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女戴娜在十六歲這年自愿獻祭。

　　她出身于平民，性格沉默而虔誠，人們唯一一次聽到她開口，是在神圣的祭臺上。

　　潔白而堅硬的祭臺上，穿著素白衣袍的少女看上去極其孱弱，面容蒼白，畢竟她自愿終生苦修。

　　她的最后一句話是：“勇者啊，加入我生命來鑄造的劍，必將使神庇護你，斬下魔王的頭顱�！�

　　隨后少女的血濺在金焰上，她的犧牲因無可置疑的純潔而最為神圣。

　　民眾們?yōu)榇思尤f分，這“自愿”的戲碼使他們更為堅信，神會庇護勇者，勇者可以殺死魔王。

　　2.

　　在十六歲這年成為貴族小姐黛娜·瑪麗戈爾德·凱諾斯的這位圣女，聽著異國的使者講述這偉大的故事開端時，手中的叉子扎碎了盤子里的小餅干。

　　如果從她的真實視角來描述這短暫的一生，那么就是不幸地成為圣女，從此被迫在嚴密的監(jiān)視下生活，不得不裝作虔誠，不得不住在狹小壓抑的陰暗房間里整天祈禱。

　　他們剝奪了她的自由，還在選出討伐魔王的“勇者”之后把她像所有待宰的祭品一樣被關了起來。

　　任由誰在成為祭品的前夜失去了意識，以另一個身份醒來不久就聽到了自己的死訊，心情都不會太好的。

　　戴娜想，他們——大人物們，肯定是用魔法控制著自己的身體說出了那番惡心的話，然后裝作心甘情愿去獻祭的。

　　在他們眼里她就像儀式中要被碾碎的香葉，不配有自由，也不配發(fā)出聲音。

　　3.

　　心情極其惡劣的戴娜找了個借口提前辭別，坐上回家的馬車。

　　大小姐的生活就是好，即使是在這樣下著大雨的冷颼颼的天氣里出行，馬車里也暖乎乎的、亮亮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br>
　　戴娜抱著軟軟的抱枕，心情好了很多。

　　這時哐當一聲，她的馬車停了下來。

　　原來是意外撞上了一個突然經(jīng)過的奇怪男人。

　　4.

　　戴娜請這個無辜的人進了車廂。

　　這么大的雨，他又受傷了，還不會說話，多么可憐呀。

　　戴娜想，自己雖然不是誠心做圣女的，可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忍心扔下這位可憐人的。

　　——才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5.

　　大小姐的生活就是好，居然能被父母允許在自己住的大房子里養(yǎng)野男人。

　　通過寫字交流，戴娜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叫“尤利”。

　　尤利在那次意外中被撞傷了額頭，因此失去了記憶。醫(yī)生的診斷是或許之后能恢復。

　　戴娜愧疚地提出留他休養(yǎng)，尤利很乖地答應了。

　　那天駕車的車夫先生一直堅持尤利很可疑，理由是他不僅冒著大雨出門，不看路地往他們的馬車上撞，還沒被卷到車輪底下只是頭上受了點傷，絕對是有著什么陰謀。

　　戴娜認為車夫先生是害怕受罰甚至失去這份工作才這么說的，所以她反復保證不會對任何人說出真相，反正質(zhì)量很好的馬車上幾乎沒留下任何事故痕跡。

　　而且尤利也愿意配合，裝作他只是一個得到大小姐憐憫的路過可憐人，受傷跟車夫沒有關系。

　　這讓戴娜更覺得尤利是個乖巧善良的人了。

　　6.

　　不光是戴娜自己，這個大小姐身份的父母也對尤利很滿意。

　　雖然未婚和已經(jīng)訂婚了的貴族姑娘養(yǎng)一些漂亮青年在身邊都是常見的事，但他們的女兒這么美麗可愛，這么高貴純潔，所以女兒第一回動心思做這種嘗試，對象當然也要經(jīng)過他們的考察。

　　而尤利既安靜不吵鬧（不會說話）又沒有壞脾氣，還比孱弱的貴族青年們身材好，長得也漂亮，除了頭發(fā)是黑色令人些微有些遺憾之外，作為大小姐的寵物的確是超一流的了。

　　戴娜想對新身份的父母解釋她留下尤利不是出于那種目的，但他們還是用“寶貝女兒還沒嘗過肉味嘛我們都懂”的眼神笑著表示，只要把他養(yǎng)在身邊能讓女兒開心就好，其他問題不重要！

　　7.

