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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邊
如果讓掌門選擇,她絕對不會想回到十年前。
一
無巖山巔,青峰門下。
他是掌門的得意大弟子,她是掌門的關(guān)門女弟子。
他叫她師妹,她叫他師哥。
二
無巖山,春柳飄絮,夏蔭滿山,秋高氣爽,轉(zhuǎn)眼冬至。
他立于青峰門中無巖閣,黑色的雙眸擰緊了,眼前那片白色的霜花,刀割般剜食著他的皮肉。
三
青峰門的大弟子精于劍術(shù),為人沉默寡言,5年前起,卻再不踏出山門一步,每日練劍讀經(jīng)。而每到初雪這日,他的臉便隨著風(fēng)雪卷起的烏云日漸陰沉。
“梅邊,風(fēng)口不可久站!笔钦崎T的聲音。他沒有轉(zhuǎn)身,披著白袍的身影微微顫了一下,依然立在那里,化入天地蒼茫。
“梅邊,你還記掛著那年……”掌門欲言又止。
“師傅,徒兒答應(yīng)過絕不反悔!”他猛地回頭,白色的袍子顫動,雪花飛了一地,睫毛上凝了霜,面色是蒼白卻凝重的,瞳孔里白茫茫一片。又是初雪了,是不應(yīng)該在風(fēng)口久站的。
無巖閣,梅邊的腳印融化了,雪水久聚不散,凝成了冰,堅冰。
我知道你放不下。
掌門明知,搖頭拂袖嘆氣走下了無巖閣,我青峰門,不過是江湖一個小門派罷了。梅邊,你莫求名揚江湖,你莫求一代宗師;梅邊,無巖山才是你最安全的歸宿;梅邊,你還是不肯寬恕自己么?
四
“師傅師傅,你看我掃了好多梅花雪!”她捧著一只雪白的瓷罐跑到掌門面前,抬頭看見無巖閣上的身影,問道:“師傅,師哥又在發(fā)呆了?”
掌門不語,頓了頓,“梅雪,你師哥的藥,服過了么?”
“師哥還在發(fā)呆呢……”
“叫師哥回房服藥吧。”
“哎!”梅雪抱著瓷罐登上了無巖閣。
“師哥,師傅叫我喊你回房呢,該服藥了!彼V{(diào)皮的大眼睛,眼前這背影卻感受不到她眼光里的暖意,依然瑟瑟發(fā)抖。
天,好冷。
“好,回去。好,吃藥。”梅邊徑自走下了無巖閣,白袍擦過她的發(fā),她的臉。
好冷,好涼。
她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前面那背影依然是自顧走著,恍若無聞。
“木頭師哥!石頭師哥!”
五
梅邊房中,一柄長劍掛在墻上,劍柄紅纓,5年了,梅雪沒再看見師哥摸過這柄劍,紅纓依然如5年前那般鮮艷。
師哥的劍術(shù),江湖上那些名門大派都望塵莫及呢。
梅雪還記得五年前,華山比劍,師哥那英氣逼人的臉。一招一式,輕若片雪,看似無心,招招破敵。
梅雪還記得,師傅板著的臉上,難得的笑容在比劍的那幾天,從來沒斷過。
從此后,青峰門大弟子的劍術(shù)名揚江湖。
從此后,師哥的梅影劍多了一束紅纓,血紅血紅,五年了,依然如此。
也是從此后,師哥就多了一項怪疾,每逢冬日,必犯寒癥。一旦發(fā)作,如萬蟻噬心,師哥俊朗的臉也會變得扭曲,眉毛上的冰霜,紙白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梅雪知道,要等初雪,給師哥掃服藥用的梅花雪。
山門下,師傅沉默的影常常一立就是日暮,師傅老了。
師傅,青峰門,是要由此衰落了么?
梅雪晃了晃腦袋,努力把自己從往事的思緒中扯回來。
師哥的房里,師傅囑咐過的,暖爐不停地燒著,一個小小的茶爐,那是給師哥熬藥煮茶用的。
一盞梅花雪,風(fēng)爐三滾。
師哥的藥,很簡單。
配上師傅采的寒風(fēng)露、雪芷草炮制的散寒丸,以梅花瓣上的凈雪集以為水,風(fēng)爐三滾,送服。每日一次,師哥的寒疾便可有所緩解。
想到方才無巖閣上,梅雪覺得一陣一陣的寒。
梅花雪水,淡淡的花香,又似雪的芬芳。
“師妹,這可是臘梅?”他終于說話了。
她輕輕點了點頭。單獨面對師哥的時候,她的調(diào)皮總是無處遁形,討厭的矜持狡黠地強插進來,她兩頰上飛起一片粉紅。
她想,這是她集的梅花雪,他問的是她集的梅花雪。
“怎么沒有紅梅?紅梅……”師哥好似在呢喃。師妹沉浸在矜持里一陣恍惚。
似有暖風(fēng)吹過,師哥劍柄的紅纓幾縷輕拂,這房里最鮮艷的色便靈動了。
六
后山,師傅種了一片梅林,都是臘梅呵。
梅雪每天都要來這里搜集梅花雪。一個白瓷罐,一片白鵝羽,梅雪喜歡在這一花一樹一林一山的馨香中輕持白鵝羽一瓣一瓣掃下潔白的梅花雪,花蕊吐清寒,干干凈凈的,好清爽!
