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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莫言
那一瞬間,洛櫻看見漫天的櫻花,漫天的櫻花,雨一般的落下來。
如同一場離奇的夢幻,莫言從花雨中走來,卻不是朝著她的方向。
一 昨夜閑潭夢落花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正是櫻花初綻的時節(jié),洛府的獨生千金剛剛過了十六歲的生辰。
那一日,院子里的櫻花樹開出格外燦爛的花,微風輕柔地拂過,便有些許花瓣飄落下來,怡怡然落在她的肩頭。
洛櫻于是輕笑著,拈一瓣花,放進口中嚼著。
洛櫻在落花中笑瞇了眼。要是娘親看見,怕又要氣急敗壞地一陣數(shù)落了。
一直覺得奇怪,娘親分明是很喜愛這顆桃花。否則怎會常站在樹下,一看便是幾個時辰,又怎會予了她櫻花的名。
可是娘親從不讓她碰到這顆櫻花,娘親說,櫻是邪氣過甚的樹,小孩子家家的經(jīng)不住。
娘親說,這櫻花太艷,殷紅似血,不若桃李般自然淡雅。
少年心性總是單純簡單。這些,洛櫻全都沒放在心上。
洛櫻換下繁復的春裝,著一身粉色單衣,撒落發(fā)絲,踢掉鞋襪,爬到樹干上,找一處結(jié)實的地方坐下來。
這棵樹夠粗壯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爬樹。
她喜歡坐在樹上,眺望院外的世界,天更藍,花更香。
那日的陽光靜好,洛櫻順著樹干爬到墻頭,忽然很想就這樣出游。
想著想著,一只手便從院外伸向她。
那只手指節(jié)分明,玉白修長,手的主人仰頭看她,“要幫忙嗎?”
那聲音極是動聽,清澈中帶著絲絲沙啞,就像是流過青石的泉水,發(fā)出淙淙的聲音,宛如天籟。
洛櫻順著聲音的方向伸出手,跳到了院外的地面。
分明是很高的院墻,許是少年的力氣夠大,接得很是穩(wěn)妥。
洛櫻站在他面前,輪到她仰頭看他。這一看不覺怔了一下,那是張與她相似的臉。少了女子的柔媚,多了些男子的陽剛。卻莫名地,透著一種脫于塵俗的虛幻。
是個干凈清爽的少年,洛櫻想,就像那棵櫻花。
那日,少年帶著她去了城外的青云山,她赤著腳在草地上奔跑,和風箏一起飛。
洛櫻跑得累了,便在草地上躺成個大字。
少年站在她的身邊,笑著說,“你就像匹脫了韁的野馬!
洛櫻眨了眨眼睛,“我叫洛櫻,不叫野馬!
少年坐了下來,緋色的衣在青青的草上鋪成了一幅畫,“洛櫻,我是莫言!
二落花流水風去去
那日以后,每當?shù)锊辉诟,洛櫻便會支開仆從,爬上櫻花樹,等待那個身影的出現(xiàn)。
習慣是一種慢性的毒,不知不覺滲進了肺腑。
洛櫻晃蕩著腳丫,拈起櫻花放進手心把玩。
莫言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墻頭,眉眼溫柔,聲音低醇,“你如此喜愛櫻花,我?guī)闳タ锤嗟,好么??br> 洛櫻歪著頭,笑彎了眉眼,八爪魚一樣爬到他的背上,“好啊,你背我去吧!”
莫言看起來瘦弱地很,力氣卻是極大的。比如他可以背著她飛越高高的院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造好一個竹筏。
洛櫻坐在竹筏前端,白凈的腳浸入水中,春日的水溫已經(jīng)有些暖了,溫溫滑滑地格外舒服。
河岸兩邊滿是櫻花樹,大片大片的櫻花或紅或白,人在舟上行,如在畫中游。
洛櫻驚訝地瞪大雙眼,轉(zhuǎn)頭問道,“莫言,你是神仙嗎?”
莫言的笑一如初見的干凈輕柔,這次卻莫名有些慌張。
稍時便眸光一亮,揚起微薄的唇,“你說呢?”
洛櫻沒有回答,一點點挪到他的身邊,望著水中兩張相似的臉。
奶娘說有緣的兩個人便長有夫妻相。
夫妻相,便是長得相像,就像生來,就注定要在一起。
洛櫻伸手碰碰水面,忽然間覺得水有些涼。
莫言,我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嗎?
