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石發(fā)現(xiàn)室友不二這兩天有些奇怪。
　　每天晚上熄了燈后，過上一兩個小時，便無聲無息地從床上爬起來，套上衣服，輕手輕腳地出門，摸約二十分鐘后，再同樣輕手輕腳地溜回宿舍，沒事人一樣地鉆回被窩。次日早上卻對晚上發(fā)生的事只字不提，對所有人都是一副慣常溫和有禮的姿態(tài)，反倒像是一直不自覺盯著他的自己心里有鬼。
　　第三天晚上，在對面床鋪又是一陣輕微的窸窣隨之回歸寧靜后，白石左思右想，反復翻了好幾次身，終究忍無可忍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來到了灑滿月光的戶外。
　　此時此刻，就連入江前輩都已經(jīng)停下了夜夜不休的薩克斯吹奏，群山亦無一例外地沉入酣眠，周遭顯得十分沉寂，亦使人下意識放緩呼吸，不愿驚擾這似乎無關己身的靜謐。
　　在圖書館找到不二的時候，白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栗發(fā)少年靠在進門臨窗的第三個書架側(cè)面，神情舒展而閑適，目光微微抬起，凝視著窗外一覽無余的夜空。月光透過圖書館的透明玻璃悠悠照入，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上，與眸中那一抹冰藍交相輝映，纖長的睫毛投下淺淡的陰影，有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朦朧感。他整個人恍若沐浴在無與倫比的月光中，微揚的發(fā)絲鍍了層碎金，像是時間都凝止了。
　　白石愣怔了一會兒，直到對方聽到聲響扭過頭，用略帶猶疑的口吻出聲喚他“白石君”，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朝不二走過去。
　　“不二君，我只是……”白石一時間啞口無言，說自己好奇似乎并不妥，顯得十分不尊重他人的隱私，況且事實似乎也并不僅僅如此。
　　栗發(fā)少年卻對他的遲疑渾不在意，微笑著搖頭：“白石君，你也聽過那個傳聞嗎？”
　　“什么傳聞？”
　　“午夜十二點，圖書館靠窗第三排書架處的幽靈�！�
　　“幽靈？”唯物主義者白石顯然是不信有幽靈這說法的，甚至切原向自己說起的時候，他還好好教導了他一番，但偏偏這會兒不二笑得神秘兮兮的，倒令他對自己的固有觀念產(chǎn)生了幾分似有似無的懷疑。
　　不二頓了一下，才開口繼續(xù)：“聽入江前輩說的，他還特別強調(diào)了是真實存在的。不過我來了兩天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說到這里，不二輕笑了一聲：“犧牲睡覺時間專程跑來求證這個很無聊吧？”
　　“沒……沒有啊�！钡故谴_實想起來前幾日見過不二和入江前輩飯后有交流過什么事，相談甚歡的樣子，于是白石轉(zhuǎn)而問，“入江前輩怎么說的？”
　　“也沒什么啦。我問他是不是真有這么回事，他篤定地說是存在的，只是需要我自己去找�！�
　　想起入江前輩那張表面笑瞇瞇暗地里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的臉，白石就免不了有些不寒而栗：“我想，也許不是幽靈，而是一些其他有趣的事物？”
　　“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前兩天光顧著欣賞月色了，本想著今天一定要干點正事，結(jié)果好像又本末倒置了�！辈欢中α诵�。
　　“的確呢，我很能理解�！卑资ы艘谎鄞T大如盤的月亮，皎潔的月色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和不二身上，倒像是將他們兩人圈在一個私密的范疇，周遭隱在黑暗中整齊排列的書架以及偌大而空蕩的空間都成了恰到好處的陪襯，這令他不由得心弦一動，有莫名的悸動如潮水拍岸而來。
　　他強壓下心頭翻涌不止的情愫，正準備說點什么，就又聽不二說：“既然白石君你來了，就一起找找吧，總覺得真相會是個很浪漫的事吶�！�
　　“啊……好。”
　　【二】
　　“目前的已知信息是——”不二仍是靠著書架，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下巴，作思慮狀，白石則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其一，午夜十二點，據(jù)入江前輩的說法，必須是晴朗的夜晚，我問他最近是不是合適，他表示正是好時機�！�
　　“其二，必須是靠窗的第三個書架，說明玄機就在這第三個書架�！�
　　“其三，幽靈。這應該是個代稱，吸引眼球的事物�！�
　　“會不會是書上夾了什么東西？”白石問。