數(shù)年來,這片梅林愈加芬芳,而師傅卻愈加蒼老。
梅樹啊梅樹,你是妖精嗎?是你吸食了我?guī)煾档臍q月么?
七
梅邊當然也知道這片梅林,他只關(guān)心,這里有沒有紅梅。
無巖閣,遠遠望去,那一片暗香依稀可見,小師妹雪白的身影在其間跳躍,若不是那烏黑的發(fā),他或許就當做看不見她了罷。
當然,梅雪也能看見師哥的目光循著梅林而來,因而每當師哥再登上無巖閣的時候,她總是又心疼又欣喜。
梅邊總是落寞的,除了雪白,除了小師妹烏黑的發(fā),他所能看到的視線里,沒有一絲的紅,哪怕一絲。
小師妹心愛的白瓷罐碎了,碎在了梅林里。
她俯身去撿,割破了手,滴血,滴在了梅林里。
梅邊似乎能感覺到,他看到那滴血紅在擴散,在梅樹下擴散,在梅林里擴散,很快,就要擴散到整個無巖山,就要擴散到他身邊。
“師妹,你的手在流血。”
她的臉紅了,師哥很少說這么關(guān)心的話。
梅邊發(fā)覺了心中那一絲紅色如他所愿在擴散,從小師妹的指尖擴散到了臉頰。小師妹被他看得好不自在,他的眼里只有紅色由絕望之地燃起的一絲一縷幾欲壯大的希望。
“師哥,吃藥了。”
他吃藥,她安靜地矜持著。紅纓拂動。
八
又一年,初雪。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梅雪庭前舞劍,以此取暖。一年過去,小師妹的劍術(shù)進步不少呢,梅邊依然倚在無巖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梅影劍。自己答應(yīng)過師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既然承諾,便不再想,不想便不念,不念便不思,不思便不碰。
第六年,梅邊恪守著不去觸碰他許諾過的六年前,也再不去碰那把梅影劍。劍柄紅纓,卻從未停止過鮮艷。
“紅色未退,我便不死!绷昵暗哪莻聲音。
梅邊從未有過的心亂。
他心里的紅色,他堅信已經(jīng)開始蔓延了。果真。
“師哥,梅林里多了一株紅梅!好奇怪也!”梅雪一日采雪回來,將這個發(fā)現(xiàn)興沖沖地告訴師哥。
“你告訴師傅了?”他難得應(yīng)聲。
“師傅在房里讀經(jīng),誰敢這會去驚動他老人家呀!”她怪嗔道。
“那就好,那就好!彼y得的心安,難得的笑容浮出來了,就像水波上的漣漪,蕩開了僅僅一圈,比起往日的平靜,又怎能逃過聰慧的她的眼?
“師哥,你喜歡紅梅?”
他默然不語,眼中含笑。
“那我以后只采紅梅雪!”她為他的漣漪而高興,這一刻,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眉頭舒展,眸凝笑,他心里泛起一片紅色的希望。在梅雪看來,似乎六年前,赴華山之巔,師哥就是這般意氣風(fēng)發(fā),時光倒退的幻覺是多么迷醉啊。
從此,她為他采紅梅雪,白瓷罐不再,師哥送了心愛的紫砂盞。
她記得,白瓷碎裂的那一剎,血滴白瓷,沁入雪色,好似綻開了花的紋路。
紅梅雪,果真不同呢,風(fēng)爐三滾,溫潤的蜜糖色,不似雪的清冷,朦朧的蒸汽里梅花的幽香兀自飄散,似乎溫暖了。師哥,服了藥,臉色紅潤了好多。
師哥,劍柄的紅纓顏色還是那么紅潤呢?