　　有了尤利之后，戴娜確實挺開心的。

　　她也慶幸現(xiàn)在自己所在的國度對黑發(fā)的歧視并不嚴重，要是在她當圣女的那個地方，尤利光是憑借這頭黑發(fā)，就會被抓起來處刑了。

　　那多么可惜啊，畢竟尤利這么好，一點都不像那些書籍和貴婦描述里的傾盡花言巧語都只是為了想跟女人做那種事的男人。

　　尤利又高又好看，還愿意乖乖坐在她腳邊讓戴娜用他長長的黑發(fā)編辮子玩，會在她跟結交的朋友出去一整天之后安安靜靜地在房間里等她回來。

　　尤利還有一雙漂亮的紅色眼睛，戴娜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在面包上涂滿了草莓果醬。

　　戴娜覺得，尤利就像她從前偶爾看到的、異國的公主殿下養(yǎng)著的魔獸，擁有矯健的身姿，一直陪伴在公主身邊，只要公主輕輕召喚，就會低下頭來任由她撫摸它柔順的長毛和亮晶晶的獨角，那么令人安心。

　　她喜歡尤利。

　　8.

　　戴娜從前被迫過著無比清貧的生活，但現(xiàn)在也沒有變得奢侈浪費。

　　那段人生的影響只是讓她格外眷戀一切美好的東西，比如明亮的陽光、柔軟的毯子和新鮮玫瑰的芬芳。

　　而這一切加在一起，再有尤利陪伴在身邊，戴娜簡直感動到要變得對神明虔誠起來了。

　　這座玫瑰莊園是戴娜十七歲生日的禮物，在大床上醒來，窗外就是陽光下閃耀的、深綠色間點綴著粉與紅色的玫瑰花叢，而身邊是任摸任抱的美男子，并且隨時能吃到豐盛的餐點，這完全是做夢般的美好生活吧？

　　因此她現(xiàn)在每天的心情都很快樂。不管是圣女還是勇者，又或者魔王什么的，永遠都不要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了！

　　9.

　　戴娜高高興興地抱了抱尤利，準備起床享用早餐。

　　吧唧。

　　戴娜這新身體留著的總也不習慣的長發(fā)終于害了她一次，她一掌按到自己的發(fā)梢，縮手就失去平衡摔回了枕頭上，

　　大小姐的嬌貴身體，真的很不能忍痛！

　　戴娜淚眼朦朧地從軟蓬蓬的枕頭上抬起腦袋，露出慘兮兮的委屈表情，卻一瞬間以為尤利看著她的表情是十分漠然的。

　　但她認為這是錯覺。因為尤利很快就湊過來輕輕揉了揉她扯痛的頭皮，戴娜也按這段時間養(yǎng)成的習慣索要蹭蹭抱抱，照例得到了回饋的蹭蹭。

　　真好。

　　10.

　　也不是戴娜對人沒有戒心，畢竟她前半生所在的那個地方既然能發(fā)生控制她的身體去獻祭的事情，就絕對不缺壓抑教條下的壞人。

　　但她跟尤利在一起真的是很放松的，她會不自覺地信任尤利，覺得每一個擁抱都像發(fā)生在任何女孩子和她的大熊玩偶之間那么溫暖。

　　而在戴娜看不到的角度，成年男性修長有力的手指陷在她粉嫩的羽絨被里，即使動作溫馴得像只予取予求的大狗，卻仍然制造出了幾分抱抱熊絕對產(chǎn)生不了的曖昧氛圍。

　　11.

