上的臉,我怔怔地出神,這個小江寂,眉眼之間,像極了一個人。
我面無表情地放下照片,關(guān)上了盒子。
3.
因?yàn)榈刂肺恢闷,民宿生意一般,雖然常常都住不滿,但每天至少有一到兩個訂單,生活也算安寧。
“你好,請問還有房嗎?”溫潤清雅的聲音落入耳朵,卻讓我打了個激靈。
這聲音我曾聽過二十二天。
我從一陣繁忙里抬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封辭。他消瘦了很多,眼底有淡淡的青灰,似是沒有睡好。
“怎么是你?”我沒有半點(diǎn)久別重逢后的喜悅。
封辭彎起的嘴角驟然一抽,頓住了。
“附近有工作,來看看你!
工作?這山村野地,我不理解他一個一線城市知名室內(nèi)設(shè)計師來這里做什么,難不成獲取靈感嗎......
我哦了一聲,再無話。
“你要住這兒?”我的話語里是明顯的不情愿。
“附近沒有其他民宿了!彼兔即鼓,似乎真的沒有選擇。
“我?guī)湍愦螂娫拞枂柊!?br>
“阿尋......”
我沒有理會他的欲言又止,撥通了電話。對于附近幾家民宿的老板,我都是熟知的,彼此都在一個地方做生意,少不了聯(lián)系。但我撥了好幾個電話,才知道他們今天都滿房。
算了,我給封辭安排了最南邊的房間,采光一流。
他看起來很開心,而我沒告訴他,那間房離我住的地方最遠(yuǎn)。
4.
“阿尋,這個銀色的蝴蝶發(fā)夾就是我給你的聘禮,你等我回來!
“阿尋,你別忘了我!
“阿尋,你說要嫁給我的,可你怎么能喜歡上.....”
“阿尋,我回來了!
漫天的火光里,一張瘦削頹靡的臉龐哀傷的望著我;鸸獾褂吃谒劾铮饾u化作恨意的利刃,直直地貫穿了我——
“不要!”
我從驚恐中醒來,冷汗涔涔,卻依舊拂不去身上的滾燙,那是夢里帶出來的火,是江寂的恨意。它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層層將我捆縛,讓我掙扎不得。
江寂,江寂。
自從那天看到那張照片,我便時常作惡夢,夢見江寂和我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過去。
我揉了揉太陽穴,掀開被子起身下樓,樓下的燈光昏黃,靜謐又冷清。我去到茶吧,倒了一杯水。
“阿尋!
詭異的寂靜了,冷不丁的響起一個聲音。
我呼吸一頓,轉(zhuǎn)身,差點(diǎn)握不住杯子。
隔著七八步的距離,冷淡的燈光下,坐著一個人,目光沉沉地望著我。
夢里那種灼燙的感覺再次席卷了我。
“江......”我啞著嗓子開口,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
不對,他不是江寂,江寂已經(jīng)死了。
他,是封辭。
“怎么還不睡?”我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冷靜。
封辭黑眸幽深,慢慢啟唇,“睡不著,來看看書。”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那本《白夜行》,停擺的頁面上,是一行清晰的字:
[有個人我想讓她幸福,但是,那個人真的得到幸福的話,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再需要我了,沒有人會再叫我的名字了。]
“你不舒服嗎?”他起身,身材頎長,一雙長腿沒幾步就到了我面前。
我甚至沒有逃跑的機(jī)會。
在這夜色里,封辭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高墻,將我困在這逼仄的茶吧,空氣沉悶而壓抑。
“做惡夢了嗎?”他熟稔而親昵地拭過我額頭的汗,冰冷的指節(jié)貼在我滾燙的肌膚上,我不由得渾身戰(zhàn)栗。
我下意識地偏頭躲開,“我沒事,你讓開!
我推開他,準(zhǔn)備上樓,卻被他強(qiáng)硬地扣住了手腕。
他薄唇輕抿,沉靜如海的眸光里帶了些不同往日的情緒,似卑微,似乞求,“阿尋,能把我聯(lián)系方式加回來嗎?”
我搖搖頭,“沒必要吧!狈凑钜褯]什么交集了。
“我們已經(jīng),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
“阿尋,明明忘記我的是你,為什么受罰的人是我,為什么——”
他望著我,眼底朦朧,似有困惑,更多的是不甘。
為什么呢?讓我想想。
良久,涼涼地開口,“其實(shí),我很好奇,為什么我記得所有人,卻唯獨(dú)忘記了你呢?”
“封辭,你知道答案嗎?”
“我車禍那天,你又在哪里呢?”
他驀地眸光一顫,握著我的手逐漸發(fā)緊。
“阿尋,你沒忘是不是?你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我們的過去,對不對,阿尋,你告訴我啊!彼袂榻辜,似乎急于從我臉上獲取一個答案。
“重要嗎?我們現(xiàn)在這樣,應(yīng)該如你所愿才是啊!蔽易旖翘,深深地看著他。
他一把將我扯入他的懷里,像將獵物圈入自己領(lǐng)地的野獸,“所以,你就這么懲罰我,寧愿裝失憶也要抹殺我們所有的過去!
“你不該這樣,不該連一個解釋的機(jī)會都不給我!
“阿尋,你真狠心!
我嗓音沁涼,似跌碎寒夜,“隨你吧,你說是就是好了。”
下一秒,我的下顎驟然一緊,鋪天蓋地的吻密密地落下,呼吸間,全是他的氣息。
“可我不信,不信你真的不愛我了,阿尋!
我用盡全身力氣都掙脫不開,只好冷漠地承受著野獸的撕咬。
他兀自專注,而我,胃里一陣陣地泛酸。
許久之后,他才仿佛死了心,悻悻地放開我,神情里布滿不可置信和疼痛難當(dāng)。
“別再讓我看見你了,封辭!
我直接甩了他一記耳光,不顧他糾纏的視線,慌忙跑上了樓。
關(guān)門落鎖,向左望去,是一面鏡子,鏡子里的臉,分明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
5.
我確實(shí)沒有失憶。
當(dāng)我從醫(yī)院醒來,看著屏幕碎裂的手機(jī)里中十幾通無人接聽的電話,無助地發(fā)愣。
按滅了手機(jī)屏幕,頭頂?shù)陌谉霟簦是將我蒼白的臉割裂在黑屏前,淚水一顆顆地砸下,好像沒有停歇。
我在人間的最后一秒,想見的人還是他,可他呢,那時候在做什么呢。
哦,他那天去機(jī)場接他的白月光回國了。
黑色的屏幕暈開了我的笑臉,破碎的,絕望的笑臉。
那天,我做了一個認(rèn)真的決定。我要忘記封辭,要通過這場車禍,徹底殺死我所有的愛意。
因?yàn),我和封辭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日記里那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愛意,都是經(jīng)過回憶濾鏡美化篩選過的“現(xiàn)實(shí)”。
他每天給我送烤餅是真的,可是他送的不止一份,還有一份是給別人的。
他陪我跑馬拉松也不假,跑道上出來我,還有另一個人。
他陪我調(diào)去分公司也是真的,因?yàn)楹臀彝サ倪有她。
還有那場告白,他在設(shè)計比賽的領(lǐng)獎臺上說,“我想把我所有的榮耀都送給我唯一的女孩!蹦抗馔断虻氖俏业姆较颍菚r,我的身邊坐著她。
我們所有的故事里,都存在著第三個人,葉梓寧,我的大學(xué)室友,也是封辭的青梅竹馬。
男主角是他,女主角不是我。
那時候的我愛得昏頭昏腦,自欺欺人地收下他所有愛屋及烏的好。青春里所有的錯覺都在告訴我,他是喜歡我的。
后來,葉梓寧出國,我和封辭度過一段美好浪漫的相愛歲月。我們一起生活,一起布置溫馨的小家,我們幾乎快走入人生的下一個新篇章。
只是,好景不長。
得知葉梓寧回來的那天,他和他一幫朋友興沖沖地去機(jī)場接人。
“能不能不去!蔽冶е,無助得像一艘在大霧彌漫的海上失航的船。
“阿尋!彼櫫税櫭,還未開口,身旁便響起他幾個兄弟的話。
“嫂子,不至于吧。梓寧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這是對我封哥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
哄笑聲散開,我沒有理會他們。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封辭家很有錢,我入職公司的幕后老板就是封辭。我以為我們是同甘共苦的一類人,殊不知那是他們有錢人體驗(yàn)生活的游戲。而葉梓寧和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圈子的,他的那幾個朋友從來看不上我。
這世上,有人高樓摘星,坐擁頂級的財富和資源。有人清貧臥雪,為明天,為一餐一飯而奔走忙碌。
前者是他們,后者是我。
封辭不悅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低聲安慰我,“阿尋,我很快回來!
