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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原名《荒徑》
——
流云輕重巒,荒徑斜入林。
故地重游,故人作古。鴻飛雪爪,不若未識。
內(nèi)容標(biāo)簽: 正劇
 


一句話簡介:鴻飛雪爪,不若未識。

立意: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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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純愛-架空歷史-仙俠
  • 作品視角: 不明
  • 所屬系列: 十字街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5639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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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徑無人

作者:杌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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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徑無人


      (1)

      一峰如刃,天穹為之退避;林霧如帶,極目可見不足十?dāng)?shù)里。蔥蘢凌云木幾可蔽日,偶有幾縷爭先恐后擠進(jìn)來,稀薄得可憐,白霧也穿不透。
      這是虞槐初上小常山所見,傳言盛極一時的崇華派傳承即隱于小常山深處。

      小常山與大常山比鄰,同玄清洞禁地、魔域百羅海、黎荌遺跡、祁鳴獸穴并列五大奇地,修士上山途中皆不可調(diào)用靈力,等同徹頭徹尾的凡夫。百年間不乏修士來撞撞運(yùn)氣,莫不是無功而返,久之傳言就成了則戲言。有幾個門派不死心,意圖從這雞肋里榨幾滴油水,又存了打磨小輩心志的念頭。小常山探秘告示常年掛在門派試練榜上積灰:新晉小輩多不愿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細(xì)皮嫩肉的天之驕子,手頭靈石、寶圖源源不絕,懶得從“戲言”里討得什么好處,一攤破事兒就栽在了靈根受損又身懷大氣運(yùn)的虞槐頭上。
      瞎貓入山,不算無的放矢,故沒準(zhǔn)還能撈到死耗子。
      山巔之上云海翻騰,一條破爛古道正如一條衰頹老龍橫亙半空,不遠(yuǎn)是大常山較矮的山頭。虞槐驚異之余暗自慶幸,深吸口氣,踏上了第一階。

      晦日來臨之刻,古道消失殆盡,虞槐站在盡頭處回首而望,徐徐呼出口氣,轉(zhuǎn)而仰視崇華遺跡。天地浩淼,白云蒼狗,昔日榮光赫赫的門派大殿,今日綠林青苔中的圮裂樓閣,人事無常,不外如是。
      山門前的竹林里有幾星瓊花般的小點,虞槐往前走些方看清是幾只垂首順羽的白鶴。其中一只銜著一尺紅絹的白鶴調(diào)首隱入林中,他急忙趨步跟上。
      入竹林幾丈,酒氣撲面,酒壇往往而是。白鶴艱難地繞過酒壇,停下后埋首猛啄。
      壇下壓著一段皺巴巴的朱紅袖子。
      白鶴啄了這人圈著半壇酒的臂膀數(shù)來下,不得回應(yīng),徑自就要頂翻歪斜的酒壇。原應(yīng)爛醉的酒客不好再裝死,抬手一擋:“要鬧便鬧,別與我搶酒,小心我拔你的毛!卑Q扯著他的袖管往外拽,酒徒一瞥:“哦?從小常山來的后生,難得。閑得發(fā)慌來這破地方,有何貴干哪?”
      虞槐:“在下涯山劍派虞槐,為求仙緣來!
      酒徒:“你有點兒意思,曉得對我這種人該講什么話!
      虞槐溫溫一笑。
      酒客草草撥弄著白鶴尾羽,他眉骨棱高,瞳仁淺淡,眉間有道斷痕,像生生被刀尖削去一截,如無垠綠洲中橫插一條細(xì)長荒漠,屬福薄之相。
      虞槐心感惋惜,目光在斷痕處流連了片刻,酒客不以為然草草摸了把眉骨,揣起酒壇:“你小子對我胃口,可東西也不能白給。銀貨兩訖,公平買賣,你看怎樣?”
      虞槐作揖:“前輩所欲為何?”
      酒客仰首灌酒,挽袖抹唇:“此生不可無酒,無酒則日日寡歡。下界的酒總差點滋味,為我釀一壇,就作引你往傳承之地的報酬,這該不是難事罷?”
      這于虞槐并不是難事:“再公允沒有。”
      酒客:“對了,你剛說你姓虞?百來年前,涯山劍派是有那么個心比天高的虞家,竟還沒垮?”
      虞槐彎彎唇角:“在下半個虞家人也不是,‘虞家客’這三字更切。”
      酒客朗聲長笑:“‘客’字切理。朝生夕死為自然,八荒寰宇內(nèi)誰不是客?現(xiàn)在客該回他的居所去,你最好跟緊了!

      夕陽斜照,細(xì)碎瓊花飛掠湖光山影,艷艷霞光籠著整個秘境。酒客不舍為此美景多留,提著酒壇揚(yáng)長而去。
      入夜,虞槐引導(dǎo)靈氣運(yùn)轉(zhuǎn)一周天,汗透中衣。石屋內(nèi)充斥著熱氣,他推開石門走到屋外,頓覺清爽無比。
      門外田圃有一半昨日被虞槐理過,痕跡尚新。酒客在田畝邊上背對虞槐席地而坐,寬大衣袍只松垮一束,好似只要有酒,破爛衣袍便是金銀魚袋,窮山惡土便是極樂洞天。
      他隔空朝虞槐招手,再取一壇,勻出少許酒液倒入遞給沒嘗過鮮的后生:“過來坐,量你也睡不著。”
      虞槐盛情難卻,取壇淺啜,贊道:“好酒。”
      酒客嫌棄道:“這算哪門子好酒?真正的好酒,得用大常山的百仙草釀,封存幾十來年,才夠味道。”
      “百仙草?”
      “早和大常山的山頭一起沒了。我還屯了一壇,可時機(jī)未到,只好看看解饞!本瓶驼勁d漸濃,一指天闌,“大常山山峰原來就在那地方,穩(wěn)壓小常山一頭,現(xiàn)今卻隱于下界云海,只空擔(dān)‘大’字為名供后來人做文章。百丈高山,千秋后為丘陵,肉身凡胎的修士又能比山川好上多少?”
      這狂徒話里話外盡是對修道人的諷意,一身懶骨,口氣挺大。虞槐佯作不解其意:“可惜晚輩來遲了百年,不能見昔日大常山風(fēng)貌!

      大小常山與虞家還頗有淵源。大常山與小常山僅幾縣之遠(yuǎn),居藤江之陰,瞿河之陽,乃堪輿寶地,鐘造化毓秀。崇華派開山祖師以大常山靈氣充盈,擇此地開門立派,后在大常山逢變后遷至小常山,于五百二十年前敗落。虞家先人為化神大能,曾是崇華派客卿,后轉(zhuǎn)投涯山,虞氏一門方有今朝氣象。小常山機(jī)緣之秘在涯山內(nèi)代代相傳,前人均一無所獲。后來子弟不欲徒然勞苦一趟,便打發(fā)虞槐來試上一試,若是曉得他誤打誤撞尋到門道,不知該如何作想。
      恐怕腸子都要悔青了吧?

