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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
人們總是把年齡看成很重要的東西。
但我覺得他們錯了,我十一歲就明白的道理,很多人過半百也不知道,他們頂多能悟過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們快死了。
他們的生命過半,才后知后覺,一邊感傷一邊和自己的衰老磨合,而我不是這樣,他也不是這樣。
蘇先生跟我說,遇見我以前,他跟自己約定過,三十歲之前要過上世界上所有普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然后三十歲就去死。
他那么傲慢,想用死亡把一切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通通踩在腳底碾碎,他那樣蔑視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所有人在他眼底都是透明的,就算是自己在他眼里也是透明的。
他用盡氣力追求我,也只是為了證明,愛情在他面前也是透明的,他想證明這世上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向誰證明,向他自己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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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蘇先生沒有半分相似的地方,雖然我們看著都陰沉寡言,必要時都彬彬有禮,但事實上,我們沒有半分相似的地方。
他追求我時,其實我并不驚訝,我仔細想了一下自己值得他這么做的原因,沒有想出所以然,因此我很輕率地答應了他,又或許我只是想捉弄他。
誰讓他一反常態(tài),也如此來捉弄我。
我沒想到,他如此勤勤懇懇。蘇先生每天都準點來接我下班,明明他律所的工作那么忙,我看不清他的企圖,所以感到有趣,反而更想和他有進一步的博弈。
每次我問他喜歡吃什么,他都說隨便,而我從來沒告訴過他,我喜歡吃什么,他卻樣樣都知道。
好像一個先知。
他知道我的一切癖好,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只要是真心喜歡的人,自然就可以知曉彼此的習慣。
他主動感受我,輕易就感受了我的全部,而我,不管多么努力地猜他的想法,都猜不到。
在這場博弈中,我在蘇先生的面前,大抵也是透明的吧。
接觸越多,游戲越是虛假,情感越是真實,我總在想,或許明天他就不會來了,可他沒有。
他一直都在,但我們保持著安全距離,像兩個君子一樣談天說地,我感覺,自己在被他的虛情假意攻陷。
心底想著不甘,但嘴上卻是臣服了。
我不再對蘇先生的好感到不安,后來我才知道了,他這個計劃狂,早就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愛情安排好了。
也把自己的墳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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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轉(zhuǎn)機是從那天晚上說起。
我被客戶灌得東倒西歪,但你不用多想,我是裝的,從酒店里出來的時候,入秋的風涼涼的,黑色的車停在那邊,和漆黑夜色融為一體。
一顆火星照亮他的臉,蘇先生靠在車門邊,手指夾著剛剛點燃的煙。
我有點恍惚,突然感覺他長得有點像我的初戀,突然又沒那感覺了。
突然,有一個好玩的想法出現(xiàn)在腦海里。
我手里拽著包,晃晃悠悠地走過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蘇先生沒有往日那么殷勤溫柔,但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正合我意。
他還拿著那支煙,緊緊閉著唇,只是看我。
我和他近距離對視了一會兒,然后把頭埋在他肩窩,他下意識后退,但撞到了車身,差點沒站穩(wěn),我又緊緊抱住他。
“好累啊。讓我抱一會兒!
他的身體很僵硬,我第一次感覺他那么不自然,明明平時送花的程序都是信手拈來。
有趣。
“回車上!
我沒有從他身上起來:“可是我喝醉了啊。”
“我扶你!
坐回車上,我歪著腦袋觀察他的神態(tài),這樣的表情,感覺就像上一次在律所見他,那時他在工作,就是這樣緊緊繃著一張死人臉。
很認真,也很真實,不知道為什么,比他平時有魅力多了。
讓人想抱一抱。
到家以后,我說想請他來喝口茶,他看上去有點驚愕,但說不好那驚愕是不是裝的,我實在煩他這副樣子,直接拉著他進樓。
樓道是黑的,我緊緊攥著他的手,很燙。
不知道是怎么開的門,反正燈一直都沒開,我瘋狂親吻蘇先生的脖頸,我借著酒勁兒小聲告訴他,他右耳垂的痣很性感。
蘇先生的身體有些顫抖,呼吸聲很亂,突然,不知為何,一種勝利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他再會觀察一個人又怎樣,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愛,對欲望的蔑視歸根到底,是他根本不知道欲望燃燒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他那么秩序井然,最害怕的,當然是混亂。
“你在想什么!
