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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冬日里的夜總是這么漫長,大殿里地龍燒地?zé)狒[,瑞獸形狀的香爐里煙霧繚繞,在明亮的燭火光暈中蜿蜒盤旋,懶洋洋地變幻著身形。
偌大的宮殿中唯有一人,他埋首于明黃色的奏折當(dāng)中,筆下殺伐果決。這個年輕的男人立于整個王朝權(quán)力的頂峰,翻云覆雨,整個江山都匍匐在他腳下。
他以一己之力結(jié)束了長達(dá)百年的亂世,他,就是王朝活著的神衹。
沒有什么能夠戰(zhàn)勝這個年輕的男人,這個年輕的男人,是一位帝王。
這時,大殿外傳來一陣私語,在寂靜的冬夜里格外明顯。很快就有宮人急急忙忙走過來,跪在大殿的正中,瑟瑟發(fā)抖。
年輕的帝王頭也沒抬一下,仿佛沒有看見下跪叩首的人,縱使那人牙齒打顫的聲音在空曠的宮室中清晰可聞。
“啟、啟稟圣上……梁姑娘她……她……”宮人終究受不了這死一樣的寂靜,結(jié)結(jié)巴巴地來了口。
然而上首那人卻沒有宮人想象中的激動,隔了好一會兒,才近乎懶洋洋地問道:“她怎么了?”
“梁姑娘她、她、她……歿了……”宮人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背上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
年輕的帝王卻像什么也沒聽到一樣,依舊飛速批閱著奏折,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寂靜的冬夜里,只有寒風(fēng)呼嘯的聲音。
終于批閱完了最后一本奏折,男人終于抬起頭看著下面幾乎要暈厥的宮人,眼眸里是一片模糊的深淵。
“她死了,你為什么還活著!蹦腥嗣鏌o表情地說著,就像平常吩咐端茶一樣輕松坦然。
左右隱藏在暗處的侍衛(wèi)迅速將癱軟在地上的宮人拖出大殿,他連一絲聲音也沒來得及發(fā)出。
積攢了三月的雪,終于開始下了。
“她死了,你為什么還活著!边@是慕襲夜在梁晨死后的三年里,說過的唯一與她有關(guān)的話。
慕襲夜沒有心,天下人都知道。梁晨也知道,所以她在完成自己的利用價值之后很果斷的離開了這個男人,連頭也沒回。慕襲夜也很爽快地放了人,就像對待一個告老還鄉(xiāng)的普通臣子,一句挽留也沒說。
但是梁晨不是慕襲夜的臣子,慕襲夜也不是梁晨的主子。
他們朝夕相處了十年,梁晨也心甘情愿被慕襲夜利用了十年,直到慕襲夜稱帝。按照一般的發(fā)展套路,慕襲夜應(yīng)當(dāng)愛上這個女人,然后兩人冰釋前嫌,皆大歡喜。
但是慕襲夜沒有心,梁晨也早就不想要這顆心了。
在他們相遇的十三年后,慕襲夜已經(jīng)習(xí)慣君臨天下,梁晨則死在了他們相遇的江北竹林。
這一年,慕襲夜很突然地處死了一批宮人。帝王殺伐之氣愈重,一批無足輕重的奴才而已,倒也沒什么要緊。
三年過去了,朝歌夜弦的王城里,沒有人再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深夜,下過那樣大的一場雪。
慕襲夜照樣做他的皇帝。對外的征戰(zhàn)不曾停歇,朝堂的清洗不曾減少。他就像任何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皇帝一樣,縱歌縱酒,人生快意。
直到梁晨死后的第三年秋。中秋宴飲上鋪陳著金樽清酒,玉盤珍饈,炫耀般地昭示著王朝的奢靡和財力。他的臣子與藩王們近乎諂媚地稱頌著他的恩典,眼中閃爍著貪慕和精明。這天慕襲夜的興致極好,對著光亮皎潔的月亮瞇起眼睛,月光模糊了他的棱角,竟顯出幾分少年意氣,而常年波瀾不驚的聲線里有著罕見的笑意。
“朕已許久未曾見過如此好的月色。梁晨……”
他的聲音滯住了,仲秋的風(fēng)似乎也停滯了一瞬,不然他怎會有有瞬間的窒息。機(jī)靈的文臣當(dāng)?shù)弁跗鹆擞螛返男乃,已然自發(fā)接上了行酒的詞句,佳句疊出,文采斐然。宴飲的絲竹沒有停止,起舞的舞姬柳腰款擺,拋出的水袖有淡淡的金桂芳香。
瞬間的停止仿佛是幻覺。
不,這不是幻覺,桂花的香氣,醴酒的甘冽,冕旒的珠子冷冷的靠在他的額頭上,無一不在提醒他,這不是幻覺。
那什么是幻覺?他空空蕩蕩的身側(cè)是幻覺?他脫口而出卻無人應(yīng)答的呼喚是幻覺?他手上朱筆斷裂后嵌入指尖的疤痕是幻覺?