      這酒烈,虞槐小抿兩口就渾身發(fā)熱,不再飲了。酒客順勢把這半壇攬過去,輕蕩酒壇,又覆手一倒,見甩不出半星子酒沫,面露得色。
      “什么風(fēng)貌,一座山,山上幾根草,幾棵樹,幾只懶鳥,幾塊破石,頂多高了些。但一朝被雷一劈,滿目盡焦土,到底可惜。你道這雷是怎么來的?”
      他們這輩人對此事耳熟能詳,虞槐張口便來:“昔年珩摩尊者被圍困羅浮峰,企圖以乾坤盤借七七四十九道山河靈脈扭轉(zhuǎn)局勢,大常山乃其中之一。奈何其罪大惡極,天道留他不得,劫雷忽至,珩摩尊者立斃當(dāng)場,羅浮峰頃刻崩塌,大常山也未能幸免!
      酒客悠悠一舔唇角:“哦,原來他們是這么跟后生解釋的!
      夜風(fēng)陰冷,虞槐問:“莫非還有什么隱情?”
      酒客冷笑道:“人嘛,正是因不真方才修真,因無道方才求道,因有不禁方才禁欲,因有不凈方才凈心。沒千千萬萬個隱情,還叫什么修士。橫豎缺德事都賴在珩摩那廝身上,哼,滿口瞎話!

      假作真時真亦假,定見已生,孰真孰假便不再重要。聽書的閑人大多是裝模作樣說一聲“公道自在人心”,拍拍衣袍轉(zhuǎn)身即走。德高望重的修士十中有九隨了山羊犄角般的臭脾氣,就是謊被戳了個洞出來,也能抓千百個補(bǔ)丁救顏面,真真假假,不了了之。

      虞槐悶聲不響,酒客會錯了意:“你真信這狗屁玩意兒?我還以為你是個有點主意的!
      他側(cè)過面,夜風(fēng)輕蕩打開松垮衣襟,肌膚白得像尊玉人。眉上斷痕宛若曦光初臨時青山上的浮雪,丹青客繪山水畫福至心靈的信手留白,渾然天成,妙不可言。
      虞槐一寸心念徐徐飄進(jìn)那眉上斜痕,他想酒不醉人人自醉有點兒道理,好一會才捋直舌頭!霸谙聸]全信。只是在下與前輩一番暢飲,還未知前輩名號,冒昧一問!
      暢飲?虧他說得出來。三分稚氣未脫,九分酒意上頭,明擺著是偷大人酒喝的小鬼。就憑這點酒量,真要暢飲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酒客被他逗樂:“重黎,千重山的重,黎甿的黎。隨你怎么叫!

      疏狂之徒配莊重名字,未免糟蹋。虞槐醉得厲害,興許口無遮攔說漏了,重黎忍不住大笑,他一頭霧水,還沒想明白自己講了什么笑話,就向酒仙舉了白旗。
      欲成一代千杯不醉的雅客,任重而道遠(yuǎn)。

     。2)

      虞槐確非虞家人,他打山溝來,通往涯山派的道,是青黃不接那幾年用手挖出來的。那年嚴(yán)冬,虞槐尚小。他頂著灌進(jìn)茅屋的破風(fēng)打了個噴嚏,一縷娘的味道掃得丁點不剩。屋里很冷,沒火。他使勁搓著娘瘦成木棍的手,娘咳了最后下,沒氣了。她呼吸聲向來清淺,怕驚擾了天公,斷的時候也就跟雪花落地一樣。
      爹走得早,娘甚至沒給虞槐起名,慣是小二小二地叫,像呼喚家門拴著的黃狗。
      窮鄉(xiāng)僻壤出身的小鬼目不識丁,就用或長或短的一生把苦這字的真諦熬到了極致,再大的天災(zāi)人禍只當(dāng)顆沙礫捱過去。爹被強(qiáng)行抓入行伍,大哥葬在黃土下,娘咽氣前還又未把忍字訣嚼爛了喂給他,揉成四個苦瓜般的字:人定勝天。

      虞槐時常覺著自己太不是個東西,常人的家鄉(xiāng)是夢牽魂縈的心頭肉,他的家鄉(xiāng)就像塊被人咬掉半塊又被車輪碾過的冷面餅,遺憾歸遺憾,卻不情愿拾起。
      幸而涯山收徒不光重靈根資質(zhì)。掌門和虞家家主卜得他福緣深厚,于是這天資不足霉運(yùn)有余的窮鬼尚能被昔日唾他的街坊走卒恭敬尊稱一聲仙人。命賤也有賤的好處,老天向來一碗水端平,這頭缺了角,那頭定會補(bǔ)上一筆。
      老天都在逼虞槐辟條通天路:肯一頭扎進(jìn)淡而無味的苦修,是個心性極好的苗子?上Ш妹缱右彩莻不爭氣的漏木桶,吃一縷靈氣吐一縷,久之,連那幫信誓旦旦的山羊胡子也疑心命盤失了準(zhǔn)度。虞槐卻不灰心失意。旁人尚且沾不上小常山峰的云氣,他現(xiàn)在身處小常山巔的方外洞天,豈非是應(yīng)了那句仙緣殊絕?
      雖然這“仙緣”也就是為邋遢酒鬼翻地墾土,種靈草釀酒罷了。

      一顆松果砸飛了虞槐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他猛地退開,右足跟剛好軋著一株靈植,倉促挪步左腳又踩到一棵嫩芽。
      重黎躍下樹,趔趄了下穩(wěn)在兩株靈草中的空地上。他雷打不動揣著那好似永遠(yuǎn)喝不空的酒壇,醉眼乜斜:“這傻樣順眼些。小子心思太重,要想修那個勞什子道,難。”
      虞槐四兩撥千斤繞過了那句“心思太重”:“涯山劍派,走的自是執(zhí)劍者的道,無他途,唯守中抱一爾。固然艱險無重數(shù),雖千萬人吾往矣。”
      兩口酒沒醒完,擱這兒胡說八道呢。
      重黎意興闌珊,小指刮刮耳廓,盯了虞槐一會兒,甫及冠的青年面皮還沒修煉到厚比城墻的程度,露相半剎,旋即又用那張?zhí)枴熬佣朔健钡钠ぐ讶甭┒滤懒恕?br>  活似半個遭人情世故磨平脾氣的老角兒。說是半個,年歲不及。

