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好黑的頭發(fā)，一直垂到腰間，長長的平安時(shí)代碎花的和服鋪了幾疊榻榻米。房間里點(diǎn)著昏暗的蠟燭，一個女子端坐在鏡前，臉上途著濃濃的藝伎妝。盡管如此，還是可以從她脖頸處柔滑如絲的肌膚看出她的少女年齡。但是，鏡中的眼神卻流露出與少女年齡不相符的寂寞。

　　“美夕，準(zhǔn)備好了嗎？”紙門外傳來低低的，但絕非客氣的問話。

　　少女只是直起身，輕輕拉開紙門。

　　“既然一切就緒就隨我去表演吧！”一個中年婦女，卻穿著與實(shí)際年齡毫不相稱的和服——想必此人年輕的時(shí)候也定是有名的藝伎吧，只不過客人總是喜歡年輕漂亮，嗓音甜美的少女的。既然年華已逝，也唯有將自己的歌舞彈奏技巧技巧傳授于徒弟，以徒弟來作為生活來源了。這名被喚做美夕的少女，正是如此一棵搖錢樹。

　　當(dāng)三味線與太鼓響起的時(shí)候，美夕擺弄著手中的折扇，和著特有的五個音階的櫻花曲邊唱邊跳。美夕的舞步輕盈，肢體語言豐富，嗓音清遠(yuǎn)嘹亮，每晚的表演都有很多客人慕名而來捧場。于是上，美夕的名勝一下子傳得很遠(yuǎn)，成為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的歌姬。

　　每晚女師傅都會數(shù)錢數(shù)得眉開眼笑，而美夕只會一言不發(fā)地，靜靜地端坐在一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接著便拿著屬于自己的一點(diǎn)報(bào)酬退回房間里，對著鏡子中憔悴的臉，哭花濃妝。

　　在白天，女師傅會沉沉睡去，扯著令人怎么也不能想到是女人發(fā)出的鼻鼾。美夕只是著上普通的日常和服，將頭發(fā)梳成髻，干凈著一張臉去街上。

　　街上總是那么熱鬧。美夕的身邊走過一對對撐著油紙傘的夫妻或情侶；下學(xué)的孩子們穿著整潔統(tǒng)一的制服嬉笑打鬧；偶爾看到帶刀的警察巡邏。明治維新后，已經(jīng)不允許武士佩刀了，唯一有佩刀資格的，只有警察而已。

　　這時(shí)的美夕，只不過是長相清秀的普通女孩子而已，誰也不認(rèn)識她是遠(yuǎn)近馳名的歌姬美夕，誰也不會和她說一句話。美夕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看櫻花飛落，不禁黯然神傷。櫻花是一種很美的，但生命極短暫的植物。美夕偏偏喜歡櫻花，她聽說過關(guān)于櫻花的傳說：以前的櫻花是白色的，之所以會變成紅色，是因?yàn)槊恳恢隀鸦湎露悸裰痪呤w，櫻花正是吸收了尸體的血才被染成紅色的。

　　美夕從腰間取出手帕，小心地包好地上的花瓣。

　　偶爾沒有演出的晚上——那多半是女師傅拿著美夕的勞動成果去酒肆揮霍的時(shí)候——美夕就會坐在房間的涼臺上賞月。她吹奏長笛，請明月傾聽她的心聲。因?yàn)椋龥]有朋友，沒有人愿意和她交談，她只是一個人。

　　演出時(shí)，客人們僅只陶醉于她的歌舞中，卻無一人愿意深入地了解她是如此寂寞。后來，她開始學(xué)作日本娃娃�！巴尥薨⊥尥蕖彼龝r(shí)常囈語著流淚。可寂寞仍然如幽靈般至死纏繞，它在陰暗濕潤的水低滋生著無數(shù)絕望和痛苦的魂魄。涼臺上的風(fēng)夜夜都在氣若游絲地哭泣，鏡子里一直關(guān)押著哀傷的面孔，尖叫著的美夕被埋在泥土下面，夢里不停地有細(xì)微的聲音在說：“好難過，我好難過……”在美夕還沒有出生的時(shí)候，它就在那幼小的身體里埋下了自己的種子，等著……

　　這日正值美夕16歲生日，女師傅喚她去自己的房間。美夕便拉開紙門，一路碎步地去。女師傅從不進(jìn)美夕的房間，只是隔著紙門與美夕對話。因?yàn)椋傆X得美夕的房間里異常的冰冷，仿佛并沒有活人的氣息。為了避開這種可怕的感覺，她總是將美夕喚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為你生日特地去專門店買的。你以后也要更加努力才是�！迸畮煾的贸鲆浑p襪子。