三荷葉生時春恨生
那年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因了莫言,洛櫻過了一個永生難忘的季節(jié)。她去了很多很多從未去過的地方,每走一步,都會有深刻的記憶。
她甚至去過雪山,踏過荒原,她走遍了不同的風景,卻每每只需幾個時辰,便安然回到家中。
時光不停地流轉(zhuǎn),不變地是莫言溫和的笑臉。
自那日以后,洛櫻再沒問過他是誰。
他是誰都好,洛櫻抬頭望著已經(jīng)凋零的櫻花樹,堅定地想著。
這世上總會發(fā)生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
洛櫻在那年的初夏病倒,再也沒有力氣爬上櫻花樹。
苦澀的藥一日一日地喝,卻再也沒見莫言。
他就像只屬于春天的夢,一旦春意闌珊,就再也沒了蹤影。
洛櫻的思念比病痛更纏綿,她每日望著窗欞,一日一日望穿了眼,可櫻花不見,莫言不見。
他在她的生命里突兀地出現(xiàn),又消失地這般無言。
是否一切都如同他的名,莫言,莫言……
爹娘遍尋名醫(yī),她的病卻絲毫不見好轉(zhuǎn),只能看著她漸漸瘦脫了形,臉色一日日慘白下去。
那日,林嬸吞吞吐吐,提及了恐是妖邪作祟,不曾想恰恰觸了娘親的忌諱,一氣之下便攆了出去。
那天夜里狂風呼嘯,娘親緊緊摟著她不住地低喃,“什么妖邪?沒有妖邪!絕對沒有……沒有……”
洛櫻的心隨著娘親的淚水漸漸收緊,莫言,你會是妖邪嗎?
那樣干凈清爽的少年,怎會是妖邪?不會,絕對不會。
莫言不會害她。
這個夏天過得極慢,慢地洛櫻可以記得清,每天的風繞著窗外的櫻花樹轉(zhuǎn)過多少彎,洛櫻的心中櫻花開遍,大夫卻斷言,她撐不住這個秋天。
那日,娘親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天,任憑爹如何勸她,她只是不語。
直到黃昏的夕陽和晚霞,將院子染成了妖異的火紅,血一般的鮮亮。
娘親忽然暈倒在地,口中只是喃喃,“報應,這是報應……”
洛櫻始終沒有哭,堅強得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她掙扎著起身,對著窗欞外輕輕笑著,“莫言,你還不來看我么?”
我已經(jīng)撐不到下一個春天,再也不能看見你在櫻花下的笑顏。
你,還不肯來看我么?
洛櫻對著哭泣得有些癲狂的母親,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娘親,櫻兒沒事。”
洛青巖看著苦苦撐著微笑的女兒老淚縱橫,卻始終,不發(fā)一言。
無言的哽咽是最深的傷痛。
洛櫻明白,卻無能為力。
她已經(jīng)等待了整整一個夏天,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四荷葉枯時秋恨成
那年的秋天來得格外地遲,卻也終于到了萬物凋零,落木蕭蕭的時候。
洛櫻已經(jīng)連著三日滴水未進,娘親脹紅了雙眼,忽然下令砍斷院中的櫻花。
洛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扎著跌下了床,抱著娘親苦苦哀求,“娘親,不要,不要啊……”
那是她今生,唯一的期盼了。若是連最后的期盼都沒有了,她苦苦的支撐,又有什么意義。
娘親的手同著她的聲音一樣,止不住地顫抖,“櫻兒,別怕,娘親不會讓你死!”
平日柔弱的娘親竟然奪過沉重的斧頭,朝著櫻花樹的枝干狠狠砸去。
那一瞬間,洛櫻看見漫天的櫻花,漫天的櫻花雨一般的落下來。
如同一場離奇的夢幻,莫言從花雨中走來,卻不是朝著她的方向。
洛家夫婦望見來人的臉,一時愣住。
莫言走到洛青巖的面前,帶著清清淡淡的笑容。
他的眼前是當年的狀元郎,如今的侍郎洛大人。
洛青巖扶著忽然間癱軟的妻子,抬首看向含笑的少年,聲音中竟帶著隱隱的喜悅,“如歸?是你嗎?”
莫言輕笑了一聲,彷佛很是高興,“難得洛大人還記得我爹的模樣!