門被關(guān)上,我的心沉入無邊的海底。
封辭是我的燈塔,曾照亮我這片小小孤舟的航向。如今,他選擇了另一艘更為豪華精美的巨輪。
不該是這樣的,我不甘心。
他是我的,我得去找回我的燈塔。
對,找回他!
我大抵是瘋了,滿腦子都是封辭和葉梓寧久別重逢會發(fā)生的所有可能性。
我擦干眼淚,抓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往外跑。
等等我,封辭,別丟下我,求你。
山城的風(fēng)在我耳邊急速呼嘯,油門被我踩到了底,再快一點(diǎn),我想見他。
砰的一聲——
玻璃碎裂,一陣白光后,我的眼底猩紅一片。
我沒見到我的燈塔。
我意識混沌,模模糊糊間,我看見一片空曠的雪原,大雪之中我赤足狂奔,拼命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除了空曠的冷意,始終沒有回音。
手機(jī)里傳來一聲又一聲無人接聽的客服音,像極了一聲聲的嘲諷。
最后一次——
我還是沒能撥通他的電話......封辭,我沒有力氣了。
或許,人真的不該妄想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一廂情愿的賭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一敗涂地。
你看,我這不,受到了懲罰。
世界,歸于黑暗。
我在死去,最愛封辭的林見尋,死在了那場車禍里。
6.
那個晚上以后,封辭離開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只是樂得輕松。
但兩個月后,他又回來了。
入住,是外婆在我出門的時候幫他辦理的。旅游旺季,民宿早已沒了房間,外婆見他可憐,便讓他住在民宿后面的自住房,那是我和外婆的家,要是民宿住滿了人,我便會回到這里住。
“說來也怪,這孩子長得和小江真像,我差點(diǎn)認(rèn)錯了人。”外婆和我說的時候,我不禁眉頭緊蹙,只覺得煩躁。
封辭變了很多。
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從前的封辭,雖然在外人面前是冰山上的寒風(fēng),獵獵而過,但對我,總有一番耐心與溫柔。如今,頂著一樣俊逸鋒利的臉,我卻感受到了熾熱的滾燙與徹骨的陰冷交纏出來難言的復(fù)雜。
像是地獄里爬出來的火焰,一簇簇地燃燒、跳躍,幾成燎原之勢。
封辭在我臉上逡巡半晌,然后似笑非笑站到我面前。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低眉路過,留下一陣的微風(fēng)。
這次回來,封辭不再說話。只是對著我笑,并且每天給我送早餐,陪我晨跑,打掃民宿,照顧外婆,也會在我疲憊的時候給我遞一杯溫水。
從前,對我們的小家,他都沒有這么上心過。
他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潤物細(xì)無聲地入侵我的生活。
可是,他越這么做,我就越厭惡。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當(dāng)我愛你的時候,我會奉你為神明,當(dāng)我不再愛你,你連腳邊的爛泥都不是。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對封辭的厭惡到達(dá)了一個臨界點(diǎn)。
“封辭,你煩不煩?不能放過我嗎?”
他漆黑的眼眸泛起漣漪,唇角彎起,“我不是他,我叫江寂,是他的雙胞胎弟弟!
低沉如弦樂的嗓音落在我耳邊。
霎時間,我渾身發(fā)冷,汗毛一根根地豎起,那喉嚨里發(fā)出的,根本不是屬于封辭的聲音。
可是,江寂死了,死在很多年前,這是外婆親口告訴我的。
我震驚地望著他,他唇角的笑意不減反增,慢慢放大......
“你別開玩笑了!
“你們雖然長得像,但你們根本是兩個人,何況你們姓也不一樣,怎么可能是兄弟。”
我?guī)缀貂咱劦赝撕髱撞,卻被他牢牢地鎖住腰肢。
“我母親叫封瑛,父親叫江照。我和他,分別隨了一個姓。”
“阿尋,你怎么能忘記我,和別人相愛!
“光是想想你和他有過那么一段,我就嫉妒得發(fā)瘋。”
他冰涼的指節(jié)穿過我的頭發(fā),慢慢落到了我的脖頸,似有若無地摩挲著,炙熱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我止不住地戰(zhàn)栗。
我認(rèn)真地描摹這他的每一寸容顏,眉骨、嘴唇、身形......分明就是封辭,只是那雙眼睛蘊(yùn)藏的潮汐,與從前判若兩人。
封辭的疏冷里尚且還有一寸溫柔,而而這個自稱江寂的人,他的冷,是經(jīng)過地獄業(yè)火淬煉過的深淵,是經(jīng)久難消的寒涼。
“還沒想起來?阿尋,你真是沒有良心!
“八歲那年,我從田埂上救下一只臟兮兮的小泥鰍,小泥鰍洗干凈了,原來那么可愛,她牽著我回家,還請我吃西瓜,說長大后要嫁給我.....”
“阿尋,你該喊我一聲小江哥哥!钡统寥绱舜盆F般的聲線,細(xì)細(xì)地訴說著過往。
我頭痛欲裂,腦海中混亂的絲線慢慢斷裂,重組,塵封記憶的潘多拉之盒頃刻間被打開——
江寂,我的枷鎖,我的詛咒,我的愛。
7.
我和江寂相識于兒時,父母外出務(wù)工。八歲的我被留在了老家,時常跟著外婆漫山遍野地勞作,一個臺風(fēng)天來臨的夏日,外婆生病臥床。年幼的我尚未對死亡有清晰的概念,只覺得那時的外婆,仿佛在下一秒就離我而去。
“外婆,你等我。”
在肆虐的凄風(fēng)苦雨里,我邁著短小的雙腿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找醫(yī)生?墒,我打小就是又瘦又小,連參天樹木都可以輕易折彎的臺風(fēng),推倒一個小小的我,更不在話下。
我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勒住后脖頸,再狠狠地摔到水田里,狂風(fēng)暴雨仇恨地割裂著我的臉龐,恐懼和無助扼住了我。
瀕死之際,我隱約聽見了一個悅耳的聲音,可我再也沒有力氣睜眼。
等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那時候毛嬸兒帶著江寂剛從省城趕回來,本想趁著臺風(fēng)之前,把家里的西瓜收一收,因?yàn)榛疖囇诱`,這才耽誤,沒想到在路上遇上了我。
那是江寂第一次下鄉(xiāng),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戳了戳我的臉,“這么大的雨,你為啥趴在水田里,像只泥鰍似的!彼ξ乜粗摇
我被他戳得小臉通紅,“你,你才是泥鰍——”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復(fù)著,惹來他咯咯直笑。
“去去去,你這臭小子,一邊兒去!泵珛饍憾酥煌虢獪f給我,“小尋,你醒了,還好嗎?過來嬸子摸摸!
