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翻死掉了，當(dāng)我看見它的時候，它正豎直著懸在水中，似乎想沖破水面呼吸。
　　大約是在今年二月份，天還很冷，爸爸從朋友家端回來一伙魚，滿滿的二三十條，黑紅白的都是小土魚，還有兩條粉白的泥鰍。
　　幾十條魚擠在一個直徑十寸，高三寸的塑料盒里，盒蓋還是中心鏤空的。所以換水的時候無可避免地送走了一些倒霉蛋——從此在下水道的日子可能不太好過。
　　我在三月下旬的時候給它們買了個塑料魚缸，長方底子，五十來厘米高，又買了些漂亮石頭作配，外加一條換水器。本以為從此要就好起來，卻不想每隔幾日就會有一條小魚悠悠浮在水中，隨波逐流，自由到連眼睛都沒長。又觀察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是兩條泥鰍在為非作歹——那些小魚成為了它倆的玩具，它們就像無人問津的水族館里過于自覺的海豹，頂著魚形的球，在缸子里傳來傳去，傳到球破損漏氣，安靜地漂起來為止，然后再去吃掉它的眼睛，將戰(zhàn)利品收藏在肚子里。
　　真相大白，兩個兇手被理所當(dāng)然地發(fā)回原籍，回到那個塑料盒，剩下的十幾條小魚終于安穩(wěn)地住下了。
　　或許是水土不服，即使驅(qū)逐了兇犯，小魚卻還在漸漸死去。當(dāng)我出了一個月遠(yuǎn)門回來，竟已經(jīng)只剩下一黑一白兩條。妹妹早就養(yǎng)膩味了它們，爸爸似乎也已經(jīng)倦怠了，于是在某一天將它倆和泥鰍裝回一起，又泡了滿滿一盆魚食，密密麻麻地覆沒水頂，準(zhǔn)備帶到河邊去放生。
　　我在廁所里看見這黑黑密密的一盆，問明后覺得不可思議。這些小魚生來就養(yǎng)在缸子里，如果放歸，且不說覓食能力，單水里的病菌，就足夠致命了。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條小紅鯉魚，是用小升初的獎學(xué)金買回來的，安安穩(wěn)穩(wěn)地養(yǎng)了幾個月。某天爸爸帶回來一條從河里撈回來的黑鯉魚給它做伴，一起養(yǎng)了不到三天，小紅魚就開始發(fā)病，快快地一命歸西了。于是我問爸爸，這兩條魚放歸之后，難道真的能活下去嗎？爸爸說可以，但我不信。
　　我問爸爸，既然不想養(yǎng)，為什么一開始又要把它們帶回家呢？爸爸不說話。我又問，難道不能把它們留下來嗎？爸爸說，那誰養(yǎng)呢？
　　我一時有些不快，于是大放厥詞，說以后我來管，便撿了個水果盒，把小魚分裝出來。那時尚不知在工作上會被撤職，甚至盤算著，周一把它們帶到工作地去，周五再帶著一起回來，雖然很麻煩，可誰讓它們只能依靠我了呢。好在喜從天降，我失去了職務(wù)，換回了更多自己的時間，得以定下每晚八點的鬧鐘，給他們換水喂食。可惡的泥鰍也跟著沾光，繼續(xù)在我家過著飯來張口的生活。
　　我不喜歡魚，我討厭水里腥滑滑的一切，這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迫不得已的任務(wù)，每次鬧鐘一響，我就會快快地把它關(guān)掉，然后磨蹭一會兒，再不情不愿地去照看它們。
　　我很難養(yǎng)活什么東西，從小到大，身邊迎接過許多物種，貓、狗、兔子、鳥兒，甚至烏龜，我也算盡心，可到頭來還是剩我光溜溜獨一個。
　　我知道我是這樣一個屠夫，所以當(dāng)我看見那條小黑魚安靜地躺在盒底時，我并不意外。這魚死了，我這么想著，伸手打開盒蓋，卻看見它一蹦而起，在水里迅速地游了幾個來回。我沒忍住笑起來，什么小怪魚！