他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已經(jīng)接近理智邊緣了。
“你也想得到我嗎!
蘇先生突然就把我摟住,毫無征兆的,用更激烈的攻勢回應我的挑逗。
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看見他,能想起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初戀。
好像只有在這種事情上,他們都是會把熱情毫無保留的人,而這樣的熱情是絕對真實的,絕對不是謊言,是生命原初的樣子。
他撫摸我的身體,我感受到他的指腹粗糙,我想起那支煙,好像我也開始燃燒,在他的唇舌之下。
那個晚上一塌糊涂,但過了那個晚上,一切又都清楚了。
我看清楚了蘇先生的企圖。
這不是我自己的本事,是他自己告訴我的,關(guān)于他自己的使用方法。
跟他在一起真是毫無驚喜可言。
他說他以前也和一些女人做過愛,但是她們身上,沒有和我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那是一種冰冷又惡心的欲念。
因此他后來竭力地避免床笫之事,不管對方多么熱情。
他覺得那是這個骯臟的世界里最骯臟的事之一。
但在昨天,很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想起來這種欲念,我的體溫很熾熱,和往常那個克制冷漠的我完全不一樣。
更像是休眠的火山經(jīng)過風雪百年,涌出巖漿汩汩,不止有欲望,更有愛。
蘇先生自然也和往常的蘇先生完全不一樣。
他問我,是不是愛他。
我跟他承認,我是喜歡上他了,是我主動勾引的他,讓他不用質(zhì)疑自己,我說,我知道,你從來沒有真正地愛上我。
但他否認了,那么干脆,他說他愛我的一部分。
比如昨天在床上的時候,說不上為什么,就很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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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整理東西的時候,翻到了一本病歷,是的,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我知道,他這樣的,就適合結(jié)婚。
病歷本上寫著情感認知障礙,還有長期的抑郁癥服藥史。
九月開始,病歷本上沒了新增內(nèi)容,九月,是我們遇見的那天。
那時下著雨,天很暗,我忘記帶傘,頂著公文夾就往外沖,看見了一只小流浪貓,一輛黑色的大奔就要撞上它,我忙不迭跑去護住了它。
車燈刺目,更扎眼的,是雨刮器下,蘇先生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
我真的懷疑,如果我沒有出來,他真的會就這樣撞上去。
可惡至極。
當時是輕微擦傷,但他還是很負責任地帶我去醫(yī)院檢查了,沒什么大礙,那只小貓后來被我收養(yǎng)了,名字叫流雪。
好像就是那時起,他天天往我公司送花,開始瘋狂追求我,甚至都沒有過渡的朋友階段,我很困惑也有些好奇,好奇他接下來的行動,但也覺得無聊,干脆就那么答應了,畢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以后就會厭煩,人都是這樣的。
我正等著他厭煩我。
結(jié)果,事情竟變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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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婚是我提的,我想和他建立長久的聯(lián)系,因為我愛他。
愛他的冷漠,愛他的傲慢,也愛他的脆弱。
“那種事毫無意義!彼扔眠@個理由拒絕了我。
那年他二十八歲,應該是覺得自己反正過兩年就去自殺,和一個上床的時候才有點激情的女人結(jié)婚毫無意義吧。
但聽了他的追求,我依然堅持要和他結(jié)婚。
我知道的,他不是不愛我,或許,他很愛我,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是孤兒,我是單親家庭,我們結(jié)婚很順利,沒有什么曲折的故事,也沒有婚禮,只是扯了一張證。
登記那天,蘇先生在車上反反復復看了很久那本證,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從中看出什么意義來。
有時我也覺得人生很無聊,我感化不了他,只能陪著他。
“所有人都會死的,是嗎!痹谲嚿希瑳]有頭腦的,我自言自語。
誰知他回應了我:“生命本就是偶然。”
“你和我也是偶然?”