      重黎強(qiáng)振精神打了個指訣,田中靈草應(yīng)和著噌噌瘋長了數(shù)寸,頗有千營共一呼的派頭。虞槐著迷地看他優(yōu)游自如地運(yùn)轉(zhuǎn)靈氣,繃著張無動于衷的臉,眼底翻著駭人的灼意。
      重黎對這不入流的小伎倆十分得意:“別看這招輸了氣勢,不比什么七星還是八星破劍陣威力大,對敵時卻有出奇制勝的奇效。習(xí)得也不易,須得省悟五行天地之道!敝劣谌绾问∥颍藲。
      虞槐如他所愿沒有刨根問底:“常言道,俱收并蓄,待用無遺。前輩循循誘人,虞槐受教!
      重黎老臉經(jīng)不住他這么瞎吹:“少灌迷魂湯。來,帶你去個好去處!
      虞槐求之不得。
      一介酒徒所鐘,無非黃醅醇酎、旗亭壚邸,他口中的“好去處”是怎么個風(fēng)水寶地可見一斑。虞槐雖早有忖度,但乍見一足有三丈高的酒壇也禁不住眉毛一跳。酒壇色澤古舊,淺棕細(xì)紋線繩般雜亂無章緊箍其上,大咧咧立在壯闊恢弘的門派正中,儼然一只不知天高地厚四仰八叉的老王八。
      重黎笑瞇瞇地、給老鱉撓癢癢似地在側(cè)邊輕叩了三下,那口壇可憐兮兮地一抖,半不情愿地“吐”出一扇破破爛爛的門板。他回頭與已無言以對的后生道:“愣著做什么?進(jìn)去!
      虞槐:“這兒原來,就有個酒壇子?”
      “當(dāng)然不是,原是崇華派那幫傻子藏寶貝的地方,好似是起了個八珍閣的名,東西多得能瞎人眼睛。酒壇雖不上臺面,好歹能入眼!
      虎落平陽被犬欺,崇華敗落后的來人搜羅完奇珍,連壁燈燃的人魚膏也刮得一干二凈。壇中寶閣昏暗溟濛,依稀能見其兩側(cè)梯階,與凡間浮屠塔相類。頭頂上不知幾許高的正中處嵌著子夜時狼眼般的光點,那光幽魂似地掠上重黎面龐,與他眉上斷痕疊合,更似斜橫的白亮刀刃,一臉千帆閱盡的嘲諷,與陰森森的野鬼所差無幾。
      虞槐偷瞄叫人摸不著頭腦的酒客,心想重黎還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做派更為適宜。即便與端雅生相格格不入,直來直往也還顯點兒人情味。他難得說了些沒經(jīng)九曲心竅過濾的廢話:“繁華不可久,故人不可留。前輩縱與崇華派有何糾葛,皆已歸塵歸土,還莫放心上。”
      “漂亮話免說,東西在上面,要走快走,莫擾我喝酒!
      不通前情后果的慰撫乍聞如白水般干巴寡味,細(xì)思還挺可樂。重黎輕哂,也不就壇口,提起酒壇讓玉釀自壇沿傾下,如一束霜月落入朱唇皓齒紅襟,更顯珠輝玉麗。
      虞槐一愣:“前輩不同行?”
      酒鬼打發(fā)街邊小叫花似的擺擺手。

      自虞槐入此地界,重黎常是副愛管不管的嘴臉,偶有指點也多是演示幾個中看不中用的小把戲,若生得早八成是花拳繡腿的開山祖宗。
      徒有抱負(fù)底子淺薄的雛鳥撞入十里老林就像只紙鳶,放紙鳶的心血來潮就抽拉下線繩,徹底放手之時紙鳶便無所適從,虞槐此刻心境與之無二。他不知前路暗藏何種誘惑與暗刺,踏上階梯回望,重黎恰好斜來一眼,眼尾被酒色熏得如掛霞云,清醒得瘆人。

      上方星點閃著雪般的光亮,重重冷意直從虞槐頭心澆到了腳底。他記起娘死時的那場雪,步子漸緊。

      他前腳走,破壇子上的老破門后腳被一只白鶴踢開。它儀態(tài)萬方地舞到重黎身側(cè),又很不儀態(tài)萬方地啄亂了他一頭雜毛。
      重黎翻了個身,好教另半邊也能曬得暖和,迷糊了會才抬手給惹禍精送上回禮,即揉毛。
      白鶴高傲地扇了他一臉毛:“本大爺來看看你喝死沒有!
      重黎道:“喝了,沒死!彼\心不死,又想趁其不備把他跟命根子等同重要的寶貝壇子撈到懷里,鶴大爺沒如他意,揮翅把這禍根扇出珍寶閣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一根鶴羽扎中機(jī)關(guān)封上門!斑@么多年,大常山山頂早平了,你就是喝死,那個冤家也活不過來!
      重黎將粗魯亂揉改為輕柔安撫,順帶揩去鶴大爺尾翼上的酒珠,這老伙計哼哼唧唧,邊啄“人”邊數(shù)落。
      “消停會罷,長鴻既不在,以后可沒誰來為你鞍前馬后!
      “小常山的小屁孩,本大爺想他了。”
      “嗯,我也想了,想替他揍你。”

      胡說八道個沒完,那頭探險正歡。

      虞槐歷階登臨塔峰,見到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寶,而是一個徐徐旋動的發(fā)光陣法。他取出符紙,哪知那光點爭先恐后朝他擠過來,眼前當(dāng)即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像是被怪風(fēng)卷到九霄之上,又被喜捉弄人的云翳來回拋擲,五臟六腑來了個乾坤大挪移,這滋味實在是不怎么好受。直到他從高空面朝下砸上柔軟的綠茵地,才尋回一絲踏實感。
      陣中一片好風(fēng)光。
      晴光明艷,流云呈碎浪狀逶迤千里,云中兩峰如相面作揖,矮的那座像伏地稽首,另一座比之高十來丈,意氣風(fēng)發(fā)受其膜拜。
      虞槐以手支頭仰觀較高的山峰,看久了脖子與手具是酸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這山不是空無一人的。
      背對他坐著個埋首閱卷的碧衫青年,坐姿照舊端正如松柏,幾與山水天地合一,是以十分的寧靜中又納了七分離塵的孤獨。

      須臾,虞槐和青年一同聽到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妮p響。那青年飛快地一睨山下,佯作沉思。
      隨聲音漸響,“訪客”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眉目俊秀英挺,敞開的衣堪堪在腰部用幾條胡亂系的綢帶束住,手提著四五個用紅繩串起的酒壇子。一身市井無賴的習(xí)氣,活似逛瓦市喝花酒的紈绔。
      虞槐對這張與己酷似的面容瞠目結(jié)舌,須臾又是一驚。
      那來人笑道:“重黎,猜猜今日我給你帶的是什么好酒?”