　　“五個別扣？”美夕十分困惑。

　　“是�。∑胀ǖ昙抑毁u四個別扣的襪子，這是我在專門店里定做的襪子，完全適合你的腳。那樣你的腳尖看起來會更修長美麗，配上五個別扣，是為了不會松脫，這是以舞蹈為專業(yè)的人跟玩票的所不同的地方！”女師傅似乎十分自豪。

　　“師傅……”美夕仿佛有所感觸。

　　“我以前如你一般年齡時(shí)，也受過老師的饋贈，穿著五個別扣的襪子跳舞呢！”女師傅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可惜人總有老的時(shí)候……”

　　美夕沒有言語，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手中的襪子。

　　她開始穿有五個別扣的襪子跳舞。腳尖變得的確很好看，但客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只是關(guān)注她的歌舞，女師傅也還是一如既往地?fù)]霍著她的勞動成果，她也還是一如既往的一個人。一切，都沒有改變，即使她穿上五個別扣的襪子。美夕徹底失望了，她每走一步，寂寞就在前方放置一顆釘子，踩上去，疼。

　　生活方式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旋律，美夕的娃娃越來越多。她很少上街了，也沒有再吹過笛子，演出時(shí)她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經(jīng)常出現(xiàn)走音或忘詞的現(xiàn)象。漸漸地，沒有人來看她的表演了。女師傅又急又氣，時(shí)常辱罵美夕�？伤R得越兇，美夕的狀況就惡化得越快。無奈，她只好請來了醫(yī)生。

　　診斷是在女師傅的房間里進(jìn)行的，因?yàn)樗裏o論如何也不愿進(jìn)去美夕的房間。而診斷結(jié)果是，美夕在精神方面受嚴(yán)重的壓抑，而越大的刺激就越加重她的病情。送走醫(yī)生后，女師傅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搖錢樹就這么枯萎了，她將來可怎么辦？

　　“美夕，我看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散散心吧�！�

　　“去哪呢？……我沒有地方可去……”美夕雙眼無神地看著遠(yuǎn)方。

　　“去伊豆吧！那里，是你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對于美夕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陌生的詞。她不置可否，站起身回房了。

　　榻榻米上還放著一個未完成的娃娃。那是一個藝伎娃娃，有著黑黑的頭發(fā)，漂亮的和服，只剩腳的部分沒有完成了。美夕緩緩拿起針線。

　　那一夜，月亮圓得那樣凄冷。涼臺上響起了久違的笛聲，聽起來那樣的傷感。女師傅依舊扯著響亮的鼻鼾，絲毫沒有覺察到空氣中的那一絲不安的氤氳。

　　“美夕，該起來了。收拾一下我們?nèi)ヒ炼拱桑　痹缟�，女師傅邊伸著懶腰邊向美夕的房間走去。

　　屋內(nèi)沒有任何反應(yīng)，紙門也始終沒有拉開。

　　“美夕！”女師傅有些心慌——仍沒有回答。

　　女師傅的呼吸急促起來，雖然她不是善于幻想的女人，但女人的直覺卻著實(shí)嚇了她一跳——美夕出事了！

　　她努力地想擺脫這可怕的念頭，但已不自覺地伸出顫抖的手去扯那紙門。門被蔌地拉開，映入眼簾的，是懸在空中穿著五個別扣襪子的雙腳。

　　“啊！美夕！”女師傅頓時(shí)渾身癱軟，自己預(yù)料的事情，竟然真的發(fā)生了！

　　警察聞訊趕來，發(fā)現(xiàn)一封十分簡短的遺書：“把我埋在櫻花樹下。”同時(shí)發(fā)現(xiàn)十六個手工制作得十分精美的日本娃娃，最遲完工的那個，是穿著五個別扣襪子的藝伎。這一個，是做得最栩栩如生的。玩偶店的老板收購了這個娃娃，并很快以高價(jià)出售了�？甚柢E的殘劇接連發(fā)生，藝伎娃娃開始成為不幸的代名詞，無論誰擁有了它，結(jié)果只會是死路一條。有人說，曾經(jīng)看見一個披著長發(fā)，身著華美平安時(shí)代碎花和服的少女，幽靈般地在擁有娃娃的人家四周徘徊。空氣中，似乎還會傳來清遠(yuǎn)嘹亮的歌聲，那歌聲甚為悅耳，卻帶著濃郁的傷感與怨恨。

　　寂寞的種子終于等到了天色黯淡，等到了空氣變冷，等到了了無人煙。它開始瘋狂的生長，它長得粗壯茂盛，強(qiáng)硬地刺透美夕的軀體來到外面的世界，綠油油的葉迎著陰霾蔓延，黑壓壓的遮了天，避了日。

　　櫻樹的花瓣，只是靜靜的落下，仿佛無聲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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