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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香
我原是佛前一炷香,一炷長燃不衰的香。
一千年來,無數(shù)香客在我面前虔誠地朝佛跪拜,或求生活順?biāo),或求親眷安康。有家門遇不幸者,故人杳無音跡者,常在我跟前涕泗橫流地一遍遍磕首,痛苦萬分地祈愿。
我不知自己是否心若磐石,只覺得眼前眾生愚昧。莽莽紅塵,愛恨嗔癡,過了奈何橋都是虛妄,有甚么值得大悲大慟的。
第一千零一年,佛前來了一個總角稚童。
方丈替他削發(fā),他自此成了一個小和尚,長跪于佛前。同樣也是我眼前。
我一眼便看出,他是修道的好材料。眼眸平淡無波,是這寺廟中無人可及的赤誠。
我一日日地看著他從小和尚變成少年和尚,眉目舒展如春水,干凈臉龐若桃含露。我與他日日四目相對,他卻看不見我。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赤誠,似乎要穿過我,直入佛心。
我卻覺得身后的佛像越來越灼熱,似乎要熔化我。
那一日,我終于忍受不住那焚身之痛,逸出了寺外。
寺內(nèi)忽升起我從未見過的結(jié)界,佛祖朗聲對我道:“凡心既動,此處已不容你!
我在寺外流連,枕木而棲,每日翹首望著那高高的寺門。冬去春來,人影來了又去,他再也沒有踏出一步。
四十年后的一個清晨,那扇讓我望眼欲穿的門沐著熹微晨光緩緩開啟。門內(nèi)飄揚袈裟一角,繼而走出了一位花發(fā)方丈。
鬢已斑白,眉目卻如舊。
他此行是攜已故方丈的骨灰,南下安葬。
我化作一個女子跟了他一陣子,他終于道:“貧道一心修道,還忘女施主成全!蔽抑坏秒x去。
但我不死心。
他葬好方丈后,在江南逗留了一段時日。
我又化作一個少年到他身邊,他毫無防備,很快便同我成了好友。三月的江南,春風(fēng)十里,桃花朵朵。他雖已不再年輕,但深居簡出,未經(jīng)世事,所言所行亦同一個少年般坦率。他不飲酒,我喝得醉了,只覺得他莞爾一笑比那紛紛揚揚的落花還要好看。
我終究是不敢逾越。他已如此近佛,我無顏沾染。
我同他一路北上,回到那鐘聲陣陣的長懷寺門前,他笑道:“小施主,要不要同貧道一起參佛?”
我貪戀同他在一起的時日,當(dāng)然也奢求更多。
心一狠,抬腳便越過那道門檻。然而腳未落地便被一道金光打出,登時口吐鮮血。
佛祖嗔怒:“妖孽休得辱我佛門。”
他似是怔住了,許久才黯然道:
“你原是妖孽!
遂轉(zhuǎn)身入門,頭也不回。
此生他再沒有踏出那座該死的長懷寺的一步。
他圓寂時正是冬至,那日,長懷寺似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上下一白。
紛紛細霰中,他的魂魄飛到我身邊,輕聲道:“下一世若貧僧未忘君,定與君相顧一笑。”
隨即消散于風(fēng)雪中。
第二世,我早一些找到了他。
但他仍進了寺廟,已削發(fā)為僧。
十五歲時,他奉師父之命下山游歷。他踏出寺門的那一刻,我便迫不及待地化作了一個同他年紀(jì)相仿的少年。
初見我的一剎那,他便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爽朗笑容。
我頓時怔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他笑著問道:“施主怎么啦?人生苦短,不要這么悲傷才好。”
我同他一道下山游歷,江南煙雨,長河落日,斜陽巷陌,青煙裊裊。他涉世未深,這一世心性也不及往生堅定。朝暮生情,我很快便引誘他做了壞事。
他癡癡地把玩著我墜于肩頭的黑發(fā),道:“長隨,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見過你?”
我輕吻他的眼,近乎無聲:“……見過的!