      (3)

      大小常山前輩子是一對親弟兄。前者甫披滿山碧翠,后者便雨后筍尖似地露了頭,仿佛一彈指頃,兩山間的小城池就成了兩扇屏風(fēng)中的香案。小常山山峰不似它兄長嶙峋孤高不可親近,峰首呈圓弧狀,偏西有一處細(xì)微的凹陷,正對著虞槐和那兩個青年,像張癟起的嘴,八成是沒討著酒喝,委屈的。

      被喚作“重黎”的碧衫青年不為來人的三寸舌所動:“我忌酒,長鴻,休用你的油嘴滑舌惹我。”
      來客道:“錯了,慧心妙舌才是!茷闅g伯,除憂來樂’,‘庶民以為歡,君子以為禮’,物性如此。我有美酒,山有美景,只欠一合心美人,為摯友千百載,這點小忙也不肯幫?”
      碧衫人背身不予理睬,確是虞槐初入小常山結(jié)識的重黎,少幾許清狂,多三分青澀,修眉如一道順暢墨線,并無日后觸目驚心的截痕。有一瞬虞槐以為重黎看到了他,而后者瞳中唯映浮云青山,清清冷冷淡淡,伸臂取酒:“一壇可以,再多免談。”
      長鴻大發(fā)感慨:“延你喝酒還得三請四請,實在難辦!
      “好矜貴一尊仙,好金貴一壇酒,我敢不飲嗎?”重黎啟封一嗅,險些翻壇,“百仙草!你居然拿這釀酒?”
      長鴻嬉皮笑臉攬住他肩頭,順勢把人扳正:“我就說你有鑒酒的慧根,鼻子靈得很。半山頭的百仙草釀的酒,不嘗嘗滋味?”
      重黎道:“你是大常山之主,如何處置山上物自是你的事,可憐凡人苦求不得的靈藥,到頭卻成了你我杯中物!
      “釀醽醁,肉白骨,皆盡其用。無論你信還不信,下界人取百仙草救人性命,對造化的感念還不抵空壇子那么重!

      大常山比小常山早百年呱呱落地,因而長鴻比重黎年長得多,雖照性子看應(yīng)該調(diào)個兒。重黎與他看法不同,料想長鴻必借多吃幾年干飯的由頭笑他涉世未深,不欲再在這個話題上盤桓。他半好奇半警惕地沾了點酒,旋即就恨不得拿酒封一把糊上長鴻不正經(jīng)的臉。
      “味道如何?想必不錯?”
      “我不想與你說話。”
      辛,辣,像發(fā)了霉的辣椒切片了在醪糟浸上十來年,甘味回沖堪比用過咸豆花再灌碗豆汁下腹。重黎皺了皺眉,疑惑地看看酒壇,好似里頭寄居了河蚌,忘卻前車之鑒又“品”了兩三口,眉毛擰得更緊。
      長鴻忍俊不禁,索性笑個暢快,重黎茫然地咽下酒液,頹然乎不辨東南西北,長鴻便漸漸不笑了。

      現(xiàn)今的千杯不醉,開初還是一杯倒。
      “一杯倒”晃了下,一頭靠在長鴻肩上,看模樣比初試金波的虞槐還要“弱不禁風(fēng)”。容貌與虞槐肖似的青年扶著人慢慢坐下,左手替“美人”放下酒壇,右手?jǐn)垺懊廊恕保嘞碌奶諌幽璨贿髢旱財R一邊,若開靈智定要罵死這見色忘酒的負(fù)心漢。
      “口不對心可不好呀,小東西!
      長鴻就著重黎眉毛摩挲幾下,伸手擋光:“瞧你這點酒量,我都不好意思做些齷蹉事了!
      虞槐心知此為幻境,卻見本不應(yīng)看到他的長鴻正朝空中的自己擠了擠眼。
      長鴻方欲開口,一陣颶風(fēng)刮來,如一巨爪將恬淡圖景撕作長條,一道裂痕恰好橫貫重黎軀體,虞槐竟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也只有一剎。

      他從舊時光景跌落至珍寶閣底層,猶然心悸難平,緊接著又因新發(fā)現(xiàn)喜出望外。一小束靈氣正通過細(xì)而窄的經(jīng)絡(luò)匯入丹田,積聚成指甲蓋大小的一團(tuán)縮在一角,原先阻斷的靈根也勾連起來。他攤開手掌,近乎貪婪地以目光描摹那條平滑清晰的命線,此后種種可能的前景在他心中如江浪翻涌。

      重黎昏睡在困陣正下方,白鶴不停踱步,快把羽翼啄禿了。
      虞槐向改變他命運(yùn)的契機(jī)投了瞥,走到重黎身邊,方欲喊醒他,酒客即攏住那只瘋瘋癲癲的老鶴:“收獲良多,嗯?”
      他學(xué)秦淮小曲將末字拉得千回百轉(zhuǎn),撇去面無血色的臉孔不談,還有騙小姑娘的本錢。
      虞槐心境已全然平復(fù),他緊盯著與陣中大相徑庭的酒客:“那是回溯之陣?”
      認(rèn)出小常山后,他下意識以為陣中種種皆為既往之事,這沒有緣由的篤定多少讓人不寒而栗。至于那名喚長鴻的輕狂客,虞槐淡漠地想,旅人并無將親身經(jīng)歷和盤托出給引路人的必要,不是么?
      重黎道:“不全是,但這么說也無可厚非。崇華老兒留了一堆烏七八糟的磨人心境的玩意,這個還有點意思,俗稱美夢重溫陣,你若陷在里面出不來,就只好做珍寶閣的口糧了!
      “多謝重黎前輩告知。此陣可否再入?”
      “愛來幾次就幾次,沒斷氣兒,就酉時竹林見!

      重黎沒和他多嘮嗑的雅興,牽著那只白鶴往外走,他喝得上頭,走得不穩(wěn),也不知道是他牽白鶴還是白鶴牽他。
      虞槐沒有莽撞地再試陣法的妙處,在珍寶閣附近逛了幾圈,老老實實除草去了。

      重黎獨自在竹林里飲酒,從此處剛好能望到新墾的田地和旁邊叫虞槐的小白點。這塊寶地很遭長鴻鄙夷,大常山山神自己做不得方言矩行的君子,反而成天指摘無辜被封為君子的翠竹。就是他看不起的芒寒色正被崇華派奉為至寶,故一方竹林是小常山頂獨一留存原貌的處所。
      重黎默默丟了個空壇,伸懶腰蹬長腿的功夫虞槐就從竹林那頭過來,像根無風(fēng)自動的竹子!俺缛A派的風(fēng)光挺好?我看你前山后殿幾乎全跑遍了。”
      “在下先天不足,不精符箓,于陣法一門卻頗有心得!闭勚灵L處,虞槐顯出少年人的活潑,“崇華派四下陣法無數(shù),雖有破損,但也實叫人大開眼界!譬如后山與小常山山麓的陣法,在下閱過的典籍中還未有記載,改日得好好琢磨一番!
      重黎波瀾不驚地“哦”了聲,涼涼道:“之前有個毛頭小子與我說他走的是執(zhí)劍者的道,沒想到還是個通才。”
      虞槐坦然道:“執(zhí)劍者成道,用心一也,他物亦然。今日之事,還未謝過前輩!
      “感激就免了。此界靈氣稀薄不及上界,給人以希望又使之碎若齏粉,最殘忍之事莫過于此。我今日助你是因,釀的是善果惡果,沒人知道。”這說起來沒意思,他一招手,“小子,坐下給我看看。”
      虞槐在重黎手掌抵上背脊時本能掐了個攻擊的手訣起勢。
      身后人哂笑:“戒心不錯!彼г匾灰龑(dǎo)靈氣,沒再戲弄老成的小輩。