“不是,”他搖頭,“是計劃。”
我真的很想問清楚蘇先生到底有多少個計劃,但想來,就算他會告訴我,我也不愿意聽下去,我寧愿那些都是偶然。
我討厭既定的東西,哪怕告訴我,他的死亡不是安排好的,而是偶然都好。
在偶然里,我才能真切感覺到他,感覺他跳動的生命訊息,感覺他活過,感覺我擁有著他,哪怕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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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的二十九歲生日到了。
有時候比起夫妻,感覺我們更像摯友,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沒有防備,剛認識那會兒虛偽的浪漫也不復存在。
我們沒有那么多話可以說,但不會因為沒有話說,而感到害怕。
所有的節(jié)日,他一個都不會落下,我不知道那些禮物是他什么時候挑好的,蘇先生好像從來就沒有選擇恐懼癥。
他永遠只用一個牌子的東西。
他買給我的東西,并不是最奢侈的,總是他最熟悉的。
有時候,蘇先生這種什么都要掌握在手里才安心的處事態(tài)度,讓旁人看到,一定會為這位溫文爾雅的大律師吃上一驚,但在我眼里,他卻像個可憐的孩子。
我想起流雪。
那只小流浪貓臟兮兮的,那時被車燈照得慌了神,一個勁兒往我懷里鉆,大概在冷冰冰的鋼鐵機器面前,人的體溫總讓它更熟悉,更安心。
蘇先生的睡眠質(zhì)量也不好,經(jīng)常在半夢半醒中,能看到他站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曾經(jīng)天真地想,或許,我可以溫暖他,我可以做那個讓他不再渴望死亡,不再仇視世界,而是好好活下去的人呢。
但其實,我自己也沒有多少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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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百次地做夢,如果蘇先生真的在三十歲去自殺,我哭著求他,他有沒有可能就不去死。
但想來他的世界是一片荒原,我又算個什么呢。
誰說兩座孤島碰到一起就不會再孤單,它們明明都不愿放棄自由。
我知道的,他渴求死亡,是對世界的失望。
世界像個囚籠,有得到吃食的鳥兒,變得洋洋得意,腦滿腸肥,有得不到吃食的鳥兒,被別的鳥用喙啄,用翅扇,討得一些殘羹冷炙,還要笑臉相迎。
但歸根到底,鳥兒終究無法從中飛翔,在這體系以外,唯有死亡,聽上去那么自由。
他一直覺得任何事都毫無意義,但別人不這么覺得,蘇先生也是倔強的人。
我問他,是什么時候生的病。
他說,已經(jīng)很久了,很難治。
我問及蘇先生的過往,他卻閉口不談,他和我待在一起,我也沒有告訴他我的過往,我知道,他沒興趣。
漸漸的,我了解了蘇先生這整個人,我開始明白。
這段關(guān)系,其實我們并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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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三十歲生日,我和他做了一夜。
好想留住這迅速消逝的體溫,只是它那么寡淡,那么易碎,我情愿夢不要醒來,但天還是亮了。
天亮以后,我送了他一份禮物,是離婚協(xié)議書。
這是我最后做出的決定。
我看不見偶然,如果繼續(xù)和他在一起,病情只會加重,誰讓我也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加失敗主義者,我可不是耶穌。
其實我的生命和他差不多。
我們都是在這種陰影下,因為不甘和傲慢,掙扎起來的,如此無恥,也如此遺憾。
我們在一起,更不會有出路。
他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在我意料之中。
蘇先生簽了字,我們相擁片刻,我哭得一塌糊涂,蘇先生親吻我的額頭,他在安撫我。
用他貧瘠的心安撫我。
我難道應該為他感到高興嗎。
離開以后,我刪除了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也立刻向公司遞交了辭職申請,這在計劃以內(nèi),因為我實在不愿面對蘇先生的尸體,實在不愿面對這個城市,面對我的無能為力,面對我對他并不虔誠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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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以后,我還是回去了蘇先生的城市。
我想見他一面,哪怕是墓碑也好。
他的律所已經(jīng)不在,成了一家咖啡館,我走進這家咖啡館,臺前的小黑板上寫著“尋找吳女士”,我找了一個避光的角落坐下,傻傻地看著那五個字。
中午十二點整,店員問我需要什么,我問她,那塊黑板是什么意思。
她說,之前有一位姓蘇的先生,妻子在三年前自殺了,他的妻子生前很喜歡喝香草拿鐵,跟他說過如果哪天自己賺夠錢了,就要開一家咖啡館,所以他投資了這里。
“聽說是抑郁癥吧,割腕沒的,也真是可惜……聽說那天還是吳女士的三十歲生日,唉,本來多么令人羨慕的一對啊,上天真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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