師哥,你在屋子里燒什么。繋煾嫡f屋子里多了煙熏氣對你身體不好的。
她看見他在小小的茶爐邊燒了一卷東西,泛黃的卷軸,如今只剩了焦黑的卷邊!皫煾,你燒它干嗎呢?”她不解,她不知,這是何物。
“若永存于心中,又何必以物相縛!彼屓,卻未言放下。
連飲了旬日的紅梅雪,師哥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轉(zhuǎn);師哥在無巖閣一座便是半日,也不覺得冷呢;師哥不像木頭師哥了,師哥是活生生的六年前的師哥。
可是師傅……
九
掌門從重陽過后就一直閉關(guān),江湖上關(guān)于青峰門掌門的傳言也在入冬以后開始流言飛起。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掌門于六年前華山比劍時被妖物所傷。
梅雪不信,師傅有60年一甲子的修為和功力呢,什么樣的妖物能傷得了師傅,再說哪有什么妖物,就算有,師哥也早就給除了。師哥是華山論出的第一劍士呢。可是師傅的身體,真的大不如前了,師傅是老了么?梅雪好怕,師傅怎么也會老?師傅是不是也會死呢?師傅要是去了,梅雪要怎么辦呢?青峰門要怎么辦呢?對,還有師哥呢,想到師哥,梅雪心里安穩(wěn)了好多。
“師傅,師哥的病好多了,還要繼續(xù)用那個方子嗎?”師傅說過,這個方子只是一時之計,必要時就可以斷了。梅雪靜靜候在師傅閉關(guān)的房門外,師傅沒有回應(yīng)。梅雪又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yīng)。
“師傅?”梅雪預(yù)感不祥。
推開房門,梅雪頓時木了,眼前的師傅,須發(fā)皆白,昏在塌上,一夜之間,似乎老了百歲。“師傅……”梅雪的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師傅白衣白袍,須發(fā)皆白,身體冰冷,眉毛上像師哥那般凝了一層霜,臉上的皺紋也凝住了,凝在師傅須發(fā)皆白的一百歲,本來板著的臉看著更肅穆了。梅雪感覺不到一絲生氣,愈發(fā)害怕。
梅邊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前,大步走到塌前,食指和中指并攏伸到掌門的頸下,探了探脈息!皫熋,師傅還活著。”他說這話時,是輕柔的。她疑惑,看到他的眼神,繼而又安心,而自己此刻的脆弱被這個曾經(jīng)冷漠的人完完全全看在眼里。
梅邊為掌門運氣,梅雪為掌門扇滾一爐梅花雪,數(shù)時辰后,掌門漸漸睜開了微閉的雙眼。
“梅邊,是她!闭崎T緩緩道。
“師傅……”梅邊愕然了。
“是六年前!闭崎T嘆氣。
“梅邊,你氣色好多了。為師,為師也可以安心了。該來的終究會來,你自己放不下也就逃不掉;蛟S為師一開始就犯了一個錯誤,斷送了你的六年,現(xiàn)在,為師賠了性命,以后再也不會阻攔你了!闭崎T硬撐著一口氣。
“梅雪,你師哥要下山就讓他去吧,青峰門或許要從此沒落了。也罷,本門本就不求在江湖中爭得什么,雪兒,你若愿意留下呢,今后你就是青峰掌門了,我派自隱于這無巖山,再不過問江湖事,哪管他神仙眷侶、妖邪靈異……”掌門說到這里噎住了,再也沒能說上話。一口氣在胸腔里噴薄而出,迸出一口鮮血。滴滴濺落在掌門的白袍上,如紅梅蔓延綻放,化開了掌門無解的冰凍,很快,室內(nèi)溫暖如春,窗外依然白雪紛飛。
十
多年后,人們談起銷聲匿跡的青峰門,或許會有村夫會回憶起無巖山后山的梅林仰望處,一個蒙面的白衣女子,初雪之日,在那里端坐半日,煮一盞梅花雪,風(fēng)爐三滾。有人說,那便是青峰門的新任掌門,有人說,青峰門早已不復(fù)。而梅雪只清晰記得,當年師哥佇立的無巖閣,如今她叫“梅遙閣”。
后山梅林,自掌門去后,愈加繁盛,只是無人再飲梅花雪,只是那株紅梅已悄然不見。
而青峰門大弟子梅邊,因16年前華山比劍而在江湖名聲大振,而幾乎同時,一場妖緣又幾乎讓他喪了性命。后者,只有梅邊跟掌門知道。
人妖殊途,梅邊不信,也沒料到掌門會動了殺心要除掉那梅妖。
而妖性如何,梅邊不知,更不知梅妖會施下奇寒妖術(shù)欲置掌門于死地。
梅邊救了掌門,抑或掌門救了梅邊,無人知曉。
只是從此,梅邊落下了寒疾,掌門六年后寒疾爆發(fā)而終。
劍柄紅纓,一卷紅梅,是梅邊對于那梅妖所有的掛念。
梅邊一劍刺向梅妖的時候,那妖并未閃躲,只說了一句:“紅色未退,我便不死!
散不去的幽香,獨自清寒。
梅邊許諾,潛心山門,淡出江湖。
數(shù)年后,掌門已去,民間傳說有這樣一對眷侶。男的劍術(shù)了得,白袍玉笛,女的人稱紅梅仙子,除惡揚善,行蹤飄逸,傳為美談。
那柄梅影劍,梅雪知道,依然掛在師哥房內(nèi),劍柄紅纓,依然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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