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氏坐在鏡前，指尖沾了一點(diǎn)殷紅。
　　那顏色不同于她平日用的淺絳，而是一種濃艷的櫻桃紅，輕輕點(diǎn)在唇上，整張面孔立刻鮮亮起來，連皮膚都白膩了三分。
　　這新出自西域的燕脂確有不思議的神力。難怪尹德妃、張婕妤喜歡以艷妝示人。在垂暮的太上皇眼中，再沒有比鮮活的美人更叫人賞心悅目。那種熱鬧而明麗的顏色，多少能沖淡老人日暮西山的凄涼心境。
　　況且老人的晚年，又被他器重的兒子平白添上血腥的一筆。
　　長孫氏嘆息一聲，取絲帕沾了水，拭去鮮艷的唇脂。
　　一邊跪著的宮婢顯然對皇后的新妝贊賞到極點(diǎn)，眼睜睜看著她，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來。
　　長孫氏淡笑著看她一眼，放下絲帕，將長發(fā)挽起來，梳成一個云髻。
　　背后傳來衣襟的悉索聲，一只手自鏡前的漆木匣中取出一根翠鈿金釵，插在皇后發(fā)上，面前的鳳紋八曲銅鏡中，隱約映出天子英武的面容。
　　長孫氏回身，向天子行稽首禮，李世民挨著她坐了下來，宮婢立刻奉上一個隱囊塞在皇帝背后，好讓他靠得舒服一點(diǎn)。
　　“初秋時節(jié)，你衣裳尚如此單薄�！彼焓痔搅颂剿募绨颉�
　　“臣妾無恙。倒是陛下，雖說過了仲夏，天氣漸退濕熱，但陛下的氣疾不可不防�！�
　　“近日，臣妾的婢女們剛學(xué)會煮新茶之法，給陛下試一試可好？”
　　李世民笑著點(diǎn)頭。
　　兩人如觀歌舞一般看著宮婢們不緊不慢備上煮茶的器皿、茶料、凈水，生火煮水、調(diào)鹽、投茶、育華、分茶，一氣呵成。長孫氏將冒著熱氣的茶碗奉與天子。
　　李世民笑一笑接過，嗓子里嗯哼了兩聲。
　　長孫氏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然，皇帝開口了。
　　“蕭瑀向我奏李靖治軍無方，將頡利牙帳下的財(cái)物搶掠一空，我見了李靖，嚴(yán)加責(zé)備，李靖不為自己辯解，只是頓首謝罪。”
　　長孫氏嘴角帶一絲笑意。
　　李世民自問自答：“但我想：有功不賞，有罪定罰，這與隋文帝有何二致？
　　“我不想大唐的良將們落得史萬歲一般的下場。
　　“是以我加封李靖為左光祿大夫，應(yīng)不致有人再有異議�！�
　　長孫氏嘴角的笑意漸深，仍然沒有說話。
　　李世民沉不住氣了，他試探她：“你認(rèn)為如何呢？”
　　長孫氏閑閑開口：“社稷乾坤這樣的大事，不是臣妾一個婦道人家可以指點(diǎn)的�！�
　　李世民氣餒，他搔搔頭：“是啊是啊，你又要拿那套‘牝雞司晨，惟家之索’來教訓(xùn)我了。那么——”他話鋒一轉(zhuǎn)，“無忌是你哥哥，他的事是家事，算不得干預(yù)朝政吧？”
　　她看他一眼。
　　“我于貞觀元年任無忌為吏部尚書和右仆射，然而他在位不過一年光景，最終還是推辭不干了。”
　　沒人回答他的話。
　　“我知道你忌諱外戚干政，無忌想必也受你影響。所以在這件事上，我一直沒有勉強(qiáng)他。這三年時間，他與玄齡一直致力于《貞觀律》的修訂，我也從來不去多加干涉。
　　“昨日，我心血來潮，去查看他們的進(jìn)度，其中，廢除斬趾刑，增設(shè)加役流；縮小族刑、連坐；還有五刑、十惡、八議、請、減、贖、當(dāng)，這些曾經(jīng)反復(fù)討論多次的想法，已初具雛形。”
　　長孫氏輕輕擦拭手側(cè)書卷上的細(xì)塵，未可置否。
　　“無忌的才氣顯而易見，若你當(dāng)初只是擔(dān)心外戚干政，這實(shí)在不是能說服我的理由�！彼麥惤�，仔細(xì)研究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所包含的東西。
　　“臣妾從未否定過無忌�！遍L孫氏不卑不亢的直視著他，“但臣妾也跟陛下說過：妾既然已托身皇宮，位極至尊，若家兄再布列朝廷，而成一家之象，與漢呂后有何二異？
　　“并且貞觀朝良臣濟(jì)濟(jì)，內(nèi)有房相魏公盡力輔佐，于外有二李將軍掃蕩番夷，陛下又廣納天下飽學(xué)之士的良諫，無忌的那點(diǎn)才能，與各位良臣相比，真是微不足道，陛下又何必糾結(jié)于無忌一人呢？”
　　李世民頹然：“你這人說話，真是滴水不漏。”他倒在榻上，呼出一口氣。扯過皇后衣袖的一角，賭氣地嗅著那股淡香。
　　長孫氏莞爾一笑，將話題扯開去：“不如說說孩子。近日我查看承乾的功課，這孩子又長進(jìn)了不少。我向少詹事討來承乾描寫的王右軍《樂毅論》，雖然——尚不及青雀，但自成架勢，倒也值得一觀。”
　　“承乾這孩子，終究是我心中的一塊大石。”李世民臉色一暗，“李綱不止一次告訴我，太子喜好聲色，漫游無度。寫字描紅，不過是敷衍了事而已�！�
　　“承乾是陛下的兒子，自小明敏過人，極有悟性，少年人偶爾氣血方剛，心浮氣躁，也是有的。陛下不要心急，且讓右庶子慢慢教誨。”
　　“但愿如你所說�！崩钍烂駠@一口氣。
　　宮人在重重宮闈外輕聲稟報(bào)：“陛下，尚書左仆射房玄齡有要事面奏，已在兩儀殿恭候多時了�！�
　　“好�！�
　　李世民站起身來。
　　剛剛掀起闈幕的一角，又轉(zhuǎn)過頭對她挑起一道眉：“那種顏色，很適合你�！�
　　皇帝走了。
　　長孫氏撫了一下鬢角，重新看向鏡內(nèi)的自己，細(xì)細(xì)端詳。
　　適合她嗎？她微微一笑。
　　可惜能用的時候真不多呢。
　　她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會那精致的檀木盒，輕輕蓋上，吩咐下去：“替我備置前日新作的衣服，我要去看太上皇�！薄狤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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