“你是小言,”洛青巖明了,難怪如此年輕,“這些年你父子二人沒了音信,老夫很是掛念!
洛青巖驚異故人忽地重逢,卻忽略了他憑空出現(xiàn)的蹊蹺。
“洛叔叔,”莫言忽然變了稱呼,仍是那般無害地笑容,“你何必再偽裝?”
莫言走近,望了一眼撲倒在地的洛櫻,“失去至親的滋味,終于輪到你來嘗了!
“小言,”洛青巖的心莫名地緊張,“你在說什么?”
“占了我父親的功名,享了這么多年的榮華,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吧……”
莫言淡淡地說著,彷佛是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他的聲音清澈中帶著暗啞,似乎在隱忍著什么。
莫言走上前,毫無預兆地,將一瓣櫻花放入洛青巖的胸口。
真真切切地,放了進去。輕柔至極的動作,卻帶出汩汩的鮮血,剎那間染紅了洛青巖滿身。
瞬間氣絕,無聲無息。
娘親嘶聲哭喊,凄厲絕然,“不!”
洛櫻愣愣地,看著摔倒在地的爹娘,心里的劇痛抽絲剝繭,卻做不出任何反應。
莫言垂下眼簾,走上前扶起匍匐在地的她。
神色平靜,彷佛還是那日的初見,還是那個問她,是否需要幫忙的少年。
那樣干凈,那樣純粹。
為什么,洛櫻無聲地問,蒼白的唇緩緩翕動,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眼前的少年微微垂下眼簾,避開她看向他的眼。
洛櫻于是聽了一個故事,故事里有兩個赴京趕考的同鄉(xiāng)青年,互相照應,情同手足,最終一人落第,另一個打馬御街前。落第那人不甘,狠心殺了狀元郎,憑著相似的臉,奪了狀元郎的名。
“我也姓洛。娘親早逝,我爹高中后便將我接進京城,本以為可以過上好日子,卻不曾想到,一場鴻門宴,送了我父子二人的命,全了小人的心。”
莫言沉聲說著,緊握著洛櫻的手腕,直到掐到青紫,“我在櫻花樹下修習了整整十六年,才修成了鬼妖,聚成了人形。只為了今天。”
洛櫻已經(jīng)不知道疼痛,只覺得心緩緩地變涼。
她直直望向莫言的眼,直到他恍然放了她的手。
洛櫻踉蹌著撲到爹娘的身邊,那個慈愛的父親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骨。
她要怎么辦?她能怎么辦?
洛櫻極力地抱著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恩恩怨怨,是非對錯,她分不清,也無需再分了。
五 心知情在人難在
洛夫人卻忽然拔地而起,緊緊拽著莫言的衣襟,她嘶吼著,瘋狂如癲,“洛莫言!那功名本就是青巖的,是我?guī)退麏Z了回來!是我殺了你們父子!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為何要殺了他?”
原來,當年高中的本就是洛青巖,只是那時他與洛夫人沈雪漪已成比翼,此生無憾。又念及洛如歸父子可憐無依,便舍棄了官袍玉帶,讓洛如歸憑著相似的容貌,頂了他的功名。
“呵!那個傻子,他只知道為別人著想,卻忘了如若他沒有功名,我爹又怎會將我嫁給她?”洛夫人面色凄惶,淚如雨下,“我將毒下到你們的杯子里,帶你們來這里歇息,待你們毒發(fā)將你們埋在了櫻花樹下。次日清晨,便告訴青巖,你們不辭而別,不想霸占他的功名。”
她緩緩說著當年的一切,漸漸了似乎身體沒了力氣,退回到洛青巖身邊,溫柔地撫著他的臉,“他從未害過人,這些事,都是我瞞著他做的。你為何要殺了他……”
難怪父親死后便甘心魂歸地府,原來那本就不屬于他。
可父親沒有責任,付出自己和獨子的性命。
莫言的手握緊拳頭,指尖深深扎入掌心,周圍的櫻花雨更加密集,圍繞著莫言周身飛速地旋轉(zhuǎn)。
知他殺意再生,洛櫻拼盡全力,死死將他抱住,她的聲音嘶啞,她聲聲哭求,“莫言,求你不要……”
她已經(jīng)分不清對錯,她只是明白,做著這些,他并不是愿意的。他已經(jīng)錯了,她不能看著他一錯再錯。
將指尖聚起一團櫻花,對準抱著洛青巖的尸身失魂落魄的沈雪漪,莫言低頭問她,“洛櫻,我殺了你爹,現(xiàn)在若再殺了你娘,你恨不恨我?”