我乖乖地將腦袋湊過去,毛嬸兒貼著我的額頭探了探,“看來沒多大事,把這個喝了。”
我看著褐色的姜湯,皺起了眉頭,“我,可以不喝嗎?”我可憐巴巴地望著毛嬸兒。
毛嬸兒還沒說話,江寂就吊兒郎當(dāng)?shù)氐鹌鹨桓舭籼,隨后拿出一整條長蛇一般,是各種味道的棒棒糖。
我艷羨地望著他,哈喇子都快流出來。
“出息!苯挪恍嫉乜粗,“吶,要是你乖乖把姜湯喝了,我就送你一根怎么樣!
我一聽,心頭亮起一盞小燈泡,忙不迭地應(yīng)下他。
我喝完姜湯,毛嬸兒又給了我一套衣服,讓我去洗澡。
我看著衣服,心下訝異,自己的衣服怎么會在這里?
毛嬸兒開了口,“我本來想去找你外婆接你回去的,誰知我進(jìn)屋看她那樣子估計痛風(fēng)又犯了,你別擔(dān)心,我已經(jīng)叫人去請了醫(yī)生了。你外婆這兩天不方便,我拿了你的衣服,你就安心在這兒住下,正好嘗嘗毛嬸兒的手藝!
我搖搖頭,“毛嬸兒,我得回去,不能讓外婆一個人。”
“小孩子家家的,瞎擔(dān)心什么!你外婆那兒有我照顧呢!泵珛饍簩⑽彝七M(jìn)了浴室。
一進(jìn)浴室,我就愣住了。
我這樣的鄉(xiāng)下孩子,洗澡都是用盆的,哪里見過淋浴頭呢。
掙扎許久,我出了浴室,小聲地喊著毛嬸兒。
結(jié)果,毛嬸兒沒喊出來,喊出了江寂。
“你干嘛!”江寂陡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嚇了一跳,“我......我找毛嬸兒......”
“什么事?”江寂皺眉,“我奶奶去你家給你外婆送飯了。”
“我不會用那個——”我低著頭,指了指浴室的淋浴頭。
江寂挑眉,罵了一句,“笨蛋。”但還是告訴我使用方法。
我洗了有生以來最舒服的一個澡,有溫暖的浴燈,香噴噴的肥皂,暖烘烘的熱水,我真的不想出去了。
大概是我呆在浴室太久,江寂在外面敲門,“你是死在里面了嗎!
聞言一愣,我趕忙擦干身體出門。
出來的時候,江寂依舊叼著棒棒糖,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電視遙控板。
但我的視線卻對他手里的棒棒糖緊追不舍。
“想吃?”江寂沒看我,無聲輕笑。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沒說話。
江寂轉(zhuǎn)過頭來,看見我,頓了頓,笑意直達(dá)眼底。
于是,他伸手從那長條里扯了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遞到我跟前晃了晃,“叫一聲哥哥就給你!
我別過頭去,才不要呢。
可是,那個棒棒糖看起來真的很好吃,是我沒見過的牌子。
“真不叫?”
我抿了抿唇,沒出息地喊了一聲哥哥。
于是,那個夏天,江寂就用一長串的棒棒糖,哄著我叫了一整季的哥哥。
8.
我成了江寂的跟班,到哪兒都跟著他。
江寂對我很好,處處護(hù)著我。但時日漸久,我發(fā)現(xiàn),雖然他總是笑,但大多時候他的笑,只是為了笑而笑,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
“小江哥哥,你不開心嗎?”江寂生日那天,我在明明滅滅的燭火前這樣問他,每年一到生日,他的情緒就會跌入谷底。
“怎么會,有阿尋陪我,我很開心。”他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小江哥哥騙人!
他笑了笑,將一塊蛋糕喂到我嘴里,沒再說話。
我和江寂一直相伴到十五歲,情愫朦朧的時期,我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般,一邊拎著西瓜,一邊恬不知恥地偷親他,我開始躲著江寂。
“阿尋,你在躲我!币蝗辗艑W(xué),我被他堵到了墻角。
長成少年的他,輪廓愈發(fā)地凌厲優(yōu)美。
“我沒有!
“是嗎?”江寂微微抬起下巴,分明的不信任。
對峙的空氣,被一陣自行車鈴打破。
“阿尋,不回家嗎?”二虎子騎著他爸爸的二八大杠停在我面前,“江哥也在啊!
二虎子是村長的兒子,在江寂到來之前,他是唯一的玩伴,江寂來了以后,我和他很少玩在一塊兒。一開始,二虎子還非常不開心,時常找江寂的麻煩,久而久之,也不知道被江寂灌了什么迷魂湯,最后高高興興地加入我們的隊(duì)伍。
只是江寂好像一直不大待見他,尤其是我和二虎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江寂總是要插到我們中間來,然后拉著我飛快地跑走,將二虎子丟在原地。
“我要回家的!蔽毅@出江寂的禁錮,往二虎子的方向奔去。
江寂迅速地握住我的手,眼底幽深,“你確定要跟他回家?”
那時年少的江寂,第一次顯露他偏執(zhí)的一面。
我不敢看他,小聲嗯了一聲。
他定定地盯著我許久,放了手,“你走吧!
我走到二虎子的身邊,他眼神怯怯的,低聲湊近問我,“阿尋,我看江哥不大高興的樣子,你要不和他一起回去吧!
我瞪了二虎子一眼,他趕忙擺擺手,“別,我錯了,祖宗!
于是,我上了二虎子的后座。
自行車路過江寂,我聽見他很輕地說了一句,“林見尋,原來你和他們沒什么分別!
江寂的語氣淡淡的,散在風(fēng)里,我的心猛然一縮,卻還是沒有回頭。
那次以后,江寂也不再主動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開始打架、抽煙,我好幾次見到他,都是一身傷痕,眼神陰騭。
一次細(xì)雨蒙蒙的黃昏,我遇見江寂在小巷子里被人圍毆。
“老師來了!蔽也活櫵娴难凵,拉著一個路過的大人,朝著小巷里大喊一聲。
幸好,我堵嬴了,那群不良少年一哄而散。
我試探著走進(jìn)他。
陳年的舊瓦被沾染塵埃的新雨沖刷,檐下落入一片細(xì)密透明的簾子,砸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哀愁生澀而凌亂無序的旋律,朦朧間光影搖晃,明明滅滅,遙遠(yuǎn)的地方隱隱傳來作響的車鈴,試圖加入這一場混亂無章的戰(zhàn)場。
此時此刻,我站在一片可以呼吸的海里,可我覺得沉悶而窒息。
“江寂!
他躺在地上,血漬和雨水混雜,眼里是冷冷的抗拒。
“滾!
我抱著他,眼淚滾滾而下,他不該是這個樣子,江寂聰明又漂亮,不該是這個樣子。
“小江哥哥,我錯了!
聽到我喊他的名字,他目光里的冷意淡了幾分,疲倦地閉上眼睛。
我?guī)Ы呕亓思遥绮讲浑x地守著他。
我們好像回到了從前,我依舊是他的跟班。他抽煙我跟著他,只是在他身旁瘋狂咳嗽,他只能擰著眉頭掐滅。他打架我也跟著他,別人要揍他,我只能沖上去替他擋,于是每一回只能以他拉著我逃跑來告終。
江寂氣得砸墻,“林見尋,你不要命了。”
“不要了。”我笑著看著他,去拉他的手,“小江哥哥,我要你,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江寂怔了怔,甩開我的手,“別他媽再來招惹我!
我望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無奈嘆氣。
9.
江寂很少抽煙了,也不再打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槲摇?br>
“你在等我嗎?”我在學(xué)校幫老師改作業(yè),很晚才回家。出校門的時候,天都黑了,可我卻在路燈下,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誰等你了,我路過,替奶奶買點(diǎn)東西!苯培托σ宦,半張臉落入陰影。
“哦,那你東西呢?”我笑嘻嘻地看他。
“忘了。”他邁開腿往前走,見我沒跟上,停了停。
我彎起嘴角,追上去牽他的手,“謝謝你,小江哥哥!