　　我不禁對它分出額外的關(guān)照來，便也發(fā)現(xiàn)它幾乎時時刻刻在水底躺平，另一條白魚身量比它大一圈，總是壓在它身上，一副霸凌姿態(tài)。我憤怒地?fù)]手驅(qū)趕，白魚尾巴一甩逃走了，小黑魚依舊波瀾不驚地躺在原地，連泡泡都懶得多吐一個。
　　我看著它翻倒在水底的樣子，在開始負(fù)責(zé)它生命的一個月后，給它取名叫翻翻。為了稍顯公平，另一條我勉強叫它小白。
　　小白非常霸道，經(jīng)常在水里橫沖直撞，吃東西的時候尤為不講理。兩條魚都是小小身材，每日吃個三顆魚食便足夠了，而小白貪得無厭，魚食一落水，它便立刻聞訊而來，一吐一吞便轉(zhuǎn)身離去，只留給翻翻一點帶著飯味的水，和一個高貴冷艷的背影。翻翻不甘示弱，在小白輾轉(zhuǎn)騰挪的間隙里閃電出擊，順走那些遺落的食糧，倒也足以果腹。
　　過了段日子，翻翻的行動忽然遲緩了起來。
　　它的嘴巴好像有點腫，吸進(jìn)嘴里的食隔著一層透明的薄殼與我對望，在吞吐間又掉出來，漂回水面。翻翻追著它浮出來，像卡在嘴邊進(jìn)不去一般，又吞又吐，良久才勉強下肚，而在這個間隙里，小白早已將水里能看見的一切都吃光了。
　　我不得不耍起心眼子來欺騙小白——小白作為一條腦子那么小的魚來說，的確是聰明，可也算不上多么聰明。于是我得出結(jié)論，介于聰明與不聰明之間的人，有時候最不討人喜歡，尤其是對于那些飼養(yǎng)著他們的人來說。小白知道我打開蓋子便是要投食了，和躺在水底自閉的翻翻不同，它會相當(dāng)殷切地來迎接我，并且它認(rèn)識我拈食常用的右手，翻翻搶不過它。每當(dāng)我把右手懸在水面上，小白便就游過來，和我的手指像鐘乳石一般精準(zhǔn)對望，這便給了我可乘之機。我捏著兩粒食在小白頭頂上晃來晃去，讓它傻傻地追著我跑到與翻翻相隔最遠(yuǎn)的角落里。再趁它不注意，飛快地在翻翻頭頂投下一粒食，在它反應(yīng)過來之前，又移回來，引著它在原地徘徊。為了保持它的這個條件反射，在翻翻成功吃下食物之后，我也會撒手給小白投喂，虛偽地告訴它：你看，沒有騙你。
　　本來這法子屢試不爽，奈何翻翻似乎漸漸失去了食欲，小白再好騙，在看到水面的食物后也不會繼續(xù)沉迷于我的手指，它不是人，放棄某樣?xùn)|西時從來不需要糾結(jié)。所以我投下去的食物，十成十落在了它肚子里。翻翻成了一個不愛吃飯的小孩，而我作為家長，有義務(wù)逼它一把。
　　我用一次性杯子把翻翻撈出來單獨喂，可不知道它究竟是沒食欲，還是因為害怕我，總之無論如何都不吃。于是我只好轉(zhuǎn)換思路，轉(zhuǎn)而把小白撈出來，可小白反應(yīng)更大，對著杯壁便是噼里啪啦一頓尾巴，然后非常貞烈地跳到了地上。我對于觸碰這種渾身覆鱗，又濕又滑的生物非�？咕�，就像我對蒼蠅蚊子一般，都是害怕它們在我手里掙扎，恐懼與這種生命親密接觸。那時候天太晚，爸爸不在家，媽媽和妹妹已經(jīng)睡了，我無人求援，看著小白在地上掙扎，只好非常痛苦地找了張衛(wèi)生紙，包著手好不容易捉了它來丟回水里，從此斷絕了這個念頭。
　　過了幾日，翻翻突然又好了起來，開始非常積極地吃飯，在我靠近時也會放棄躺平，游到盒子邊上來看我兩眼。我自然是欣喜不已，連帶著對隔壁的泥鰍也多了幾分耐心，即使它們又?jǐn)嚻鹚R在我臉上，我也不會故意在換水時，用水流沖刷它們的脊背以示報復(fù)。