他反抱著洛櫻,周身充滿著櫻花的幽香,他輕柔地問她,宛如情人間的情話,你恨不恨我?
洛櫻抬眸,望進他琉璃一般的眼睛,許久沒見的笑容漸漸聚起,“莫言,我可以做到不恨,你呢?”
那帶淚的笑看進莫言的眼,滲入莫言的心。
他緩緩垂下手,輕輕笑了。他的笑一如當日,純粹而干凈。
化身為妖,也同樣是個干凈清爽的少年。
洛櫻埋首在他懷中,心底終于有干凈的血液流過。
冤冤相報,不如一笑泯恩仇。
然,異變再生。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悶哼,洛櫻驚懼地抬眼,一根削得鋒利的桃木劍洞穿了莫言的妖身。
莫言無力地倒下,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沈雪漪站在他的身后呆呆地笑著,癡傻著蹲下身子重新抱著洛青巖,“不怕,不怕,他已經(jīng)死了,再也沒人傷害你了……”
洛櫻忽然間無法思考,本以為,她本以為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
莫言卻輕輕笑著,拽她躺在地上,聲音已經(jīng)微弱,“快將我懷里的玉玦拿出來……來不及了……”
洛櫻依言拿出那枚閃著幽光的玉玦,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莫言閉目凝神,聚起最后一絲靈氣,忽地坐起身子,將那玉玦塞入她的口中,輸以內(nèi)力助她服下,以掌貼其后背,將體內(nèi)真元緩緩渡入。
洛櫻周身被定住,動彈不得,身體卻逐漸溫暖起來,心中一沉,“莫言,你在做什么?”
“我雖想報仇,卻無意害你,因我本為妖身,與你長處,這才累你病倒。我界櫻母真元極為珍貴,我苦尋三月,如今助你服下,你便可脫卻妖氣,長命于世。”
莫言在她身后緩緩說著,洛櫻的空洞了很久的眼終于滑落冰涼的淚水。
莫言,你既無害人之心,又何必,何必如此……
良久,身后的人脫力倒地,洛櫻驀地回身,緊緊將他護在懷中。
莫言蒼白的臉漸漸顯得透明,周圍的櫻花雨漸漸停歇,他的聲音仍然那樣動聽,“洛櫻…我從四歲開始,就在櫻花中看你長大。修成人形的那日,我忘了報仇,只想著真正見你一面!
洛櫻緊緊咬著唇,直直看著他蒼白的笑臉,漫天的櫻花,也比不上他的笑顏。
她聽著他靜靜地說著,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她的爹娘,繼續(xù)清清淡淡地笑著,“你爹只是昏迷了,不久便會醒來。那只是我用櫻花造的幻象……我修成鬼妖便是為了報仇,總該做些什么,平了心里的怨氣。除了這一次,我從未騙過你……你沒有質(zhì)問我,我卻擔心,你氣我利用了你。洛櫻,我不想看你傷心,你就那樣一直笑著,多好……”
洛櫻死死咬住牙關(guān),將眼中的淚逼回心中的血,她聽著他的話,緩緩地,笑彎了眉眼。
莫言舒心地笑了,他靜靜地看著她,直到身體變成徹底的透明,消散在無垠的虛空中。
在最后的那一刻,櫻花漫天,如蝶如夢,散落在他的眼中,她的笑里。
六櫻頭坐忘江水聲
櫻花樹下的兩具尸骨得到厚葬,那年的深秋,院子里的櫻花奇異地滿樹綻放,那之后的很多年,便再也沒有開過花。
洛櫻得了櫻母的真元,真正地長命于世,容顏不老。
她日日坐在櫻花樹上,面帶笑容,一如那人一般,清淡干凈的笑容。
有些情,即便她從來不說,他也是知道的。
有些愛,就算從未說出口,她也一直都明白。
莫言,莫言……
那日爹爹活了過來,娘親卻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剃度遁入了空門。
洛櫻時常去看望常伴青燈古佛,終得安寧的娘親,每去一次,便會在佛前許一個愿。
許多許多年,每年的愿望都是同一個。
祈求慈悲的佛,再讓她遇見,櫻花樹下,對她含笑伸出手的少年……
。ㄈ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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