他手指一頓,終是沒有甩開我。
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許久不見的父母。
“爸爸媽媽!”
我撲上去,他們接住我,卻沒有溫情與欣喜。
我看向外婆,她的表情嚴(yán)肅,對上我的視線,卻又幾分憐憫。
“先吃飯吧!蓖馄虐l(fā)了話。
沉默的飯桌上,我的不安感愈發(fā)地強(qiáng)烈。
飯后,我洗完澡,聽見了廚房里傳來的爭吵聲。
“為什么你不能要她,我一個女人帶孩子多辛苦,別人會怎么說!”
“你是怕閑言碎語,是怕辛苦嗎?我看你是怕你那情夫有意見吧!”
......
“總之,小尋給你,我是不會要的!
“憑什么你不要的東西要退給我,我也不要!”
十五歲,很多事情一聽就明白了,何況,我也不傻。
我蹲在門口,呼吸艱澀得如同積雪的道路。
外婆曬完衣服進(jìn)門,摟著我嘆氣。
里面的爭吵聲越來越響,引來一群圍觀的左鄰右舍。外婆忍無可忍,推開門破口大罵,“你們兩都給我滾,以后小尋和你們都沒關(guān)系,我來照顧她!”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爸媽出門,對著我欲言又止。
“爸、媽,我做錯了什么?”我抬頭凝視他們。
媽媽紅了眼眶,擠開人群跑了。
爸爸抽出一根煙,慢慢蹲在我面前,“小尋,你一個人也要好好長大!
爸爸也走了。
所有人都不要我了。
水汽蔓延,眼前的景象忽然變得模糊,我的心墜入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跟我走!毕覙钒愕穆曇魟澾^我的耳朵,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拉起我,撥開層層的人群。
10.
江寂把我?guī)У搅撕舆,月色下的河面波光粼粼,閃進(jìn)我的眼里,有強(qiáng)烈刺痛的感覺。
“別哭了。”
江寂的指腹擦過我的眼尾,我撲到他懷里泣不成聲。
“沒有人要我了。”
“小江哥哥,他們都不要我了,沒有人愛我——”
“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江寂的手在空中停了又停終是落到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拍著,“阿尋,你很好,也沒有錯!
“那為什么爸爸媽媽都不要我,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嗎?”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不負(fù)責(zé)任的是他們,是他們沒有福氣,失去這么好的阿尋!彼е,神情落寞,仿佛被拋棄的那個人是他,不是我。
我仍舊抽噎不止。
半晌,他的嘆息落在我的頭頂,“阿尋,和你說個秘密!
......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這些年來,他所有一閃而過的失落來自于哪里。
江寂有個哥哥,從小到大,哥哥比江寂更加聰明優(yōu)秀,成績也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只是,哥哥身體不好,常年生病。
父母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到了哥哥身上。
吃飯的口味按照哥哥的來,穿衣風(fēng)格按照哥哥的來,一樣是滿分,收獲夸贊的也永遠(yuǎn)是哥哥。
明明是一樣的臉,江寂好像被遺忘的透明人。
他是盛夏背后落下的陰影,是多余的局外人。
灰暗的天空,撒不下半寸日光。八歲那年的夏令營,江寂不慎迷失在山里,哥哥為了找他,意外骨折。
父母找回孩子后,全都圍到了哥哥的病床前,而滿身傷痕的小江寂,獨(dú)自蹲在角落,無人問津。
那天以后,他父母因?yàn)檫@事遷怒江寂,將他送到了鄉(xiāng)下。
......
我聽完江寂的話,哭得更大聲了。
“小江哥哥,你別難過,阿尋喜歡你,阿尋一直陪著你!
江寂擱在我頭上的手輕輕摩擦,紅了眼眶,“真的嗎?阿尋。”
我認(rèn)真而篤定地點(diǎn)頭。
江寂的眼眸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然后將頭埋進(jìn)我的脖頸里,我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有溫?zé)岬某睗衤溥M(jìn)我的鎖骨。
是江寂在哭啊。
“江寂也永遠(yuǎn)陪著阿尋!彼曇羲粏。瑓s也堅定。
都是在成長路上跌倒過的孩子,在這一刻找到最契合彼此的擁抱。我們向孤寂投降,向彼此投靠。
明月高懸,松松地掛在參天的枯枝上。風(fēng)拂過草叢,沙沙地吹過來。夜色微涼,河面倒映出的影子。
兩個人,卻像是一個人。這個晚上,我和江寂擁有的是同一顆心臟。
11.
沒兩年,我聽說爸爸死了,酗酒之后跳海自殺。我心下漠然,沒有什么波瀾。只是覺得他可憐,媽媽背叛了他們的愛情,背叛了我們的家,但他真的不至于為了不愛自己的人去死,不值得。
媽媽早已經(jīng)忘卻愧疚,經(jīng)營著她全新的家庭。
“爸爸,你真蠢!
我在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菊花,轉(zhuǎn)身踏進(jìn)迷蒙細(xì)雨里,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看他。
我再也不會來了。
江寂扶著自行車在外面接我,我有些感慨,“小江哥哥,我們會變成爸爸媽媽那樣嗎?”
江寂握緊我的手,輕輕吻在我的掌心,將我的手放在他的腰間,“不會,阿尋,江寂永遠(yuǎn)不會辜負(fù)林見尋!
“除非——”
“除非什么?”我仰頭看他,撥開他被細(xì)雨打濕的劉海。
“沒什么!彼罩业氖,帶我逃離了這個令我不開心的地方。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和江寂偷偷談起了戀愛,他對我很好,幾乎無微不至。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相依相伴下去,一年、兩年、十年......
可是這世間之事,常常是彩云易碎琉璃碎,一段完滿的愛情,怎能沒有別離來注解呢。
十七歲的冬天,高二,江寂的父母來接走了江寂。這幾年,聽說他的那個哥哥身體每況愈下,而且高考在即,他們終于想起了這個被遺忘許久的兒子。
江寂逃了五次,他不要回去,他要陪著我很久很久。
每次看見江寂被他父親打得滿身傷痕,我無法抑制地心疼。而他總是笑著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
可那些鮮紅刺目的傷痕,怎能沒關(guān)系呢,他忍著疼還要擔(dān)心我的擔(dān)心。
我的負(fù)罪感日漸深重,曾經(jīng)無比堅定想要一起走下去的決心變得搖搖欲墜,終于在他母親找到我的那一刻,終于被擊得潰不成軍。
我,會成為耽誤他一生的人。
“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你有什么,金錢,還是權(quán)力,你看,連你爸媽都不要你......”
天寒地凍的夜里,雪花一簇簇地飛來,無聲地落在我頭上、肩上、眼睫上,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我忽然看不見前方,看不見未來。
江寂,我看不見我們的未來。
讓江寂對我放手,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我和江寂母親合謀了一場戲。
“江寂,我想去外面看看,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個小山村,你先出去,幫我看看,再回來接我好不好......”
江寂猶豫不決,見我的愿望如此強(qiáng)烈,卻還是無奈地答應(yīng)了我。
“阿尋,你等我回來!彼谖翌^頂落下一個輕若塵埃的吻,上了車。
雪越下越大,凜冽如鋒,一刀刀地割著我的眼睛,生生發(fā)疼,我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一動不動,兀自吹著冷風(fēng)。
“小江哥哥!”
我終于邁動了僵硬的雙腿,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風(fēng)在我耳畔呼嘯退去,可是車的影子早已消失不見。在江寂看不見的地方,我追了很久很久的車,久到失去力氣,癱倒在雪地里。
我和江寂相遇在臺風(fēng)過境的夏天,分別于遼闊空曠的雪幕里。
后來我很多次都想,如果那一次分開是永別就好了,這樣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那件事?墒,命運(yùn)向來愛開玩笑,擺布無常是它最愛的游戲。
12.