　　直到前天夜里，翻翻似乎又有點自閉，我不以為意，賣弄著人類的智慧故技重施�？尚“妆晃覔七^一回后多了些防備，追著我手亂跑的同時，也在密切關(guān)注著水面上的一切，而我對弱勢群體翻翻的特殊照顧，沒有一絲一毫是真真造福了它。沒有辦法，我放過了暴躁的小白，又把翻翻撈出來，單獨給它灑下一頓晚餐。可它依舊不吃，我以為這不過是它常見的一次反復(fù)，便把它倒回去，沒有太在意。
　　事實證明，作為一個屠夫而言，我實在是十分稱職的。
　　昨天晚上九點半，我已經(jīng)關(guān)掉鬧鐘后又磨蹭了一個多小時，這才打算在洗澡前給它們換水喂食，才走近，我便看見翻翻正頭朝水面尾朝下，似乎正在與我對視。我覺得奇怪，魚頭出水一般是出現(xiàn)在含氧量不足的情況下，可我分明記得昨天我才換過水。這么想著，隨便地在盒子上踢了一腳，小白在盒子里瘋狂打轉(zhuǎn)，而翻翻依舊漂浮在原處，上下無依，卻像一只錨，一動不動。
　　我蹲下來看，它的一雙眼上蒙了陰翳，混濁不清，原來已經(jīng)死了。
　　我用杯子把它撈出來給媽媽看，媽媽說可憐，叫我用紙給它包一下，放到樓下花壇里埋掉。我把杯子舉到眼前，隔著透明的塑料看它，發(fā)現(xiàn)它的鰓邊有破損，魚鱗不知道掉在哪里，露著白白的肉，點胭脂似的染著一些淡紅。媽媽以前說過，這條魚就像我一樣天天躺平。我看著它，想著：你終于躺平躺死了。
　　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腥臭味，讓我非常不舒服，于是我連魚帶杯子一起丟進(jìn)了客廳的垃圾桶里，媽媽看著我。我說，我才不去埋，死都死了，丟垃圾桶里就行了。我也的確是這樣想的，它還活著的時候，它是翻翻，當(dāng)它死了，它就只是一條死魚而已。
　　我沉默地給小白和泥鰍換了水，又被活潑的泥鰍濺了一臉，于是問媽媽，誰家要吃泥鰍嗎？媽媽說，就兩條泥鰍誰吃。又看著垃圾桶說，那條白魚總是欺負(fù)它，這就是弱肉強食。我說，那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我等下就把白魚和泥鰍倒在一起，讓它也弱肉強食一下。媽媽很怪異地看著我，說，信不信只要兩天，這白魚就要被泥鰍頂死。
　　我說我知道啊，弱肉強食嘛，它既然欺負(fù)別人，怎么就沒有被人欺負(fù)的覺悟呢。媽媽說，那沒人欺負(fù)泥鰍。我像泄憤一般說道，那我去買只螃蟹夾死泥鰍，然后買只烏龜咬死螃蟹，買個貓吃掉烏龜，買條狗吃了貓，買根蛇咬死狗。媽媽當(dāng)作一個笑話，沒理會我。
　　我說完，轉(zhuǎn)頭看見小白，嘆了口氣，給它投了食。它依舊吃得非常歡快，而我也少了一個擔(dān)子，從此不用再費盡心思地給某條吃飯不積極的小魚開小灶了。
　　然后我看見垃圾桶，擔(dān)心地說，現(xiàn)在天這么熱，明天起來整個家里一定都臭了。于是和媽媽互相指使對方去倒垃圾，而媽媽終究技高一籌，我只好拎著廚房和客廳的垃圾，一手一袋，走到樓下十五米遠(yuǎn)的垃圾車旁邊，把廢品和一條死魚一起丟了進(jìn)去。
　　從此家里只有兩條活潑過頭的泥鰍和一只不討人喜歡的又笨又聰明的白魚了。我依然討厭著魚這種生物，也依然繼續(xù)照顧著它們。
　　這一天之后，世界沒有任何改變，只不過有一條小黑魚的生平被加上了一句曾經(jīng)來過。而我在家里沒人的時候，曾張嘴叫它翻翻。

　　2022.10.05
　　翻翻辭世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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