他不忍就此離去,回長懷寺同師父告別,央求師父準(zhǔn)他還俗。
他在大雪中跪了整整三日三夜,他師父才從那潑墨一般的門后緩緩走出。
“你若為那妖孽叛道,辱沒我佛的罪惡便用我命來抵罷。”
師父歷來惜命,他只道此為恐嚇,深深磕了三個響頭,便踏雪離去。
出城的那日,青空忽降殷紅血雨,染得素雪蒙殤。人群中有人驚惶,應(yīng)是作孽罷!西南角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今日自縊啦!
他聞言大亂,當(dāng)即策馬回身,直奔長懷寺。
我在城下約定之處等了三日,又等了三年。三十年。
再也沒見過那心心念念的影子。
百年之后的一日,一個缺牙的小和尚搖搖晃晃地來到我跟前。
我還道他已投胎,只是心里微寒,他為何不對我笑?
小和尚朝我恭敬一拜,道:“師父說,此生已不負師祖,不負佛祖。唯負施主一人!
他說得繞口無比,我只假裝沒聽明白,鼻子一酸卻濕了眼眶。
我強自笑道:“小娃娃,我可不認(rèn)得你師父。”
小和尚不理我,又道:“師父還說——”
“長隨。長隨。唯愿來世長相隨!
我失聲痛哭,轉(zhuǎn)身已遠遠地逃開。
第三世,我終于在他投身進寺廟之前找到了他。
他是江南林家一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公子,林家仇家遍天下,從小我便做了他的護衛(wèi)。
第一眼見我時,他乳牙尚未長全,卻咿咿呀呀地朝我笑了,稚嫩的眼中滿是歡喜。
他母親喜道:“囝囝很是喜歡你呢!
我暗自握緊拳頭,道:“屬下定護公子一生周全!
他一直無憂無恙地長大,理所當(dāng)然地長成了一個快樂得沒心沒肺的紈绔子弟。
我是他的護衛(wèi),是他的知己,后來又得幸做了他的眷侶。
他極愛繁華,又好游玩,鮮衣美食、駿馬華燈、煙火梨園,我心笑道,這人間可有他不愛的事物?
他驕傲地同我說道,世間所有的賞心樂事,他都要做個遍。我也大笑:“怕公子一個人做不完,哥哥便陪你一起做吧!”
他平日里皆喚我長隨,唯情到濃時卻不知怎么非要喚哥哥,此刻聞言,只臉一紅便佯怒策馬去了。
我落在后頭哈哈大笑。
我同他恣縱輕狂,鮮衣怒馬,大江南北地四處游,本以為蒼天終于憐顧,能讓我二人就這樣瀟灑肆意地過完一生。
直到他十五歲那年,林家一夕之間被仇家滅門。
那日,我同他自西湖泛舟歸來,他如往常般興沖沖地推門而入。迎接他的卻不是往日笑靨如花的婢子,而是滿院刺目的鮮紅,斷肢殘骸,血濺三尺。
他當(dāng)場便昏死過去。
他的母親還有最后一口氣,血淚交融自美目淌下,沾血的手緊緊抓著我:“長隨……你答應(yīng)我,把公子送到寺里去,不要報仇……讓他忘卻紅塵,遁入空門……”
他醒轉(zhuǎn)后,神識不清了半個月,時而仰天長笑,時而失聲慟哭,時而呆呆地站在雨里,任由雨水肆虐侵襲。
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愿把他送進寺廟里,再也不愿受那如刀割的分離之苦。
我暗道,我自己定可以保護好他。
他從悲傷中緩過后,開始密謀復(fù)仇大計。
他不知道誰是滅門仇家,那么,所有曾同他家結(jié)過仇的人便都是仇敵。
從江南到江北,林家的仇家足足有三十九戶,其中有大戶者,足有百余人,上有耄耋,下有襁褓。
他冷漠得可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
我是他的護衛(wèi),每一個他想殺的人,我都舍不得讓他親自動手。他前世是佛前最虔誠的信徒,這一世也不該讓血染臟了雙手。
在往后的三十年里,我殺盡了那三十九戶人家,無辜至初生嬰兒、冤孽禍及毫不相干的雜役奴婢。
從密謀,到布局,到動手,到清理。
我低頭看著手上浴血的長劍,我在劍身看到了無數(shù)亡魂,我似乎覺得,千年來曾在我眼前向佛朝拜的人都不及如此多。
而他,也從少年,到鬢染霜雪。
從前至誠至善的他,今已面目全非。
我后悔不已,在一個晴朗春日跪于他身前,將他母親臨終所言盡數(shù)告知于他。
他卻只冷冷一笑:“長隨,你未免想得太簡單了些。你以為剃掉這頭發(fā),就能把人心中的仇恨一起剃掉么?我從不曾后悔半分,這些人通通都該死!