      重黎靈氣尤為精純,如清溪緩流滋養(yǎng)虞槐生機(jī)初現(xiàn)的靈根與隱痛頻發(fā)的經(jīng)脈,他沉在這清涼的氣息中,再睜目時已夜色四合,星子奪目。
      力竭的酒徒安安靜靜地伏在虞槐背上,呼吸掠過他心腔,輕輕淺淺。虞槐看眉間斷痕礙眼,手指慢慢靠過去。
      白鶴叼起重黎的衣角把人扔到背上,不客氣地沖虞槐卷起兩陣妖風(fēng)。

      這夜虞槐睡得很不安穩(wěn)。他很少做夢,今宵夢境卻格外冗長,且雜亂無章。
      先是光怪陸離的旖旎斷章:山瀑擊石翻碎浪,碎浪叩溪邊琴臺,琴臺上鴉發(fā)糾葛、暖玉纏香。碧衣如碎翡四散,一角欲墜未墜掛于宮腰,掌下是一段無垢細(xì)膩的雪,須臾烙上不德印痕,是食髓知味之貪,亦是萬劫不復(fù)之初。
      他親吻著同樣戰(zhàn)栗的唇,懷中人是因他而生又定為他淪亡的造物,一眉一眼乃至身軀的任一寸都無比契合心意。
      云雨聚合,山嵐?jié)u興,七情六欲盡埋不歸處。
      風(fēng)卷云涌,畫卷如新。

      大常山頭焦黑枯槁,荒徑交錯,秀色不復(fù)。山巔癱坐著碧衣的重黎,雙目泣血,身側(cè)朱紅法陣似曾相識。
      轉(zhuǎn)瞬又是義父撫著他頭頂?shù)溃骸叭舭闯缛A派之法,則我涯山虞氏振興指日可待。你既結(jié)仙緣,日后必成大器!
      他的本心,又該是什么?
      “求他日翻云覆雨,無人欺我辱我,世人敬我為尊,奉我為神!”
      他又摔回了滿目瘡痍的大常山,浴血的重黎正對他冷冷地笑。
      “因果盡斷、魂飛魄散。上神,你該知足了!”

      子夜時分,虞槐冷汗涔涔地驚坐而起,屋外雨聲淅瀝,間或響起凄厲的長嘯。
      他沖出門,雨幕中隱約顯現(xiàn)一個單薄的、僵直的身影。掣電貫空將人影映得了了可見,正是一襲紅衣膚色青白的重黎!
      虞槐在雨中立定良久,忽冷了容色,舉劍劈下!

     。4)

      虞槐還未轉(zhuǎn)醒。
      重黎屏息靜心引靈氣在他體內(nèi)運(yùn)了一周天,疏導(dǎo)近九成時力竭作罷。他的手指蒼白細(xì)長,指根處不詳?shù)丿d攣著,連帶指尖也在無法遏制地顫抖。
      還真像一雙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不分晨昏日月的酒鬼該有的手。這雙手距他擁抱的青年喉頭僅寸余,他繞繞一撮未被束進(jìn)冠內(nèi)的發(fā)梢,想到些過往的趣事,抽不出神。

      鶴大爺很想翻他一個白眼,奈何受鶴臉局限,準(zhǔn)確表達(dá)充沛的情感很有些難度。碰上不解風(fēng)情的重黎,純屬給瞎子甩眼色。
      “怎么,林中仙果還填不飽你的肚子?”
      鶴大爺連呸帶罵:“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呸,好心當(dāng)作腹中空。你個大爺們不嫌膩歪?橫豎當(dāng)年最傷風(fēng)敗俗的事你們都做全了,要親就親唄,這么磨嘰,本大爺都替你著急。”
      重黎改逗弄虞槐的睫毛,不忘與它斗嘴皮子:“哦,怎么個傷風(fēng)敗俗法?”
      “你、你、你!非禮勿言、非禮勿聽!死小屁孩,休想蠱惑本大爺破戒!”
      鶴大爺?shù)陌酌v地蒸紅,掩耳盜鈴以翼掩面嘀嘀咕咕背清心咒,重黎趁隙低頭在虞槐眉心蜻蜓點水一觸。青年與夢魘相搏,不經(jīng)意漏了句夢囈,他字字聆得分明,笑笑,嘆氣,又笑罷。
      “我那冤家也老愛玩這套。小屁孩兒,強(qiáng)行活成長鴻那個鬼模樣,不累么?”
      “唔,此言差矣。長鴻投生為虞家義子還不忘要向我討筆命債,我重黎哪有他這般錙銖必較,分明是半分不像!
      白鶴揮翅抖落兩根毛:“小子心眼忒多!
      重黎灑然道:“這我省得?烧l叫我心有不甘,情難自已呢!

      長鴻向來有根反骨,不知循規(guī)蹈矩為何物,自以為神靈妖鬼天地人皆有窮盡,身無桎梏,就該于消亡前順心而為才是。他跟著長鴻,只學(xué)會偷雞喝酒犯懶犯戒。學(xué)成出師,又沒人管教他,當(dāng)然是想犯就犯了。
      他漫無邊際瞎想,沒聽見白鶴驚呼,轉(zhuǎn)眼被人摁倒于綠草竹葉中。
      醒來的青年死死把人制在身下,像痛不欲生的野獸顫著脊背。他一瞬不瞬盯著重黎,在看到那對長眉時雙目頓然赤紅,仿佛那柄勾劃出斷痕的小刀,又削去他心頭三寸肉。
      重黎訝然變色:“長鴻!”
      身著道袍的青年沉默不語,眼底暗弱火苗竭盡全力躍動了一下,終為清明蓋滅。他騰地松開手,臉上慌沒了表情,好似他本來就是這副模樣。
      重黎沖自己罵了句執(zhí)迷不悟,輕輕推開震得魂魄出竅的虞槐,整好略散亂的衣袍,還有閑情夾出幾片誤入衣褶的竹葉。鶴大爺識趣地扮演縮頭烏龜,他面無表情揪走這光顧看好戲的扁毛畜生,半途折回抱走險遭遺棄的酒壇,駕鶴逃了。

      凡靈山秀水寶地皆造化所鐘,地脈自有源源不絕的福運(yùn),曠日積晷蘊(yùn)生神靈,大小常山則其中之一。
      長鴻在山靈中算是聲名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br>  敢情他嘴上缺的德全數(shù)在修習(xí)一途補(bǔ)得齊整,終日游手好閑胡天侃地,不見修煉,靈力卻是嘩啦啦地漲,放在俗世就是收恩蔭不務(wù)正業(yè)的紈绔。他常到人間玩樂,與牛鬼蛇神廝混,從勾欄煙花學(xué)了整套拐人寶典,為長不尊,不知禍害了多少根正苗紅的小靈修。沒準(zhǔn)山水也劃個三六九等,品秩最高才能孕育此等奇葩。
      鶴大爺心明眼亮,給大俠四字批命:禽獸不如。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這冤家連兔子都比不上。

      山靈偶爾小聚談?wù)勲u毛蒜皮事,長鴻拉著在山里長草的重黎,逢人就說:這是我長鴻親弟兄,年歲不大,少拿你們那些葷話鬧他。到頭來,他反倒是最先下嘴的那個。鶴大爺察覺貓膩時,他已風(fēng)風(fēng)火火把“親弟兄”拐回老窩大常山,趕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夜蓋上戳表明心跡,修筑琴臺,美其名曰一品風(fēng)流,風(fēng)是風(fēng)花雪月的風(fēng),流是流水桃花的流。
      鶴大爺孤家寡鶴,一點閑愁,萬種心塞。
      小屁孩也太好騙了,怎么上界就騙不到一只美鶴做媳婦呢?