　　“不可能，否則不會強調(diào)夜里十二點。”
　　“那有什么東西，是夜里有，而白天沒有的，還必須是午夜。”白石小聲念叨道。
　　“或許是月光吧。”不二半瞇著眼，悠悠道，“臨近滿月，月光很亮呢�！�
　　聽了不二狀似無心的話，白石卻猛地心頭一顫，有個想法即刻呼之欲出：“既然這樣的話，會不會就是跟月光有關，在月光所能照見的地方�！�
　　不二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嗯，我也隱約有這樣的想法。之所以是午夜十二點，并不僅僅是為了強調(diào)其神秘詭異感，而是只有這個時候，圖書館的燈才是全滅的狀態(tài)�！�
　　“因為白天圖書館也會開燈，日光發(fā)揮不了作用，晚上閉館前也是……”白石順著不二的話繼續(xù)說。
　　“所以……只有這個時候，自然界的光芒才能顯示出其獨一無二的魅力。”不二輕描淡寫地給兩人的對話下了結(jié)論。
　　“那么，馬上就是午夜十二點了，白石君認為東西會在哪里呢？”
　　“大概是在被月光照見的書上？”既然是圖書館，重點應該是書吧。
　　“這不太可能哦，白石君。一年四季月亮變化的軌跡是有差異的，即便同樣是正午時分，也很難落在同樣的一片區(qū)域上，要怎么保證大家在月色明亮的夜晚都能夠找到呢？”
　　“那……”這毫無疑問勾起了白石的求知欲。他上下掃視他們所在的這個書架，這一片區(qū)域書架的架構(gòu)和靠內(nèi)側(cè)的書架不太一致，僅有上面幾排是擺滿了書的架子，還偏巧是推理類書籍。
　　白石一眼看到推理小說家京極夏彥的百鬼夜行系列，《魍魎之匣》、《姑獲鳥之夏》以及《絡新婦之理》，三套書并列擺放著，倒像是給這始料未及的夜晚增添了一分詭譎的氛圍，但與此同時，這也分明在提醒他，世上無鬼，鬼只在于人心。
　　再往下則是雙開門的儲物柜，沒有上鎖。
　　“會不會就在儲物柜里呢？”白石脫口而出。
　　“確認下不就知道了。”不二越過他走到儲物柜前，半蹲下身子，直接拉開了儲物柜。
　　倒是沒有預想中塵埃撲面的狀態(tài)，白石不由得松了口氣，也蹲下來湊到不二身邊。
　　月光透過柜板間的縫隙淺淺地照了進來，令他看清里面存放的書籍似乎也是很雜亂的樣子，幾乎都有殘損，大抵已為人所遺忘。然后，白石注意到被光照著的縫隙處有一道稍顯突兀的陰影：“誒，那是？”
　　“吶，白石君，你好像發(fā)現(xiàn)那個秘密了�！辈欢䦟⑹稚斓綍竦你暯犹帲瑥目p隙中抽出了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一邊微笑一邊對著他晃了晃。
　　白石本想說點什么，卻在目睹不二的神色后戛然而止了——
　　他覺得對方此時此刻的笑容似乎比手中晃動的紙片還要耀眼。
　　【三】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展信佳。
　　這或許是個十分無聊的故事，只是我自身想要傾述罷了，但愿能被“圖書館幽靈”吸引而來的你，也能從中汲取一些靈感。
　　U17訓練營這個項目由來已久，但建立這個基地也是近年來的事，你們可真是幸運吶。從前我們訓練營沒有這些現(xiàn)代化的器械，連住處都相當簡陋，沒有圖書館，也沒有豐盛的飯菜，訓練還相當艱苦，有的大抵只能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憑借一腔熱血沖向世界的決心和勇氣。
　　我和他的相遇便是在這個訓練營中。其實在此之前的全國大賽里，我們所在的學校有過一場旗鼓相當?shù)妮^量，我戰(zhàn)勝了他們學校的部長，而他戰(zhàn)勝了我們的副部長，那場比賽是他們學校贏了，不過我們兩個學校都沒能進入最終的決賽。但我不得不承認，我被他華麗而又無懈可擊的球風所深深地吸引了，或者說，我甚至希望站在他對面、與他對戰(zhàn)的人是我自己。
　　因為住在同一個宿舍球技相當又頗有共同話題的緣故，我們很快便熟悉了起來，從早到晚甚至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對戰(zhàn)的契機很快就到來了，訓練臨近尾聲的時候，教練們組織了一場選拔賽。在那場比賽里我們都拼盡了所有，最后我以7比6的微弱優(yōu)勢戰(zhàn)勝了他，但我知道自己只是運氣好，再有下一回，或許輸?shù)谋闶俏伊�。教練組評估以后，將我們都選入了世界賽的隊伍。由于懸殊的實力差距，在小組賽中我們就沒能出線，只好灰溜溜地回來�？梢哉f，我們的世界之旅是意料之中的失敗。
