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貞觀年間。
　　春到長安。
　　舒遲的陽光照遍長安的每一個角落。從輝煌肅穆的咸陽殿凌煙閣到熙嚷繁華的東市西市；從宮內雍容華貴的牡丹，到郊外繁星燦爛的野花,以及那些翻飛如花的裙裾紅袖，無一不閃動著春的動人與嫵媚。
　　而我，不過只能透過麗景殿堂皇而精致的花窗，想像一寫記憶中春的動人與美麗。

　　溫暖的春夜，月光動人。
　　麗景殿內傳出隱約的琴音。
　　“是誰在彈那首曲子�！�
　　“回稟皇上，那兒是麗景殿，想必是敬妃娘娘在扶琴�！碧O(jiān)恭敬地答道。
　　“轉駕，去麗景殿。”
　　“是�！�

　　“皇上駕到�！�
　　寂寞的宮殿回廊間響起執(zhí)事太監(jiān)長而尖厲的聲音。宮女們一下子忙碌起來，點燈，起帳，換上華麗的桌布，擺上更為精致的杯盤燈盞，沏上江南貢奉的上好茶葉，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宮殿里又寂靜下來。殿外的門廊上傳來華麗的緞子磨擦時發(fā)出的簌簌的聲音，以及一個人沉穩(wěn)的腳步聲。
　　我從琴前站起來，轉身，走到門口，看見那暗紫提金的長袍，明亮的眼睛和那張朗然的面容。我彎下腰去，萬福道：“臣妾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
　　“不必了，平身吧�！闭f完，他甚至用手扶我，冰涼的絲綢上留下他微熱的體溫，“你剛才在彈琴吧，繼續(xù)吧，不必在意朕。”
　　“是。”我答道。但是在這樣一個繁盛的大唐，有誰可以無視于他。他明亮的眼中閃亮的是整個大唐的繁華，不，應該是整個天下的繁華。但，如果......沒有他,我是不是可以......我的心中有綿延的疼痛,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
　　“那曲子，是《陌上花》吧......小時候常聽母后哼起......”
　　“回稟皇上，臣妾......”
　　“不必那么嚴肅......把燈滅了吧,月光很好.”
　　于是燈光一點一點暗下去，月光一點一點亮起來，琴音又隱隱約約地飄在麗景殿外。
　　“你，想家了吧�！�
　　“臣妾不敢�！�
　　“......”
　　“臣妾只是想......'
　　“......想長安城外現在應該已是遍地芳菲了吧......”
　　他微微笑了笑，竟有些寂寥，“是啊，又是一個春天了�！�
　　長久地沉默，傷感的琴音。
　　“明天，出宮吧，看——陌上花開。”他忽然說道。
　　我愣了愣，隨即答道，“謝皇上。”陌上，陌上花開，我曾以為那永遠只是夢中的風景了。而明天，明天，陌上花開。只是，他......應該已經不在了。

　　明媚春光，芳菲滿坡，坡上追逐的孩子，清澈的眼瞳，翻飛的衣袖。
　　“逸哥哥，等等我！”
　　“芷若，快一點，那邊有更漂亮的，快點兒！”
　　... ...
　　“芷若，閉上眼睛�！�
　　小女孩乖乖地閉上眼睛，陽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看！”她睜開眼，眼前是一大束細碎而燦爛的紫藍色小花，花后面是蕭逸飛溫暖而期待的笑容，就像那一年的滿眼春光。
　　... ...
　　芷若，娘說明天我要去念書了，不可以再在一起玩了�！�
　　“不要，不要，逸哥哥，你不去不行嗎？”
　　“不行�！�
　　“... ...”
　　“沒關系，我聽說，等我中了狀元，我就可以天天和芷若在一起了。”
　　“真的嗎？”
　　“真的”
　　... ...
　　“芷若，你在干什么？”寧靜的秋日午后，靜得想讓人睡去，他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笑顏清澈。
　　她慌忙把正在繡的荷包藏在身后，可是他還是看見了。他激動地搶過去，“這是給誰的？”
　　“這，這... ...”她被他的神情嚇壞了。
　　他恨恨地仍下荷包，拂袖而走。
　　她小心地拾起荷包。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 ...
　　“姑母，求求你，我不要入宮，不要啊。”
　　“芷兒，... ...我也... ...我也很無奈啊... ...這是你姑父的決定啊... ...”
　　她知道再求也無濟于事，于是變得默然。
　　... ...
　　“小姐�！�
　　“... ...”
　　“小姐，明天就要入宮了，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 ...請... ...請你在上元夜時,將這個交給逸哥哥,不要讓別人知道了�！彼坏膹男渲腥〕瞿侵缓砂f給丫環(huán)。
　　“小姐，您... ...憐香一定替您交給少爺�！�
　　... ...
　　于是就到了這金碧輝煌的皇宮,看了一季季春天灼華的牡丹,看了一出出華麗的輕歌曼舞,以及那張無數人向往的容顏,而宮外長坡,都已是夢中不再的風景了。咸澀的淚倏然滑過我的腮邊。今夜，月光如水。

