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歷四年，鄉(xiāng)舉里選，鄙布衣幸得獎擢，令至州畿試經。途經兗州，見一坊高然，上刻「圣賜」，下篆「節(jié)孝流芳」。予知乃前朝之遺，遂問販夫。答曰至德年立，共表一節(jié)女，一孝女之行。是有周鄰典故，謂「一坊彰二女」也。故此地亦稱「二女巷」。吾感異，更探其詳。販夫不知，而引一瞽嫗見之。問其人，本棄子，顧得二女養(yǎng)。后嫁，夫死子逆，泣其苦命。吾嗟嘆，問二女事，竟得原委，始知繁甚。既歸家，查前朝起居法度，輔以州志、縣志，考究概貌，屬文記之。
　　前朝季氏，元鄂州人。父為諸生，早卒，家徒經史，母守節(jié)鞠育。比長，性貞靜，精女工，事母極孝。喜讀書，嘗紡績觀「列女傳」，針刺其指而不應。及母亡，季氏大悲，葬祭皆如禮。由是以孝遠近聞之。農家劉氏納幣以聘。妾嫁三日，夫征為卒，往戍薊州。季氏煁餅理衣，送別其夫，泫然曰：「君行遠，吾必養(yǎng)奉姑嫜，勿為新婚念，報國體大也�！狗騽e三年，爺娘繼亡，為營喪葬。又夫書言索衣貲，由是治女工益勤，而日減餐，消瘦將不形矣。季氏時年十六，眾里媼憐之，相遺薪粟。季氏秉禮，授受必以手作往來，或簍或網(wǎng)。鄉(xiāng)人贊許曰：「不似農家婦，舉止狀如閨秀焉�！�
　　既歲，突厥盜邊。四月，阿史那攻薊、平，與鎮(zhèn)守提督羅翰戰(zhàn)三河，翰大勝。史載斬捕首虜積萬，牛羊廩鎧甚眾，得志則深入，盡掃其庭也。露布至，天下蹈舞。季氏喜泣，步趨于郵亭盼夫遣信�？h丞有簿，告劉氏戰(zhàn)歿。季氏聞之深慟，未幾，盡糶其余谷，買酒蔬祭親墓。歸至家，市桃李數(shù)十以畀鄉(xiāng)鄰，求暫為守宅曰：「夫殞，婦當從。然夫瘞異鄉(xiāng)，魂無所寄。吾當去往取夫之喪，歸安祖塋，事畢方死可矣�！孤務邜湃�，一婦勸曰：「太平年尤有亂際，汝煢煢一婦人，安得全乎？不如駐而另謀罷。」然妾意決，涕淚再拜而別。
　　時淮南有流寇，慮見掠，偽為男子服，行走肆巷。至阜陽，暮次逆旅，走卒皆通鋪錯臥。季氏恐亂群失節(jié)，倚柴門而憩。堂倌逡視疑之，眈眈于旁。女懼，遂連夜奔。恒行于深林中，汲于澗，燃枯枝以爨。至河東，太行多虎。百里斷人跡，尸骼盈道旁，狼藉實無所怖。時冬月竟見青蠅，碩首大腹，驚輒起，人莫可當之。季氏夜宿廢廟，逢雨淋漓，月黑林靜，卻聞有獸仰鼻噓吸聲。便只身竄山谷，奔走數(shù)十里，踵裂血流，屢踣屢起。及至薊州，徒跣缞裳，形容如丐。彼時鼙鼓未息，流所人滿不納，丐頭占街而治。見季氏，知其女身，欲將犯之，乃紿稽查之名盤問。季氏實情以告，丐頭佯愴，語隨見官。至一偏僻處，兇相畢見，季氏厲聲不從，疾逃。又寒餒不耐，見一女子執(zhí)帚掃階下雪，遂呼曰：「女郎救我！」女驚其狀，橫帚以待，斥曰：「宵小豎子，安能擾我耶！」對曰：「吾女子也�！辜囱勰炕�，不省人事。
　　及蘇，見女子虛坐守之，立以儀拜謝。女子曰：「汝奚至于此，疫病耶？強盜耶？」季氏言殮君之諸事，女子感嘆，固留其居之，亦自道家門事：
　　「吾李姓，喚無疾也。吾生，母是日亡，家中無兄弟，依父為生。有田七畝半，父親操耒耨以修畎。雖課役歲減，然自正嘉以來，開拓邊境，每歲軍用日增，戶攤往逾于常例。夙夜興作，仍困于果腹。父伐薪西山，是以賣炭得錢。吾年甫六歲，天大雪，隨父行于市。父嘆曰：「生女不生男，使我勞力不輟�！褂嗦勚�，誓不嫁人。更著短衣，代父而炊，早晚奉以菽水承歡。時有族人李歲金，性狡，利我有，故惹口角，而以箠笞父。父即面紺，至歸家，伏榻哀呼，粒米不進，三日氣絕而亡。雖執(zhí)賊犯，綁于宗祠，其以父自斃，非殺人之名，而得斫綁釋之。又訟于縣，知縣謂事微不理，投狀無門。后李歲金偕三四鄉(xiāng)人，沒取吾田。吾尚幼，每飯思父，輒哽咽。從父憐之，由來撫育，以至十五�！�
　　無疾聲漸凄，而貌益憤恨。季氏聞之掩泣，謂曰：「今之奈何？」無疾對曰：「既成人，誓報父仇也！」季氏深感其孝，曰：「爾如緹縈賢耳。」
　　是時，邊關將寧不寧，戒嚴令頻，黃松峪、將軍石等關，環(huán)三十里不得進。季氏訪詢未果，夜半，自坐庭下垂淚。無疾見之，慰曰：「值歲祲，是道也，非人可為之。族翁多子，叔季皆從本州役，可依托也。」季氏欲謝之，無疾不受，曰：「同為淪落人，艱辛甚知�！辜臼蠠o以報恩，晨躬灑掃，日工不輟，得匹盈家。無疾不忍其手龜身顫，析薪每有奇，亦不敢怠。歲晏，二女以布帛遺鄰，其余盡鬻于市，醵金換酒食。無疾圍爐詠歌，見季氏臨案書帖，笑曰：「汝乃坤門學士耶？」季氏正色，曰：「非也。」無疾曰：「汝性和平，而寡言笑，于身無益�！刮磶�，乃置雛數(shù)只于室，毛斑翅鼓，逐行旋女腳。無疾撫掌笑曰：「認爾為母也！」后季氏稍有釋顏。
　　季氏出入屋前，鄰家因問之原籍。弗信，報之于官。適滄州人杜紫陽通籍，出為知縣，聞之，遣吏以察。季氏俱答，又有文書相佐。紫陽憫其行，值考行政，舉節(jié)婦載冊，別牘上請。并核劉氏屬營，具斂骨灰，親達之妻，曰：「戰(zhàn)時溽暑，恐生疫，權宜而用夷法，火葬尊夫矣�！辜臼掀鼫I沾衣，仆地叩謝。紫陽矜恤，乃使居于驛館，兼給路貲，至定歸期。
　　無疾怏怏如失，輾轉不能眠。未及拂曉，聞籬外聲窸窣，合衣出，既見季氏，青絲綰霧而浮。二女敬坐，無疾三問歸期，躊躇乃曰：「今天下定，本地多閑土，勢平而無所礙，可塋劉公�！苟矶謫枺骸缚�？」季氏默然不語，及雞鳴，循墻行，回首而望。無疾毋敢視之。
　　新歲首，萬物將出，祠設打春筵，李歲金會席。無疾以為機至，決仇報，知之共死，乃謀生前事以善。鬻其有，悉以家財易衣食。翌日謁從父，贄雞與豚。從父笑曰：「吾兒鄭重，豈意媒耶？」無疾曰：「無他，唯思從父耳�！构虬荻鴦e。又至驛館尋季氏，貽其絹帛，曰：「薄禮以行，毋厭也。吾聞縣官授文，通州縣禮待。蓋爾不復曩者難，吾心安矣�！顾旃笆侄o。
　　是筵，族人咸集，李歲金在坐。無疾藏甓于身，立墻下，瞋目視之。歲金見其狀，惑曰：「汝何人？」無疾詈曰：「殺爾者也！」倏躍而起。歲金不意，無疾挈其領，提甓怒擊，至十數(shù)下而不休。歲金大呼，欲逃，無疾以臏抵其背，強撽其枕。霎血濺如注，滿衣浸濕。眾人驚愕，四散而走，少頃知所為，惶解二人，縶無疾，亦奔走報官。彼時歲金雙目爆出，獰惡無狀，乃當場斃也。至吏來，無疾坦然無懼，仰天笑曰：「父冤已報，速請就刑�！�
　　是以兇耗不脛而走，季氏驚矍以聞，輒走于縣府，急詣知縣以詳情，更以淳于公、太倉女論之。知縣紫陽肅然，當下未置。而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既明，顧謂掾史曰：「吾地靈，忠義節(jié)孝者輩出也。」值按察使侯寂撫其地，悉知之，乃推誠上言。疏上，光宗深感其孝，謂左右曰：「生女義當如是�！顾焐饷馄渥�。