　　我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要跟他站在一起，看到他笑就隨之心情大好，看他因隊伍輸?shù)舯荣惗洳豢暗臉幼樱约阂矔耐�，忍不住上前安慰。我并不是什么心思敏銳的人，但我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我甚至從上了飛機就開始害怕分離，像有一只無形的手用力地抓著心臟，揪得心口疼痛不堪。分開的時候，我注視他離去的方向，看到他也回頭望著我，微笑著用口型說“再會”，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后來我們進入了不同的大學，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漸行漸遠了。我考量了以后最終放棄了網(wǎng)球，將所有精力集中于大學課業(yè)上，與此同時，他卻出乎意料地選擇了暫停課業(yè)進軍職網(wǎng)。
　　U17新基地成立的時候，我們這幫人應邀回來參觀了基地，他因在歐洲參賽的緣故沒能回來。我看到一群和我們當初一般大的少年在球場中揮灑汗水揮灑熱血，面上帶著即將走向世界的明媚憧憬，那奮力奔跑和揮舞球拍的身姿像極了天邊的驕陽。
　　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不知是為逝去的青春，錯過的契機，還是那份最初的悸動。
　　我想，我們或許不會再見面了吧。
　　這似乎某種意義上也是一件自然又令人無奈的事，在短暫的絢爛交集之后，是永恒的分道揚鑣和陌路。
　　但我想，這或許也不是壞事，畢竟人的一生會遇見無數(shù)風景，既然錯過的無可挽回，那便抓緊當下吧。
　　感謝您閱讀到這里，有緣人，無需知曉我是誰，只愿你在遇見美好的風景時堅定不移無怨無悔。
　　無名人
　　【四】
　　借著月光看完信后，兩人維持著靠著書架并肩坐在地上的狀態(tài)，久久沒有言語，只有拉長的矩形光線從窗外無動于衷地照在他們身上，與周遭暗色的景致形成了涇渭分明的交界，低微的呼吸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蕩漾。
　　半晌，不二輕嘆了一聲，感慨道：“我想，這名前輩終究還是后悔了吧，否則也不會寫下這封信了。他想要說的，沒能說出口的，都在這薄薄的一頁紙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聽了不二的話，白石沉吟了一番，將臉轉(zhuǎn)向他正色道：“可是我覺得，既然他在面對感情和網(wǎng)球的時候退縮或是放棄了，那就的確沒有資格奢求對等的回報了�！�
　　“那么，在相似的情況下，白石君，如果是你的話，會說出口嗎？如果說出口的話，或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吶�！辈欢[著眼睛，用的是開玩笑似的口吻。
　　白石起初的確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輕微地咽了咽喉嚨，隨后抬眸望了一眼月色，心境頓時變得如明鏡般敞亮：“會的，我會問清楚。其實，之后前輩也不是沒有維系友誼的契機吧，畢竟他們一度那么聊得來。但我想，他或許是愧于面對當初不夠堅定選擇逃避的自己，也無法再坦誠地面對對方，從而不得不接受戛然而止的命運。既然如此，還是從一開始就問清楚來得好，即便被拒絕了也不至于留有遺憾�！�
　　說完，白石屏住呼吸等待不二的回應，誰知不二過了半晌才慢悠悠地拉長了語調(diào)說：“這樣啊�！�
　　倒是令他崩得很緊的心弦頓時松懈下來，他定了定神，繼續(xù)說道：“雖然這是個人選擇，外人不便評價，但如果是我的話，無論做出了什么選擇，至少不會讓自己遺憾。無論今后網(wǎng)球能否承載我的人生，亦或僅僅作為點綴，但至少當下我希望能拼盡全力。”
　　說到這里，他率先站起身來，干脆利落地向尚坐在地上的不二伸出手：“不二君，一起走向世界吧！”
　　“是吶，我也一度有過對網(wǎng)球的……迷茫，但現(xiàn)在我由衷地覺得，能來到這里真是太好了�！辈欢⒁汇渡窈笪⑿χf，眼里像一抔泉水盛著月光，雖然言語上并未大放厥詞，卻能讓人充分感受到內(nèi)心世界的篤定。
　　白石望著不二怔了怔，極緩地點點頭，轉(zhuǎn)而道：“太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別因為這個影響訓練�！�
　　“好。等我先把信放回原處，也許還有后來的人能發(fā)現(xiàn)這個小秘密�！辈欢ＵＱ�，又轉(zhuǎn)身去開柜門，白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背影，嘴角微揚。
　　與此同時，他心里也已經(jīng)有了計較——
　　既然命運讓他和不二一同來到了這個地方，那么今后，無論是網(wǎng)球還是感情，都不會再讓自己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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