江寂走后,沒多久,毛嬸兒就去世了。而更令我沒想到的是,僅僅一年之后,我就再次見到了江寂,他出現(xiàn)在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高考完的暑假。
江寂好像生了病,臉色蒼白得可怕,身形消瘦,似乎下一秒就要隨風(fēng)而去。
“小江哥哥?”
他愣了愣,似乎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也是,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樣叫過他了,大約是不習(xí)慣吧。
“阿尋?”他試探性地喊了我的名字,但聲音溫吞又沙啞,與之前弦樂般的聲線完全不同。
“江寂,你的嗓子怎么了?”
他毫無血色的唇抿了抿,“感冒了,喉嚨不舒服。”
我不疑有它,給他倒了一杯開水。指尖相擦而過,他滯了滯,顯得有些僵硬。
我默然,無聲輕笑,心里發(fā)澀。
一年,足以改變一個人了。
我們疏離地寒暄,我很好奇,江寂的母親怎么會放他回來,他只是笑笑,偷偷跑回來的。
“江寂,這一年,你過得好嗎?”
我看著他,滿溢的思念像蝴蝶一樣傾巢而出。即便他不再愛我,而我依舊無法停止靠近他。
“挺好的,阿尋,你好嗎?”
“江寂希望你很好很好,江寂也很想念阿尋。”
話音落下,我的心房一顫,他,還是我的小江哥哥。
“我很好,我也希望江寂好。”
他嗯了一聲,望著我的眸光里有寸寸柔和。
外婆留江寂吃了飯,飯后,江寂說想去我們從前去過的地方看看。
于是我大膽地牽起他的手,他只是一頓,更加用力地回握我。
一年不見,他的手掌怎么變得那么大。
我抓著他跑,帶他去到寫滿我們回憶的每個地方。但很快,我就不跑了,江寂咳得太厲害,我只好停下來,牽著他的手慢慢走。
老宅,校園,小巷,田埂......最后,我們走到河郊。久別重逢的喜悅沖昏了我的頭,并未注意他的異樣,只是如數(shù)家珍地細(xì)數(shù)著從前。
江寂不說話,唇角含笑,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良久,他似是嘆息,“阿尋,我很羨慕江寂!
“你不就是江寂嗎?”我笑著打趣他的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相聚的分分秒秒流逝得極快,他該走了。
臨走前,我送他到火車站。
他從包里拿出一個漂亮的方形小盒子送到我手里,“阿尋,十八歲生日快樂,你好好長大,等著江寂來娶你!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個銀色鐵制的蝴蝶發(fā)夾。那是我小時候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時候特別喜歡,江寂嘲笑我,說我眼睛都快鉆到電視里去了。
“本來就很好看嘛。”
“真的喜歡?”江寂笑得肆意,“行,長大后嫁給我,我給你買!
我眼眶漸漸濕潤,原來他都記得。這一秒,我拋卻所有矜持,沖上去擁抱他,“我等著你。”
他身子一僵,反手將我抱得更緊。
“阿尋,我很滿足了。”
夕陽將彼此的身影拉得無限長,那是一個漫長無比的擁抱,漫長到我恍然覺得時光在那一刻停止。
可是,時間的脈搏,不會為任何人而停止跳動。
我揮手目送他進(jìn)了車站,轉(zhuǎn)身離開。
下一秒,我聽到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大到我?guī)缀跏敚瑹o數(shù)的尖叫聲涌入我的耳朵。
我渾身戰(zhàn)栗地回頭,大片霞彩燃燒的天空之下,原本人群熙攘的火車站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一時間,碎裂的玻璃,碎裂的鋼板,碎裂的人骨和血肉,混雜地飛落在地上。人群在踉蹌、哭喊,警報聲不住地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反胃和恐懼霎時間鋪天蓋地地席卷我。
我像是被人死死按在浪潮里無法呼吸,我拼命地往前,我得去找江寂。
我胡亂地向前,不知道被誰攔住,我憤怒、掙扎,對著攔住我的□□打腳踢,可是我依舊看不見江寂。
滿目猩紅,沒有江寂。
明明上一秒,他還在對我笑。
我哭到歇斯底里,終于失去了力氣,陷入漫長無邊的黑暗里。
我生命的河流隨著江寂死去的那天開始干涸。過去將我?guī)狭绥備D,鎖在了那個血肉橫飛的黃昏里。
愛著江寂的林見尋跟著他一起離開,活下來的林見尋失去了所有和江寂有關(guān)的記憶。
我患了PTSD,聽不得巨大的聲響,看不得紅色的東西。
但我活下來了,自私又懦弱地忘記我的愛人。
許多年后,歲月埋沒了車轍,陷入沼澤的記憶花園里,長滿了荒草。原來我曾經(jīng),真的忘記了一個人。
13.
我遇見封辭,像是命中注定,一開始被他吸引,不是因?yàn)樗每。這世上,好看的人太多了。或許在我潛意識里,強(qiáng)烈吸引我的,就是那張與江寂一模一樣的臉。
林見尋愛上江寂,是身體里潛藏的本能。
“想起來了嗎?阿尋。”他的目光微微閃動。
過往的迷霧散盡,我的心落回了實(shí)處,疼痛卻不曾放過我。
我抬起手,細(xì)細(xì)撫過他的眉眼,“小江哥哥?”
他輕笑吻在我的掌心,“阿尋,我的阿尋!
掌心吻,曾是我和江寂最親密的動作。
我任憑他吻著我,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如果是一場夢,我不想再醒來。
我和江寂過了兩個月歲月靜好的安寧日子。
兩個月之后的某個夜晚,滾燙的火光鉆進(jìn)我的夢境,瘋狂掠奪我的呼吸。
我終于清醒過來,用力地推開他,“江寂死了,我的小江哥哥死了!
他死在我跟前。
面前男人眼底的光一寸寸地冷下去,周身覆蓋上一層刺骨的寒意。
他不容分說地扣住我的后腦,強(qiáng)迫我仰頭看他,“阿尋,你好好看看我,當(dāng)初死的那個人不是我!
“還是,你想死的那個人是我,你就這么喜歡封辭?”
我搖頭,趔趄地后退,“不是你,我多希望不是你。難不成,你想告訴我,死在那天的人是封辭嗎?”
我腦海里隱隱有個聲音在告訴我答案。
我惶恐不安,想承認(rèn)又害怕,如果他是江寂。那么和我在一起的封辭,又是誰......
“為什么不可能!彼f完這句話沒多久,神情卻剎那之間陡然撕裂,“不對,不是封辭,不能是封辭,爸媽說了,死的不能是封辭——”
“死的是江寂,活著的是封辭,可是封辭怎么能愛阿尋,阿尋是江寂的——”
“阿尋,我該怎么辦,我是誰?一條命,我怎么還啊——”
面前的人好像陷入了可怕的囚籠里,語無倫次地說著胡話。他失控地蹲下身子,雙手握拳,不停地敲著腦袋,嘴里喃喃自語。
“你怎么了!你在說什么!”我靠近他,“封辭?還是......”
我話音未落,脖子上多了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他抬眸,如夜色暗涌的海潮。
脖子上的手漸漸發(fā)緊,弦樂般的聲音響起,“你為什么叫他的名字,阿尋,我不高興。”
我?guī)缀踔舷,掙扎的手無意中打落一只杯子。
砰的一聲,玻璃碎裂,光影折射間,捕捉了他的神情,如此扭曲。
他的目光被一地的狼藉吸引,微微發(fā)怔,手緩緩地垂落,再抬頭,眼神溫柔又歉疚。
“阿尋,對不起,我,我在干什么——”是封辭的聲音。
他嘴唇不住地發(fā)抖,搖搖晃晃地后退,沒幾步,便失去平衡,直直地倒下。
我一時無措,還沒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反應(yīng)過來。
茫然之際,他的手機(jī)響了起來,我連滾帶爬地跑到他身邊,按下接聽鍵。
“喂!