      鶴大爺心塞的時日不很長。
      彼時門派林立,修士遍布九州,不能壽與天齊,與日月同光,極目遠(yuǎn)望只能窺探百年內(nèi)的果報,有不怕折壽的為求一時風(fēng)光堂而皇之動起了歪腦筋。
      崇華派在當(dāng)年不過千萬過江之鯽中不顯山露水的一條,聲名不顯,門中子弟良莠不齊,可也有個長處,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什么大逆不道駭人聽聞的法子都敢試他一試。
      譬如,弒靈。
      有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崇華大能想出了令人拍案叫絕的陰損法子,擺下陣法取地脈靈氣化為己用,門派氣運(yùn)蒸蒸日上。這機(jī)要秘事被捂得嚴(yán)實,執(zhí)行又隱秘,很多小輩悄無聲息便夭折了,山林暮氣彌漫儼然日薄西山。長鴻探查良久尋不著蛛絲馬跡,直到災(zāi)厄降到重黎頭上。

      此事牽扯到上界諸君的謀算,鶴大爺心知肚明,但陪伴到小世界歷劫的長鴻騙吃騙喝百年之久,到底有份同甘共苦超越主仆的情誼,旁敲側(cè)擊地道:“佛說凡所有相,皆為虛妄,今朝有樂,焉知是不是虛妄之樂。冤家,人要是活了一輩子,苦過樂過,臨死才曉得自己僅是無數(shù)因果中的一環(huán),豈不是太可憐了?”
      長鴻咳了咳:“我看山中靈植豐茂,不至于饑不擇食改啃佛經(jīng)啊!
      鶴大爺被噎得發(fā)火:“滾,本大爺和你講正經(jīng)的!這么著,咱換個說法,你明里暗里歡喜小屁孩百來年,有天突然明悟這都是假象,怎么著?”
      長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施法讓懷中重黎睡得更沉,明月星照,細(xì)碎水浪涌上琴臺,須臾將巖石暈成深黑。他偷偷親親重黎額角,閉眼睡了。
      仙靈縱有通天之能,天道之下仍為螻蟻。區(qū)區(qū)血肉之軀,又能算什么呢?
      上界人拋下誘餌,下界人趨之若鶩,什么喪盡天良的事都做得出來。修士貪欲無底,竟想殺雞取卵一勞永逸,吞食仙靈增益修為,從而登臨上界證道。

      這不該是重黎該有的命數(shù)。
      長鴻將人從小常山引至大常山、決意玉石俱焚之前都很覺荒謬。他回望重重云海,殘骸堆疊,已將雪白染作猩紅,就如同那些修士狂亂的眼。
      世間諸相,他獨舍不得重黎,也只一個由他為之命名的重黎。
      縱山靈集日月精華蘊(yùn)生,也無奈勢單力薄。周有虎狼環(huán)飼,后有心之所系。他退無可退,明白來年是不能再與那小東西邀月共酌了。
      大常山山峰被生生削平、崇華派大能身死道消那一日,山靈長鴻獨立山巔,聲罪致討。
      他最后如是道:
      “逆天修道?修何道?縱困心橫慮,難脫因果束縛,難離天理人情。為求長生戕害不辜,斷六欲舍人親,便是你們的道?如此之天,如此之道,續(xù)鶩短鶴,不若棄之!”
      重黎毀去小常山尚未成型的陣法,脫困趕至?xí)r已曲終人散。
      大常山焦土遍野,不聞人聲,既為死地。
      長鴻禍害之稱絕非浪得虛名,造了千百樁殺孽,離黃泉還有一步之遙,仍忙于挑揀完整的骸骨逐一震碎。他滿懷歉意地望了望重黎,在重黎觸到他身軀的一刻散作飛塵。

      重黎想他沒準(zhǔn)會瘋。
      可有時恨就恨在過于清醒。他很清醒。
      重黎其實不大愛酒,那年的百仙草酒,他堪堪飲了半壇,余下的都妥帖地封存在小常山內(nèi)。長鴻走后,他出人意表地花了幾年去煙街柳巷醉上一醉,去走故人踏過的山水,最后又回到了大常山,在那些獨居幽谷的年歲慢慢練就了千杯不醉的酒量。

      在重黎看來,萬物生死消亡都與他人無關(guān),只是少了個拿酒壇灌他的長鴻,有些失味罷了;在鶴大爺看來,這小屁孩確是活得好好的,不過是成天飲酒,讓另一個長鴻在自己身上活過來罷了。
      白鶴在下界呆久了,心腸也叫三千紅塵磨得發(fā)軟,忍不住道:“小屁孩,你仔細(xì)聽清楚了,長鴻沒死!”
      重黎不以為意地應(yīng)了一聲,它臆度這小屁孩沒聽到心里去,急得跳腳:“本大爺要有半句謊話,就受天打雷劈做一只烤鶴!”
      話音甫落,即有黑云聚攏,天昏地暗,山雨欲來。重黎抿了口酒:“吹!
      鶴大爺壯士斷腕:“真沒騙你!那些修士一心欲破碎虛空登臨上界,上界仙神也常來下界轉(zhuǎn)轉(zhuǎn)歷個劫數(shù),長鴻就是其中一個。他和你有這緣分,本是一環(huán)注定的因果,再過百來年這小子換張皮囊又是生龍活虎好漢一條,再歷一回磨煉就可回歸上界了。”
      一道手腕粗的掣電當(dāng)頭劈下,鶴大爺鬼哭般地嚎了一聲,重黎及時揮手一擋使其免落得半邊烤熟的慘狀。它方就著義氣壯膽,給這么出嚇成了憷頭,瑟瑟發(fā)抖不敢再漏天機(jī)。

      長鴻替重黎而亡是因,這因果如今化作斷痕貫穿了他一邊眉毛,他揚(yáng)起這條眉拍拍白鶴,從容道:“你不必顧念我,直說便是。我生來就是成全他歸界的頑石一塊蟲蟻一只,還得隴望蜀希求上神青眼相顧,自以為是癡心妄想,不就結(jié)了?”
      鶴大爺剛發(fā)了毒誓,不好說謊蒙騙他,怪不是滋味地點了頭。
      重黎默不作聲又喝完一壇酒,踉踉蹌蹌一路走回了小常山。

      在他陷入沉眠的百年間,崇華派失卻了精通弒靈之陣的大能,只能退而求其次,退居小常山靠殘存靈氣過活,卻仍懷想往日榮光,另辟洞天,將門派殿閣建得富麗堂皇。
      又百年,重黎心魔難除,亦在渡劫時毀去肉身,成了一抹靠飲舊事度日的殘魂。
      人事沉浮,俯仰之間為陳跡,如今小常山上,只有一鶴一林,一個輝煌不再的門派,一個喝不空的酒壇,和一個徒具形骸度日如年的酒鬼。