慕襲夜極緩慢的轉(zhuǎn)頭,他沒有心,對旁人沒有,對自己更不會有。他的一顆心在權(quán)勢的浮沉、名利的浸潤中磨得比玉石還硬,他要做這無悲無喜的帝王,他就能成為這無悲無喜的帝王。
于是他緩緩地回頭,背后是耀武揚(yáng)威的五爪金龍,冷硬的線條盡是天家氣度。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慕襲夜在這瞬間了然了現(xiàn)實(shí)和虛妄的界限,他突然真切地意識到,梁晨已經(jīng)不在了。并且因?yàn)樗,現(xiàn)在連記得“梁晨”曾是一個名字的人,也沒有了。
她和他的少年意氣,她和他的肝膽相照,她和他的針鋒相對,她和他的體面告別,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終于再也無法挽回。
因?yàn)榱撼恳呀?jīng)死了。
慕襲夜騙了自己三年,終于騙不下去了。
圣上在中秋夜里突然吐血昏迷,醒來之后,整個人都沒有了精神氣。興許是像所有的民間傳說那樣,開國的皇帝造下的殺孽太重,終究是沒有辦法善終。
慕襲夜自己心里清楚,他并不是什么積勞成疾,也并非什么因果報應(yīng),他只是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shí),終于清清楚楚地認(rèn)識到,梁晨已經(jīng)死了,他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再見到她了。
梁晨以前總是罵他詭計(jì)多端負(fù)心薄幸,后來她懶得罵他了,再后來她懶得理他,懶得見他,如今更好,梁晨已經(jīng)懶得和他生活在同一個世上了。
慕襲夜從前不屑承認(rèn)自己愛她,后來不敢承認(rèn)自己愛她。她在的時候不敢去見她,她不在的時候不敢去想她,三年前她死的時候,他連證實(shí)的勇氣都沒有。
于是他殺了所有與她有過接觸的宮人,這樣就不會有人時刻提醒自己斯人已逝。他全心沉浸在翻云覆雨,權(quán)勢滔天的快感中,他享受敵人憤恨卻畏懼的眼神,他享受身邊人汲汲營營的陰謀陽謀,他享受自己作為帝王的每一個瞬間,不回頭,不需求,不看不想不記得。于是梁晨就依然在他身后,或是在他治下江山的某一處,腳踩著他的國土,耳聞對他的傳頌,依舊做他的王臣。
于是他們就能彼此相愛,不曾分開。
可是假的終究是假的,何況他撒的這個謊,漏洞百出,就像拒絕接受新年結(jié)束的幼童一樣,幼稚至極。他的這場春秋大夢,總該醒了。在梁晨死后的第三年上,所有被謊言壓抑的情感像潮水一樣洶涌而來,簡直要將人窒息。
梁晨走了,梁晨不愛他了,梁晨已經(jīng)死了。
再沒人知道他討厭桂花,討厭夏夜粘膩的空氣,討厭屋頂閃著傻乎乎金光的琉璃瓦,討厭龍涎香帶著腐朽氣息的香氣。除了梁晨,再沒有人知道。
除了梁晨,沒有人知道作為人的慕襲夜。如今的慕襲夜,只是個名為帝王的怪物。
作為人的慕襲夜,和作為怪物的慕襲夜,都討厭這個沒有梁晨的世界。
“她死了,你為什么還活著!
這其實(shí)是慕襲夜留給自己的話。
她死了,我為什么還活著。
過了中秋,天氣一點(diǎn)點(diǎn)變涼,就像緩緩?fù)噬臉淙~一樣,慕襲夜開始回憶他與梁晨的過往,點(diǎn)點(diǎn)滴滴,事無巨細(xì)。他揣摩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表情。他反復(fù)拷問自己,自己這十年到底有幾分是情真,幾分是習(xí)慣,幾分又是求不得的不甘。仿佛只要摻有一絲假意,他就能說服自己繼續(xù)活下去。他透過梁晨,看著自己的少年時光,看自己包藏在欲望和欺騙里的少年熱誠,如何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一點(diǎn)點(diǎn)埋葬,一點(diǎn)點(diǎn)隱藏。他要做那無悲無喜的帝王,他就快要成為那無悲無喜的帝王。
梁晨說的對,他什么都想要,最想要的就會得不到。
慕襲夜甚至不確定,梁晨是否有那么一瞬間知道他對她的心意。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對她來說他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真心也沒什么相關(guān)。梁晨向來比他坦蕩,她歡喜他時眼底細(xì)碎的光芒是真的,她離開他時輕快的腳步也是真的。他和梁晨,從來就不是一路人,梁晨能輕易抽身,因?yàn)樗龔牟辉蛩鴦訐u。他就像沾上梁晨衣角的落花,在向著淤泥墜落的路程上被她攔了一節(jié),幸運(yùn)地在尚未完全腐敗的時候與她同行一段,但終究要被她拂去,她向著她的陽光坦途,他帶著她衣角的暗香墜入塵泥。
慕襲夜越發(fā)清晰的認(rèn)識到,他從來配不上她。
梁晨走的時候,慕襲夜不是沒有想過強(qiáng)留下她,他只是突然很害怕,害怕兩人百年之后,梁晨不會在奈何橋上等他,害怕梁晨等的,永遠(yuǎn)也不會是他。
可是如今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梁晨死了三年了,他寧愿裝自己耳聾眼瞎,只因不知道該如何去見她。
可還是,好想見她。
這個中秋過后,慕襲夜身體很快地衰敗下去。等到冬天的時候,已然油盡燈枯。
臘月初九,皇帝便歿了。與先帝合葬的是一位名叫“梁晨”的皇后,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梁晨是誰。執(zhí)行遺詔的大臣沒有辦法,只當(dāng)是皇帝病糊涂了,許是認(rèn)錯了什么人。畢竟先帝最后一段日子臆癥的厲害,后宮里已然一個人也不剩了。
到最后,慕襲夜還是一個人去睡了那個空蕩蕩的皇陵。再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最后的那張?jiān)t書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再沒有一個人知道,三年前的臘月初九,曾經(jīng)有一個女人,死在了江北的竹林里。
再也沒人知道,他們的命運(yùn),曾經(jīng)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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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穿越回家了,并根據(jù)經(jīng)歷完成了自己的古代史論文,成為著名青年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