“這里是第二醫(yī)院的精神科,我是趙醫(yī)生,我找——”那邊停了兩秒,“我找江寂!
手機(jī)轟然摔下。
14.
“他怎么樣了?”
趙醫(yī)生連夜趕來,那時的他還陷在漫長的昏睡中。
“他到底是誰?”我近乎乞求地看著趙醫(yī)生。像是被困在了一間密不透風(fēng)、四面高墻的密室里,往哪個方向撞,我都找不到出口。
趙醫(yī)生深深地嘆息,身子陷入椅子里。他告訴了我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江寂。
一切始于當(dāng)年火車站那場恐怖襲擊的爆炸。
那天,被我送進(jìn)火車站的人,確實(shí)死了。
死的那個人叫封辭,從小體弱多病的封辭。
十七歲的冬天,江寂被父母接回城里。因?yàn)楦改笍男〉钠珢,封辭打小對這個弟弟充滿歉意,于是在弟弟回去之后,加倍地對他好。
一開始,江寂對封辭冷言冷語,滿是厭惡,久而久之,也被他融化。于是,兄弟兩慢慢和解。
趙醫(yī)生:“江寂很想你,常常和我,還有阿辭提起你。說起你們的回憶,江寂眼睛都在發(fā)光。從小囿于醫(yī)院的阿辭哪里見過這么鮮活的女孩,他,對你很好奇!
我十八歲生日的前夕,江寂父母的公司有個很重要的酒會,關(guān)系到一筆天價訂單。那時候,江寂已經(jīng)被作為繼承人培養(yǎng)了。
趙醫(yī)生“可是江寂一點(diǎn)兒都不喜歡那些應(yīng)酬,他一心只想見你,十八歲的生日,他本來想和你求婚!
江家父母知道他的意圖,動用一切手段江他困在了公司里。
封辭本來想把他換出來,可是為人父母,哪能分不清自家的孩子。計劃失敗,江寂還是被困住了。
“最后我們沒辦法,封辭就提出替江寂去送禮物,江寂答應(yīng)了!壁w醫(yī)生燃起一根煙,裊裊的白煙里,他似乎陷入了回憶,“只是,我們誰都沒想到,阿辭會死在那場意外里。”
他的視線投到我身上,我握緊拳頭,指甲陷入肉里。
難怪,那次回來的他,如此孱弱,心頭詭異的感覺原來不是假的。他,本來就不是江寂。
“其實(shí),阿辭本來就沒多久可活了,只是不該來得那么快!彼鹕碚镜搅寺涞卮扒,“后來,我就出了國,主修精神醫(yī)學(xué)!
“而我,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的第一個病人,會是江寂!
命運(yùn)多像一出狗血戲劇。
趙醫(yī)生之所以發(fā)現(xiàn)江寂的不對勁,是因?yàn)橹胤旰蟮脑僖,他是以封辭的身份和他打招呼的。
趙醫(yī)生,“我以為他在開玩笑,生氣地揍他。可我一次次地試探,才知道,江寂,他真的病了!
“江家父母早就知道死的那個是封辭,他們悲痛萬分,對江寂的恨意也更為深刻。他們利用江寂深重的愧疚,請了國際上最知名的催眠師,將他馴服成了封辭!
我震驚,“馴服?”
“沒錯,強(qiáng)迫他復(fù)制封辭的人生。小到穿衣打扮,大到性格脾氣,連封辭的過敏源都改得一模一樣。”
我全身像被浸在冰水里,不可抑制地發(fā)抖,“過敏源怎么改?性格怎么改?一個人怎么能變成另一個人!明明,明明江寂也是他們的孩子!
趙醫(yī)生諷刺地抬了抬嘴角,“他們好像從沒對外承認(rèn)過,江寂從前不管在公司,還是出去應(yīng)酬,都是用的封辭的名字。他們給他注射一針又一針的藥劑去改變體質(zhì),至于性格,一旦屬于江寂本體意識出現(xiàn),他們就給他電擊,一次兩次三次,意志再堅強(qiáng)的人也會受不了!
“他們報復(fù)似的『虐殺』了江寂,『復(fù)活』了封辭!
我的喉嚨一陣陣地發(fā)緊,全身的每個細(xì)胞都在瀕臨爆炸。
“江寂有什么錯,我的小江哥哥有什么錯。全是我的錯,為什么要他受這么多苦!毙呐K的鈍痛如潮水襲來,像是傷口撕裂,血流不止。
“江寂以封辭的身份活了下去。可是你們的緣分也是真的不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你們還是遇見了。他以封辭的身份再次愛上你。但你們的相愛,激發(fā)了江寂沉睡多年的主人格,他曾嫉妒得想要?dú)⑺雷约骸!?br>
想起這個,我猛然搖頭,“不是的,作為封辭的他,并不愛我,他愛葉梓寧。就連我車禍那天,他也是去見了葉梓寧!
趙醫(yī)生夾煙的手指停頓兩秒,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葉梓寧?你在說什么啊,梓寧是我的妻子,不管是江寂還是封辭,都不可能愛上她!
原是他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梓寧在小時候救過發(fā)病的封辭,封辭一直把梓寧當(dāng)作妹妹關(guān)心。至于我出車禍那天,是趙醫(yī)生和梓寧歸國的日子,一幫朋友幫他們兩個接風(fēng)洗塵。幾個大大咧咧的男孩子,見封辭興致缺缺,怕他回去找我掃興,就拿了他的手機(jī)靜了音。
“抱歉,這是我們的問題!壁w醫(yī)生眉梢低垂,“不過,江家父母一直想要和葉家聯(lián)姻,或許是江寂生出封辭人格以后,下意識對梓寧的照顧,讓你產(chǎn)生了誤會。你別誤會,任何一個認(rèn)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愛你!
我的心臟停了一秒,過往紛至沓來。
作為封辭的江寂,每一次望向我的眼神,是那樣地堅定溫柔。是我的多疑、自卑、羞恥作祟,嫉妒在我和他之間樹立起一道無形的高墻,讓我看不見他盛大的愛意。
誰都知道他愛我,除了我自己,多么可笑。
我想,這是屬于我的懲罰。
15.
趙醫(yī)生住了下來,陪我一起照顧江寂。
江寂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常常做噩夢,醒來也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阿尋,你救救我!”
這是我這幾個月最常聽到的話。
我的小江哥哥很痛苦,夜不能寐。偶爾意識清醒的時候,他便抱著我哭。
“阿辭死后,他被迫承擔(dān)了活下來的代價,他對封辭的感情很復(fù)雜,他恨封辭,卻又實(shí)實(shí)在在地虧欠了他一條命。又或許,作為封辭生活太久了,很多屬于封辭人格模式刻入骨髓,他戒不掉了!
“尤其是你和第二人格封辭分手后,深深刺激了他。封辭不愿意面對,于是江寂的主人格趁機(jī)出來。而你的搖擺不定,現(xiàn)在的他,兩個人格極度拉扯,這種矛盾會摧毀他的身心!
趙醫(yī)生不住地嘆氣,問題變得無比棘手。
“我能做什么?”
趙醫(yī)生,“你現(xiàn)在需要做一個選擇。江寂和封辭的人格,你要誰?你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無條件信任的人,只要你告訴他,他是誰,久而久之,幸運(yùn)的話,那個人格就會留下!
“那另一個呢?”
趙醫(yī)生無聲輕笑,“你認(rèn)為,被你放棄的人格,他還會留下來嗎?痛苦和嫉妒會讓他自行毀滅!