　　因恩敕不馳驛，時案未畢，有罪者不得歸家。無疾在禁，百官商酌，宥其分帷，不著枷。其家一人十日一探。季氏報謁知縣，請言恕愆歸期。知縣疑之，季氏乃云：「妾瀕死，李氏予我所。此恩不報，與禽獸何異哉？」知縣感慨欷歔，曰：「善之善者也�！辜臼嫌墒且约胰酥虢�，凡負飲食省無疾。無疾愍其勞，曰：「我無所苦�！购侵ィ臼仙偻�，復前，終不少懈。往來嘗效軼聞以寬無疾，漸舒其悒。尋詔至，敕令給驛，徙兗州，賜田宅。季氏喜泣，無疾垂淚叩首，在者莫不慨然。
　　及分別，春風臨堤，二女獨坐長亭。季氏折柳而枝難斷。無疾方寸不平，語之曰：「今日作別，恐生不復見。徒有一問，郁結恒久。汝志堅，就守節(jié)乎？」季氏儼然，曰：「昔者為，今弗我本心。」無疾因問：「可愿同路？」季氏頷首以應，又云：「先夫報國，姑嫜臨終遠望，至死不瞑。吾受親厚恩，既斂夫骨，定歸里以告考妣之靈。此為人之道也，妾必歸行為先�！篃o疾感其意，乃相與私盟，以期三年。日晚，季氏臨車而囑：「毋以書信止，吾生死往尋之�！篃o疾泣，揮袂亦行。
　　季氏歸，手植松柏，負土封墳，廬墓歲余。知州徐奎以狀聞，聚父老賚婦果蔬，詔旌表其門閭。無疾至兗州，里中人欲媒之。無疾告曰：「既誓先父，矢不嫁�！购笈钍坠该�，終不脫蓑，媒氏尋罷。時人多見其倀倀行委巷中，坐井語空，概有所思。
　　越年，客星犯，色赤。河北、河南多旱，路有餓殍，死亡者眾，積年而緩。
　　方冬，無疾出掃渠雪。有聲宛而起：「李娘安在？」無疾失色，顧見故人單衣而立。二女既見，相持而不勝泣矣。除歲，結發(fā)為契。是謂苦樂相逢晝夜，日月重見河山。時國有中興，而妾情不移。二婦執(zhí)手，入則如木連理，出則以結義姊妹而稱。鄉(xiāng)人只知其表，故未所忌之。
　　相守十余載，身治苗圃，偕話桑麻，而意猶日堅。是秋日，無疾荷鋤而歸。道旁有聲似犬貍，曰：「嗚嗚。」無疾察之，遂見一赤體女嬰，目深藏頰，一息微存。即抱家，季氏勺漿以哺。兒稍緩，其聲漸大，哭不止。無疾恚于棄子者，欲愬與官。季氏戚然，曰：「此兒天瞽，今幸得以生，實乃緣也。何不撫育之？」無疾以為善�？h里知曉，惠以物十段。故此，清貧之家亦有天倫樂。
　　至小女始齔，而無疾病，醫(yī)百方不效。一方士至其門曰：「人血可療�！辜臼闲淖R之，無疾恐其引刀得血，乃罵曰：「妖言，庸士，誆人心耳！」又謂季氏：「若意我健，汝萬勿信此也。」季氏含笑而佯諾。俄婦煮藥奉事，無疾正問：「何物？」季氏笑曰：「思慮逾重，此羊血耳�！篃o疾視其四肢皆無傷，遂安進之。未月，身果益愈。而季氏日枯槁，昏仆于前，無疾適才驚覺，痛哭搶地。季氏扶之曰：「與爾再醮，我命無憾矣。」后病篤，安然而逝。無疾循禮治喪，面目如常。及衣季氏，見其釋血創(chuàng)口，藏于掖，累痂斑斑。氏方如夢醒，被發(fā)噫言，慟哭三日而不絕。時知縣王伯清臨喪，鄰里吊者如市，悉憑節(jié)婦之事唁嘆。
　　舁柩且葬，無疾潛設妻位，朝夕坐臥于旁。茹素十年，而以精羹養(yǎng)女。及女長，斟酌家室，令具完禮，適女與賣酒家謝氏。至女歸寧，呼門不應，家人亟破扃而入。無疾自經良久。手攜敝布，上曰：「視女成立，吾當死�！挂娬吣粋麘眩瑝眼E遂遍傳鄉(xiāng)里。
　　至德末，肅宗親臨祭孔，過兗州，聞二女事。俾吏察之，奏言原已恩敕，繼而相伴結義，親養(yǎng)棄女并以慈愛稱。女嫁盡卒。肅宗為之嘆曰：「彰節(jié)昭義，雖女子，亦不遑讓矣�！乖t賜立坊，其名皆編入國史，令后世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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