     。5)

      虞槐終于在日落時分尋到了被荒草掩蓋的第八處陣法。
      小常山極為怪異,山徑中靈氣皆無,而隱于山頂上方的崇華遺址內(nèi)卻處處充盈,得益于廢寢忘食的苦修,虞槐這漏洞水桶封上孔后很快便汲了半桶水。

      這小鬼有點是有些修士始終望塵莫及的,他沉得住氣。
      就是當(dāng)年一人獨對氣勢恢宏的涯山山門,于劍陣前被宗主以生了鐵銹的廢劍砸了腦門,他也就規(guī)規(guī)矩矩受了,絲毫不露委屈。
      宗主踹開從劍陣中撈來的廢銅爛鐵,拎起骨瘦如柴的小孩,像提小雞;小孩瞪著眼像一只幽魂,指甲前端開裂外翻,沾著泥巴的指肉還滲著水。涯山宗主不為所動:“長老說你福如海淵,日后必居我派牛耳。可天下結(jié)有仙緣俯拾即是。你以為你有何倚仗,可入我派山門?”
      虞槐捧著那把測資質(zhì)的廢銅爛鐵,認(rèn)認(rèn)真真道:“小人能吃苦。做不成仙人的徒弟,做雜役也行!
      宗主揮手遣虞槐下去,他一瘸一拐揣摩福禍,隱約聽宗主說:“天生寡情,難生心魔,可惜非良材!

      出乎所有人意料,又似在情理之中,窮鄉(xiāng)里拔出來的豆芽來了招“泥鰍躍龍門”,直接跳過外門成了內(nèi)門弟子,虞槐分到腰牌時周遭同門眼里都能噴火。
      虞槐資質(zhì)低下,但也絕非不能修煉的廢人,他用了十幾來年啃下煉氣期這塊“硬骨頭”,可沒幾日就在首次歷練中廢了靈根。他不氣餒,頂著沉甸甸的奚落挖苦做些師兄弟瞧不上眼的累活。幸在他尚能勉強(qiáng)使用靈力,扣著宗主親賜的“不可限量”的高帽,未淪為雜役,也真真比雜役可憐。
      宗主還是說:“可惜。”
      如今這個“可惜”,也稱不上是難過的天塹了。

      虞槐施術(shù)沿著最后這部分陣法鑿開一層巖土。
      他適才已將陣圖銘記于心,甚至已捉摸到圍繞小常山幾處殘跡中的門道,只是這層土色澤與外圈不同,才使他起了翻土一探的念頭。
      挖了小半天,翻出一只掉色酒壇子,很合重黎的作風(fēng),心頭好便藏著掖著,非得步步緊逼才能激出一兩分真情來。
      虞槐唇上浮起笑意,又五味雜陳地沉下。
      細(xì)碎的土塊從懸空的酒壇上滑脫,莫名其妙地同夢境里泠泠水聲疊合,他心尖突地一燙,沒抓牢酒壇,這東西顫巍巍地抖了三抖,直直墜回土坑里去。
      險遭厄運(yùn)的酒壇穩(wěn)穩(wěn)落入一修長雪白的手掌:“小子,占我便宜還要偷口酒,你有出息啊。”
      虞槐目光移到他頸項處,瞬了瞬別開眼,倉促應(yīng)答:“在下只欲知曉什么酒最得前輩鐘愛,不意冒犯!
      “莫當(dāng)真,我說笑的!
      “那在下去看看靈植如何了!
      當(dāng)真是個乖巧得令人安心的學(xué)生,就幾步路也不忘重溫遁地訣。

      鶴大爺打著哈欠冒出腦袋:“瞧這蠢樣兒,夠本大爺笑話長鴻幾十年的!”
      重黎一把將酒壇拍進(jìn)泥土,避開陣圖重新掩好,還特有心地拂去了碎泥。
      “那小子是個人精,我若是長鴻,指不定還笑你道行太淺。”他席地而坐,變出一只細(xì)長陶瓶,意思意思斟了些酒丟給難兄難弟,“今天我心情好,賞你點酒!
      鶴大爺心懷鬼胎地踏踏埋壇子的軟泥,疑心小屁孩是成心取糟粕喂給它,等歇挖出壇子再吃一頓獨食。它剛想揭穿重黎偽善的皮相,突然福至心靈:長鴻釀的酒,好似是剩了一壇吧?它生生從重黎的神意自若臆想出幾許黯然神傷,寬慰道:“我明白,長鴻那廝太不是東西,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你我一鬼一鶴不醉不休!”
      重黎:“我沒憂可解!
      鶴大爺啄了口酒,語重心長地道:“小屁孩,你也該看開點啦,生生死死情情愛愛說到底也就豆大點事,嚼嚼吐掉就好啦!
      重黎冷笑三聲,掐著鶴脖子把這耍酒瘋的硬塞進(jìn)陶瓶,由它撒騷放屁醉生夢死去。

      虞槐上輩子是釀酒客里的翹楚,這輩子不遑多讓,照樣畫葫蘆還真一次成了。自上次挖酒風(fēng)波后虞槐有意無意躲著重黎,仿佛捅破主人有心封存多年的秘密,全身上下不自在著。如今諸事已畢,只欠綠蟻以作別,竟無故不舍。他處理完幾樁必要之事,提酒踏晚霞邁入竹林。

      黃昏斜陽如故,蒼翠竹林為夕光暈成近黑的墨綠,打旋飄至林中熟睡的重黎身上。他這回乖覺地醒了,沒給鶴大爺搗蛋。
      虞槐找一處空檔坐下,解開壇口裹布。
      重黎聞香知意,舉壇痛飲,眉眼一彎:“好手藝!
      釀酒人道:“敬君磊落軼蕩,一世遼朗!
      “敬因果相續(xù),行而不孤!焙染频耐A送,喉頭滾下一口無滋無味的酒,一捻眉骨,力道有些重,“不,還是‘敬君聳壑凌霄,扶搖直上’,這幾句比較順耳!
      他喝得盡興忘我,那一捻把眉心也給捻紅了。這抹紅循霞光游走至斷痕處,像點滴徽墨灑于宣紙般逐層染深,恍然接上了割作兩半的眉。
      那斷痕竟不見了。
      虞槐展平紅裹布:“前輩怎么提起因果二字?”
      “修士修道么,總講究這個。你以為那幫自認(rèn)忘情的仙神能逃得脫?”重黎嗤之以鼻,跟老天過不去地朝上一瞥,“有些人看上去是逃脫了,不是旁人頂罪,就是還沒到還債時候。比如百年前崇華派毀大常山,死傷無數(shù)。虞家趁人之危竊取陣圖,拜入涯山劍派是因,百年后當(dāng)然有果!
      青年微微一笑:“百年后,在下故技重施踏入小常山,再啟陣法,是果亦是因,前輩可是要說這個?”
      他兩指一叩,弒靈陣起,那紅得異樣詭譎的天幕如業(yè)火席卷,襯得雋朗面孔如妖似邪,而黑瞳清亮又含悲憫,明明白白倒映著徘徊天地神佛不容的鬼物:“前輩,小常山早已歿了。在下本不欲告知。”