“我選擇江寂!
趙醫(yī)生挑了挑眉,“那封辭呢?你不要他了,你那會兒多愛他!
我搖搖頭,“我愛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他,就是江寂。身體是江寂,靈魂也是江寂,即便他換了所有的行為模式,性格氣質(zhì),他骨子里還是愛我的江寂。初見心動,也是憑著對江寂的本能。我曾錯認(rèn)過他一次,往后余生,再也不會錯認(rèn)了!
“幸好,你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趙醫(yī)生將厚厚一沓江寂的診療記錄給我。
我從容接過,不置可否。
曾經(jīng)我的自責(zé),江寂的愧疚,將彼此生生投入靈魂的牢獄里。我們都在贖罪,不見天日。
夠久了,我要我的小江哥哥完完整整地回來。他不是封辭,他該做他自己。
至于真正的封辭,他很好,下輩子吧,我將我和江寂虧欠的都彌補(bǔ)給他。
我把民宿交給外婆,帶江寂回了少時的老房子,那里有我們最快樂的記憶。
一開始,他極其不穩(wěn)定,兩個人格來回切換,情緒時而高昂,時而低落。
時間久了,我便發(fā)現(xiàn)了端倪。我收起了所有鏡子和能夠折射反光的東西,切換的頻率才慢慢少了。
有時候夢魘,他無助地哭泣,我便抱著他,整夜整夜地不睡,輕輕哄著。
“阿尋,我是誰?”
“你是我的小江哥哥呀。”我親了親他迷茫的眼角。
他每一次詢問,我都篤定而鄭重地告訴他,他是江寂,與我彼此相愛的江寂。
日復(fù)一日,封辭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少。
某一天夜里,我半睡半醒間,到唇上傳來異樣的感覺。我強(qiáng)迫自己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正在親我。
我沒有叫他的名字,但我心里隱約了答案。
“阿尋!睖貪櫱逖诺穆曇。
“封辭?”
“是我,我來向你告別!彼Z氣哽咽。
我心頭顫了顫,這一天到來了,我該欣喜不是嗎?
“這兩天,我好像意識到我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而你,似乎并不希望見到我,你更愛他對不對?”
我抿著唇不語。
“阿尋,我把他還給你好不好,可是我好舍不得,舍不得你啊!狈廪o的眼淚落在我的鎖骨上,我抱著他,胸口悶悶地發(fā)疼。
夜落晝升,晨曦破開云霧,將第一縷陽光灑進(jìn)臥室,映得江寂渾身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鴉羽般的黑睫輕輕抖動,他睜開眼,目光如湖水般清明澄澈。
“阿尋!甭暰如大提琴般動聽。
“小江哥哥?”我勾著他的脖子,直直地看他,我有種強(qiáng)烈的感覺,一定是他。
“嗯,是我!毖鄣椎寞偪衽c偏執(zhí)褪盡,只余許久不見的繾綣與愛戀,“辛苦你了,阿尋。”他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我閉上眼,呼吸都變得緩慢,沉寂許久的心跳終于在此刻再次有了鮮活的回響,一如當(dāng)年的月下河郊,彼此曾擁有過同一顆心臟。
我們都曾是迷失霧海的航船,在這一刻找回了專屬于彼此的燈塔。
“歡迎回來,我的小江哥哥。”
16.江寂番外
我死于一場恐怖襲擊的爆炸中,具體細(xì)節(jié)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我死后的靈魂被困在一間透明的屋子里,空洞的房間里沒有墻壁,只有四面滾動的巨屏。那屏幕上輪流播放的,是封辭和阿尋的臉。
可那明明是我的阿尋。八歲的水田,十五歲的巷子、河郊,十七歲的雪地,還有每個夏天的雷雨。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是約定要走完一生的人。
阿尋,背棄了我,背棄了我們的愛情。
我想問她一句為什么,可是我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哪里也去不了。就像塵埃里瀕死的蜘蛛,結(jié)不出一張網(wǎng)。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相遇、相愛,做盡最親密的事情。我用力地砸墻,企圖砸爛屏幕,可是我得到的只有憤怒、不甘、嫉妒......
我嘗試過自盡,可每一次張開眼,我都重生在這個虛空里。
我的精神日漸腐朽,直到他們的感情出現(xiàn)了危機(jī)。
最近阿尋似乎對封辭很冷淡。
“阿尋,我想要你!狈廪o環(huán)住阿尋纖細(xì)的腰,貼到她耳側(cè),輕聲呢喃。
阿尋不自然地掙開他,“封辭,我最近很累,你睡客房吧!
封辭的神情沁了寒霜,薄唇輕抿,扯了扯領(lǐng)帶進(jìn)了衛(wèi)生間。
鏡子里,冷黯的燈光打在男人立體分明的側(cè)臉上。
良久,他緩緩勾起一個晦暗不明的笑容。
“我回來了!
我占據(jù)了封辭的身體,這是我無意識發(fā)現(xiàn)的。只要他的情緒足夠撕裂,只要他足夠不安,足夠害怕失去阿尋,我就有趁虛而入的機(jī)會。
但大多時候,封辭的意識會拿回主導(dǎo)權(quán)。
我氣得想殺了他,那一天,我明明快親到她了,封辭的意識卻開始劇烈掙扎起來。那一次,我輸了,但我不會永遠(yuǎn)輸。
江寂和林見尋才是天生一對。
我一直知道阿尋對封辭和葉梓寧心存誤會,他們的心在分離。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幫他解釋,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
等到他徹底失去阿尋的那一天,江寂就會回來。
很快,我的機(jī)會來了。
阿尋出了車禍,封辭那個蠢貨竟然還要去機(jī)場接什么朋友。這世上,哪里有人比阿尋重要,不會有了。
他果然很懦弱,民宿里的一場爭吵,封辭終于被阿尋驅(qū)逐。回來后,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酗酒,他的意識一天比一天脆弱、不清醒,他的求救,求我?guī)退一匕ぁ?br>
我笑了笑,“行啊。”
那天以后,江寂回來了。
我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似乎很害怕。
我本想質(zhì)問她,報復(fù)她,甚至讓她和我一起死?墒且姷剿哪且豢,我的恨意全部消散,我只想擁抱她,就像十五歲月下的河郊。
“阿尋,重新愛我好不好?”我的聲音里有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乞求。
她紅了眼眶,上前抱我。
*
她睡在我身邊,好像被夢魘糾纏得很痛苦。
我拍拍她的背,喚她的名字。
她一身冷汗地驚醒,然后迅速推開我,“江寂死了,我的小江哥哥死了。”
懷抱落空,被寒涼的夜風(fēng)灌滿。
她在害怕我。
可我就是江寂啊,就因?yàn)槲艺紦?jù)著封辭的身體,她就不要我了。還是說,她想要的,從頭到尾都是封辭。畢竟,她曾為他哭,為他笑,他們曾那樣刻骨地纏綿。
我氣極,騙她說當(dāng)初死的那個人不是我。
“難不成當(dāng)初死的那個人是封辭嗎?”
她的一句質(zhì)問,讓我渾身僵硬,意識陷入迷茫,當(dāng)初死的那個人是封辭嗎?怎么可能呢?
無數(shù)混亂的記憶鉆進(jìn)我的腦海,侵占我每一寸細(xì)胞,我全身疼痛得快要撕裂成兩個人。
“封辭——”她叫了那個人的名字。
滔天的妒意再次令我占據(jù)上風(fēng),她這么不聽話,這么抗拒我,她一定是忘不了封辭。這怎么行呢,我只好帶走她了,我們就該去地獄里做一對鬼夫妻。
畢竟,江寂從來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當(dāng)她睜著那雙蒼白無助地眼睛看著我,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手上,我的心像被燒紅的刀子刺穿,一下又一下,我心痛得無以復(fù)加,終究還是不忍地松開了手。
阿尋,你為什么不要我,林見尋不要江寂了嗎?