轉(zhuǎn)身離去前又補道:“這一生……我從未信佛!
冰冷的字句如同一場風(fēng)雪覆過,我不由得遍體生寒。這么多鮮活無辜的生命被斷送,他竟一點也不覺有愧。讓我更痛苦的是,前世的他虔誠似水,一心向佛,如今我卻使得他冷酷無情,目中再無我佛半分。
一段時日后,我只身清理最后一戶仇家,那戶人家是做燭火生意的,當(dāng)家主母眼看親夫愛子橫尸眼前,也早已無活念,臨死卻無論如何也要與我同歸于盡。
我被困于從天而降的機關(guān)鐵籠中,插翅難飛。
悲戚癲狂的大笑中,那瘋女人往鐵籠周圍澆滿烈油,她舉起火把,火光將她布滿淚痕的臉映照得猙獰可怖。
慘淡的月色下,她忽然恢復(fù)了冷靜,道:“當(dāng)年夫君南下滅林家歸來時,曾說過清點尸體時少了一主一仆兩個少年。我心急如焚,叫他火速南下,掘地三尺都得尋到此二人,永絕后患。夫君卻不以為意,不久便忘了此事。我卻一直耿耿于懷,除林家外,我家從未與他人結(jié)仇。若哪日死于非命,也定是死于此二人之手。我只問你一句,你可就是那林家小公子林之泮?”
我不假思索道:“正是!
她冷笑道:“果真是孽緣!
隨即把火把擲向我,自己則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躍入深井。
那女人家不愧是做燭火生意的,她潑在我身上的烈油也是上等的好油,遇火即燃,一旦燃起,則逢冰也不息。
火光很快將我吞噬,熾烈的燃燒中,我忽然嗅到一陣很香的味道。這味道清新淡雅,像是一滴佳釀不慎落入湖中,在湖心打著圈兒,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我的腦中卻忽然一片澄明。我原是一炷香,在佛前時無心無念,從未嗅到香火的味道;撕笠恢睂Ψ鹦拇胬⒕,又因著是妖孽,從不敢踏入寺廟半步,因而千年來,竟從未聞得半分香火的味道。
然而,我卻深知如今這清雅的味道就是從我身上燃出來的,原是我自己的味道。
我并未悲傷,只有一種釋然。在熾烈的火中,我的身體越來越輕,我知道我正在慢慢化成灰燼。我想,好在我替我的小公子完成了心愿,今后人生漫漫,他在這世上將再無仇家。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的小公子能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娶妻生子,賞玩世間萬物,像年少時我最愛的那個翩翩少年郎一樣。恣縱肆意,縱馬長去,從此人生只有無限歡喜。
迷離的煙灰中,突然有人破門而入,我用盡最大的努力凝聚靈識,只見一個黑衣人踏月而來,他的雙鬢已然星星點點,可是他的眼睛卻那么亮,比天上的星星月亮還要亮。他拔足狂奔,邊跑邊哭,這是一千多年來,他第一次那么努力地跑向我。他的淚水被吹散在夜色中,聲音也淹沒在風(fēng)里。
我所能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人狼狽地跪在鐵籠外,他的發(fā)絲凌亂地沾到潮濕的臉上,他的雙手無力地撐到墨色的大地上。他的雙目通紅,其中有那么多難以言說的歉疚,心痛與撕心裂肺的悲哀。然而,在吞噬我的熾烈火光漸漸歸于沉寂之時,它卻又微不可察地燃起了一寸虔誠的光。
煙灰縹緲的夜色中,一陣清風(fēng)吹過,最后一縷香灰乘風(fēng)而去。它義無反顧地飛向了那梵音陣陣的青燈長明處,而那曾是少年的人步履堅毅,似乎也循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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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忘了結(jié)尾,總以為這個故事是我最近寫的,最后回看時才發(fā)現(xiàn)文檔的建立時間是半年前。一個小小的短篇居然也寫了半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