　　春風，花香，得意的馬蹄，寂寥的人。
　　滿坡的芳菲呵，那年那月的光景，仿若重回。我笑了。淚隨著笑容滑落。
　　我回頭，竟看見他平靜而溫和的笑容，朗然而寬容的目光。那張為整個大唐帶來無邊繁華的堅毅容顏，竟有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目光。
　　遠遠的緩坡那邊，有女子遠遠地唱：“陌上花開哦，執(zhí)手采薇；陌上花開哦，之子于歸... ...”
　　“皇上，臣妾... ...想采一束花... ...”
　　“好啊！”立即有太監(jiān)向花叢中走去。
　　“不，臣妾想自己去 �！�
　　“... ...去吧... ...陌上花開,采之于誰... ...你想將花給誰呢?給朕嗎?”他的話中竟有一絲期待。
　　“... ...不... ...”我遲疑了一下答道。
　　“哦... ...那么,去吧�！彼哪抗庖廊粚捜�，但卻讓我有些心痛。
　　滿懷的花，像滿懷的星星。
　　我向他走去。
　　“你很喜歡？”他問。
　　“喜歡�！蔽疫t疑了一下，從滿懷細碎的花朵中抽出一支遞給他。
　　他愣了一下，隨即答道：“朕也喜歡�！睗M足而溫和的笑容。我不知道一支小小的花可一讓一個擁有天下說有繁華的天子綻放出這樣的笑容。
　　“剩下的，給你哥哥吧，他中了今春的新科狀元，你也應該祝賀一下�！�
　　“啊... ...是。”

　　“娘娘，花插好了�！�
　　“謝謝，你下去吧�！�
　　“是�！�
　　我看著插在白玉花瓶中的細碎花朵，纖細的莖，紫藍色的花瓣在幽幽的燭光下有些黯然。
　　疼痛，寂寞，更深的疼痛，于是一切都變得沉默，可以忍受。
　　陌上花開，執(zhí)手采薇；陌上花開，之子于歸。
　　逸哥哥終于考中了狀元，我想起他第一天去念書時說過的話，那時的稚氣與認真，可是我已經... ...回不去了.
　　陌上花開,采之于誰。
　　我想起他平靜而溫和的笑容，朗然而寬容的目光，甚至那天月光下淡淡的寂寥。他們都說他文韜武略無一不通，所以才有這盛極四海的大唐。他手里握著整個天下！但，或許，他也有累的時候，有綿延心底的疼痛？我，并不是他寵愛的女子。是的，并不是，而他，也并不是我心底綿延的那個疼痛。
　　我吹滅燈，月光像最清麗的緞子，最寂寥的故事。
　　閉上眼，我看見滿坡的芳菲，看見滿眼花束后逸哥哥的笑容，還有那朗然而寬容的目光。

　　放榜。
　　“新科狀元，蕭逸飛�！�
　　我猜想，逸哥哥一定有燦爛的笑容。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而瓶中的那束花，已經黯淡憔悴，還可以送給他嗎？

　　溫潤的春夜。
　　他打開在那一大堆賀禮中最普通的那個檀香木盒，盒里躺著一束快要干枯的花，他熟悉的那種。
　　他的心在一瞬間失去平靜。

　　明媚的午后。
　　風從鏤花的窗戶間絲絲縷縷地擠入，吹得白色的長綾像舞花的少女。
　　我猜想那風一定從陌上的花間吹來。
　　我閉上眼，依然有滿眼的明媚，春風，笑顏。

　　幽黯的御書房，熏著隱隱約約的香。
　　“蕭愛卿，敬妃的事，朕就交給你了。”
　　“是... ...”
　　“聽說... ...你和敬妃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是，芷若，哦，敬妃娘娘自小父母雙亡，于是一直在我家長大，我... ...是和她一起長大,直至她... ...進宮�！�
　　“... ...那么... ...你去吧�！�
　　“是�！�
　　“慢... ...請以... ...公主的名義下葬�！�
　　“公主？”
　　“大唐公主�！�
　　蕭逸飛應著退出御書房，轉身瞬間，有溫熱的東西漫上他的眼角。
　　逸哥哥... ...他的手觸到袖中緞子的荷包,溫和的,象她的笑容。

　　“母親，我找到那個人了�！�
　　“那個人？”
　　“一生在一起的那個人�！�
　　“她在哪兒？”
　　“她一直在這兒�！�
　　“一直在這兒？”
　　“一直在這兒�！�
　　“以后也是？”
　　“以后也是。一輩子�！�
　　“... ...芷若... ...?”
　　“芷若�！蹦畹竭@個名字，他的嘴角輕輕揚起，心中有平靜的溫暖。
　　“好好待她。”母親深深地看著他。
　　“我會的。”
　　是的，一輩子好好待她，和她在一起，看遍一季一季陌上花開。
　　早想說的話，一直想做的事，已經... ...已經沒有機會了，是吧... ...
　　可是,陌上的花還會開放,長安的春天還回再來,一季一季,一年一年，一生一世。

　　陌上花開，執(zhí)手采薇。
　　陌上花開，之子于歸。
　　陌上花開，采之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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