      小常山已堪比荒野鬼村,死氣遍布,而拜崇華派受損的殘陣所賜,修士靈力盡化歸支撐這方洞天不墜之基石。與其由它茍延殘喘,不若物盡其用,成為涯山劍派和虞槐的一份機(jī)緣。
      涯山劍派虞槐精于布陣,將一張殘缺陣圖研習(xí)十年,又怎會不曉得崇華遺跡中的陣法如何起陣?他將重黎送入輪回,亦不必承受果報。上界急欲他歸去,就安排了讓長鴻心甘情愿歷劫身隕、因果難償只得等待虞槐給個痛快的下界山靈,他只需走上界既定的路便是了。何況這小子有的是野心,摸爬滾打在窮山惡水間沾了一身泥濘,時來運(yùn)轉(zhuǎn)披上人模狗樣的道服,總希望能換件更好更華貴的,而不是打回原形做個庸人。換作重黎,也不會在饑腸轆轆時放過一只瀕死母雞,哪怕她下頭還臥了三四個熱乎的雞蛋,只是他現(xiàn)在是那只雞,實在沒法違心說自己能淡然處之。
      還差一條正氣凜然的道理:修士護(hù)道除鬼,名正言順。

      重黎輕快道:“是啊,誰叫那蠢貨力不能逮,沒能挨過天雷,都劈完了,什么也沒護(hù)住。我不是老糊涂,不必讓我再多聽一遍了。”

      大地忽而一震,魂驚魄惕的鶴大爺猛地沖上天際,它鳥瞰整個小常山,恢弘的亭臺樓閣接二連三坍塌,巨石從中部斷裂,煙塵迷目,轟響不止。崇華遺址八卦方位亮起通天光柱,以其為中心,裂紋向中急速擴(kuò)散,地貌毀壞殆盡,更無從于亂象中覓到兩個人影。
      片刻,它忽然“咦”了聲,拍拍羽翼俯沖直下。
      虞槐安放好靈石起陣護(hù)住竹林,身后人哼了哼:“小子,擺弒靈陣是你,設(shè)守御陣亦是你,究竟出了什么毛?”
      虞槐想在重黎魂散前留住此處勝景,光顧負(fù)隅頑抗,只依稀捉到只言片語。他明知這多半不是什么好話,仍是豎起耳朵,剛巧聽到這酒瘋子含混地又道:“長鴻,往后不許給別人釀酒,說話算話,嗯?”

      虞槐凝視他半晌,什么也沒說。
      重黎一個人靠著竹枝醉倒了,也沒什么動靜。

      后來,鶴大爺從碎石爛瓦里拖出幾片朱色的綢緞,不過這個后來么,也是好幾年后的事了。

     。6)

      整理涯山劍派舊事的小書童最津津樂道的,莫過于百年前打破壁壘跨入上界的虞掌門的傳奇經(jīng)歷。問原因么?說故事,自是跌宕起伏精彩環(huán)生、峰回路轉(zhuǎn)引人入勝的更妙。
      據(jù)傳他出身貧寒,卻懷大氣運(yùn),被當(dāng)年涯山劍主一眼相中提為內(nèi)門弟子,后遭逢奇遇脫胎換骨,才能一路過關(guān)斬將把掌門之位收入囊中。
      奇遇機(jī)緣一說委實玄奇莫測,氣運(yùn)佳者多能逢兇化吉,而不佳者則有緣無分,落得不好反而求得尸骨無存的下場,而往往是后者占了九成。可修士大多都堅信自己會是占少數(shù)的那一成,爭先恐后蜂蝶撲花般捕風(fēng)捉影亂跑一氣,幾乎將整個小世界翻了個底朝天。

      是以有個長相好看帶著小童的男人詢問小常山所在,聽傳說長大的山民也不覺稀奇,還挺熱忱地給人引了一段路,原想送佛送到西直帶到小常山山麓,卻被男人三言兩語勸了回去。
      這人面相和善,天庭飽滿,話也回得十分客氣有禮,但就有那么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左看右看他都沾點溫純的佛性,言辭如圣命敕旨,教人不敢違抗。

      雨霽天青,季春時節(jié),泥里風(fēng)中已醞釀起孟夏的暖熱,山村酒旗不見招搖,被雨氣馴服后萎靡傍著墨青檐瓦,隔著淡白煙霧,儼然煙視媚行的美人。

      男人看似不疾不徐行于林木,實以乾坤為方寸,叫后頭小童追得苦不堪言。小童玉雪可愛,稚容討喜,頭發(fā)仿及冠書生用紅巾扎了個發(fā)髻,套著件白衣,兩邊滾的黑繡因他疾行甩袖看不清紋樣。
      “喂喂喂!長鴻,你歷劫那會本大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你居然恩將仇報!”
      “休得聒噪。”
      這這這真是欺人太甚,啊呸,欺鶴太甚!
      鶴大爺沒敢追太緊,它喜煙火暖意,而上神如三十三重天冷清寒息所化,在他近側(cè)呆著能凍住骨頭。
      那個嘮嘮叨叨滿肚壞水的大常山靈呢?沒什么可懷念的。僅僅是上神掏了把泥捏了個人樣,灌注似真實假的情,時候到了便是一攤泥水,也就那小屁孩稀里糊涂地信以為真。
      它呆呆自語道:“我怎么老叫他小屁孩?”
      上神淡淡道:“耽于因果,有礙修行!
      鶴大爺噤了聲。

      長鴻上神瞇起眼,深林中若隱若現(xiàn)的因果線糾結(jié)在小常山巔,末端幾不可覺地勾于尾指,欲斷未斷。推演出大致方位,他抬手收攏五指隔空一抓,山巔撲落落掉了些土,過了陣才有個裹了幾層泥的陶壇飛到跟前。
      鶴大爺?shù)纱笱鄣溃骸斑@不是那小子的東西?”
      那壇子被尖石刮了痕,本有破損,又叫人直接從山土里拖出來見了天日,老骨架子都松垮了,啪得一記壽終正寢。酒水在陶片碎裂同時迸開,淅淅瀝瀝下了一回酒雨,有些滲進(jìn)地下,有些沿溝壑四流。
      鶴大爺腦門中招,一抹,舔舔手,砸砸嘴:“可這個味兒,不是清水么?”

      上神靜著不動,手上的因果線卻仍未斷絕,他揮手將酒壇拼為原貌,順勢剝離表層的土。鶴大爺看到上頭寫著很淺的幾行字,其中一行曰“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還未讀畢,酒壇再受摧折,粉碎得不可復(fù)原了。
      那道因果線終從上神手上脫落。
      上神去不回首。

      鶴大爺不知打哪扒拉幾片紅絹,挖了個小洞,把余下的粉末同衣片一并掃了進(jìn)去。
      涼風(fēng)低起,山嵐驟散。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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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野徑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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