意識渙散之際,我的靈魂被驅(qū)逐,回到了那間空房子里。
我看著封辭無措地向她道歉。
我不愿意,好不容易掙來的機(jī)會,我不愿意就這么把阿尋拱手讓人。
封辭的意識還不穩(wěn)定,我又重新鉆回了他的身體,可他還在掙扎,我拼死壓制。終于,身體不堪負(fù)荷,陷入了漫長的昏睡。
*
在那間空房子里,我見到了封辭。
我們面對面站著,真像照鏡子。
“阿寂!狈廪o白著一張臉叫我,他從小身體就不好,“你別傷害阿尋!
“你他媽還敢叫我,你搶了我的阿尋,她現(xiàn)在不要我了!蔽蚁胨核樗叭绻麤]有你,我和阿尋又怎么會走到今天。”
封辭無聲輕笑,“我沒有搶她,從頭到尾,阿尋她愛的只有你。”
封辭將目光投到大屏幕上,屏幕之外,阿尋和趙醫(yī)生的對話,給我干涸的記憶河床緩慢注入了一股流泉。
大屏幕的畫面切換到從前,我想起了一切。
那個血肉橫飛的黃昏里,死去的不是我,不是江寂,是封辭,真正的封辭。
高考前夕,我和阿尋分別后,便被帶回了江家。
封辭身體很差,難以為繼,已經(jīng)成為集團(tuán)的棄子。
但他是集團(tuán)的棄子,卻不是爸媽的。爸媽仍舊愛他,痛恨我。我其實(shí)不大明白,一樣的臉,一樣成績,為什么爸媽只看得見封辭,看不見我。
我的健康成了我的原罪,這究竟是弱者的幸運(yùn),還是強(qiáng)者的可悲。
我開始被迫參與家族生意,但我每次出去,用的都是封辭的名字。我漸漸不以為然,畢竟,他們對外宣布的,只有封辭這一個兒子。對爸媽來說,江寂從不曾出生。
而封辭,我該是恨他的。
但他似乎對我深感愧疚,幾乎無底線地縱容我。他幫了我很多,生意對手的博弈,集團(tuán)老油條的刁難,社交場合的話術(shù),他像個軍師一樣替我出謀劃策,甚至帶我認(rèn)識了他的朋友們。
他無條件地站在我這邊。甚至,爸媽的打罵,他都替我抗下了。
我該恨他,可我恨不起來了。
我冗長黑暗的生命里,阿尋是第一縷光,那么封辭,他可以是第二縷。
阿尋十八歲生日前夕,原本計劃要回去的我,因?yàn)橐粋重要酒會被爸媽困在了別墅,十幾個打手,我逃了一次又一次,沒有結(jié)果,就連封辭替換我,還是被爸媽發(fā)現(xiàn)。
彼時的我太過年少,一無所有。
后來,封辭和老趙幫我想了一個辦法,讓封辭替我去送禮物。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窮途末路,沒有任何辦法了。
我交給封辭一個盒子,讓他帶給阿尋,告訴她,等著江寂來找她,江寂會跟林見尋過一輩子。
可我沒想到,那一面,會是永別,封辭連全尸都沒留下。
而我,也失去了阿尋的所有消息,因?yàn)槲冶磺艚恕?br>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卑謰寪汉莺莸穆曇繇懺谖颐媲。
我扯了扯嘴角,“我也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
那天起,他們把我關(guān)進(jìn)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里,逼迫我成為封辭。
可成為封辭,意味著要忘記阿尋。我不愿意,我怎么舍得,讓阿尋失去江寂。
可是他們用愧疚來蠶食我,用藥劑控制我,用電擊消解我身體里所有屬于江寂的痕跡。
整整四年,我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被折磨了四年。
終于,他們勝利了。他們成功地『殺死』了江寂,『復(fù)活』了封辭。
*
屏幕墻上的畫面還在閃動,而我卻深陷情緒的泥沼。
原來,從來沒什么靈魂和空間,只有意識和人格。我也不是偷竊他人身體的賊,我只是回到自己的軀殼里而已。
和林見尋相愛的從來都是江寂。少年時代,青年時期,即便江寂的靈魂已經(jīng)沉睡,即便我面目全非地出現(xiàn)在林見尋的世界里,我們還是會相愛。
“阿寂!
封辭指了指屏幕上的畫面。
“我選擇江寂!蔽衣犚姲o比堅定地告訴老趙,她需要我,她愛我。
我抬頭,眼淚從眼眶里溢出。
“恭喜你!狈廪o的聲音帶著哽咽和無能為力。
“那你怎么辦?”我看向他,“其實(shí),我還有疑問,你是真的封辭嗎?”
“我是你衍生出來的人格,也是爸媽罪惡的證據(jù)!彼麚u搖頭,“但我?guī)缀鯊?fù)刻了封辭所有的行為和情緒,所以我了解他對一件事情該有的判斷和抉擇!
“比如?”
“比如你、我、阿尋,我們之間,總得有人要退出!
我心里發(fā)慌,“你想做什么?”
“我把你還給她。”封辭笑得孱弱。
“你舍得嗎?”我雖然生氣,但我清楚,他有多愛阿尋,不然也不會憑著這意志占據(jù)我身體那么多年。
最重要的是,我虧欠了封辭,他是我的懲罰。該賠他一命的是我,可是阿尋,我到底該怎么辦......
“舍不得啊,可是——?”他無力地滑坐在地上,“她選擇了你。”
我蹙眉,其實(shí)這么多年,誰也不敢確定阿尋她到底愛的是哪個人格,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呢,猶豫了幾秒,“喂,我們都給對方一個機(jī)會吧?”
我和封辭設(shè)了一場局,為期半年。無論最后阿尋選擇誰,另一個就自動消失。
一個人一旦愛上另一個人,便失去了選擇權(quán)。
封辭和江寂,是生是死,皆由林見尋。
......
這半年,我和他輪流出去。
其實(shí),我和他都充滿了不安全感。我們都貪戀阿尋的懷抱和溫度。
我和封辭都問過那個問題,“阿尋,我是誰?”
只是阿尋每次的回答都是我,小江哥哥,他的小江哥哥。
我偷偷竊喜,但封辭卻日漸沉默,他越來越不愿意出去,很長一段時間,只是縮在空間意識里,看著我和阿尋親密。
我知道他很痛苦,但我沒有辦法。
那天,我回到空間意識里,發(fā)現(xiàn)他的意識主體變得透明無比。
“你怎么了?”
“時候到了,阿寂,我該走了!
我躊躇很久,滿懷矛盾地問了一句,“你不再試試嗎?”
他搖搖頭,“我知道你是因?yàn)閷Ψ廪o的愧疚留下我,可是江寂,你不能把自己困一輩子,也不能把我困一輩子,這樣對阿尋也不好。”
“一報還一報,看著你們那樣,我終于體驗(yàn)到了你當(dāng)初的感受,真的,痛不欲生!狈廪o摸著胸口,半闔了眼,呢喃道。
我胸口悶悶地發(fā)疼,見他眼睫顫了顫,“我該走了,但我想和她最后道一次別可以嗎?”
我點(diǎn)頭,“當(dāng)然。”
我坐在屏幕前,看著封辭溫柔地和阿尋作別,眼眶發(fā)熱。
夜色悄然,阿尋已然沉睡。
封辭的意識形體開始一寸寸地碎裂,慢慢消散,他留給我最后一句話是,“他那天是帶著滿足和欣喜走的,他從未怪你們,你們放過自己吧,阿尋,阿寂!
他說的那個人,是他,也是真正的封辭。
“哥——”我終于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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