　　大小姐的生活實在是悠閑，戴娜也經(jīng)常會悄悄觀察尤利在做什么，或者說欣賞。

　　她覺得尤利真的很像一種什么動物，但又說不出來。

　　尤利不喜歡吃蛋糕，但很愛吃糖果。很甜的和很酸的，只要戴娜給他糖，不知不覺就會消失干凈。

　　尤利只喜歡肉食，偶爾吃一點水果，經(jīng)常待在壁爐旁邊，戴娜邀請他一起在陽光燦爛的花園里散步時他卻總是不知不覺就待在了有樹蔭的地方。

　　戴娜第一次碰到尤利是剛相遇的那天，給他包扎時覺得觸到的皮膚格外冰冷，但之后再碰到就都是正常的人類體溫。所以她覺得那天是淋了雨的關系，而尤利比起曬太陽更喜歡火的這種奇怪的小細節(jié)也讓她覺得很可愛。

　　12.

　　她以為他們能更長久地在一起，即使尤利恢復了記憶，也不是一定要分別。

　　13.

　　直到有一天，回到房間的戴娜推開門，看見尤利坐在壁爐前與陌生的怪物交談，帶著戴娜熟悉的、心不在焉的神態(tài)，還像無聊擺弄頭發(fā)的人一樣擺弄著東西，只不過指間繚繞著的是刺目的火焰。

　　怪物繼續(xù)用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什么，尤利掐滅了火焰，說：“知道了。”

　　長著滿臉骨質(zhì)碎塊的怪物得到答復之后就扭過頭，用極其冰冷的蛇一樣的眼神盯著戴娜，身體變成了一副誰都看得懂的即將撲出捕獵的動作。

　　戴娜退后了一步，渾身繃緊，而尤利說：“我的確已經(jīng)無聊了，但沒對她膩煩。滾回去。”

　　怪物只好憎惡地看著戴娜，消失在一閃而逝的紫紅光芒中。

　　14.

　　在聽到“尤利”的聲音之后，戴娜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圣女戴娜的身體死去了，戴娜卻擁有了另一段生命，而這并不是神的嘉獎。

　　是魔王的饋贈。

　　15.

　　在戴娜被獻祭的前夜，從她很小的時候就被分開的父母和姐姐妹妹都被帶了過來。

　　大人物們要的是一個自愿獻出生命的圣女。在家人又被帶走之后，鐵欄桿里的戴娜想，她其實也沒有真正的幸福過，掙扎和哭鬧什么都得不到，那么或許不必再反抗了。

　　比起將這份人生延續(xù)下去，或許死掉也可以算是一種休息。

　　她這么想著的時候，牢房外出現(xiàn)了腳步聲。

　　戴娜本來以為會出現(xiàn)的是來確認她自愿的人，她疲憊得不想去看。

　　然而那個人友善地半跪下來，輕輕敲了敲欄桿。

　　圣女詫異地抬頭看去。

　　那是她從沒有見過的、黑色長發(fā)的男性，擁有一張無可挑剔的俊美面孔，那雙眼瞳和領巾上點綴的菱形寶石同樣猩紅。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衣著和長相，是他頭頂兩側(cè)盤旋的彎角，如同壁畫角落上某個模糊的黑色身影。

　　“我是尤利烏斯，魔王——魔族所臣服的王，之一�！�

　　16.

　　男人禮貌而溫和地笑著，像是人類看見笨拙幼小的動物幼崽似的笑容。

　　他雖然問起戴娜想不想獲得自由、需不需要一些可以復仇的力量，然而那態(tài)度并不積極，仿佛在路邊隨便問某個流浪兒是否想要擁有工作。

　　戴娜感覺得到，他雖然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在了這里，但這份興趣是稍縱即逝的。她只要猶豫一句話的時間，或許就會永遠失去這個機會。

　　而她也相信這個男人每一句話的真實性。

　　因為她看得到了。

　　——從剛才開始，她就看見了不可思議的痕跡。那是整個世界賦予“他”的惡意，像甘甜的毒液與糾纏的火焰般永遠追逐著魔王的身影，使其暴虐，亦使其厭倦。

　　同時戴娜忽然獲得的知識也告訴她，高等的魔物是擁有智慧和感情的，然而世界給予的這份禮物讓他們永遠不得安寧，在暴戾與冷漠的邊緣游移，強大換來的就是這份更快的毀滅。

　　多么可笑啊，待宰羔羊似的圣女真的在臨死前獲得了一絲“神啟”，然而這無益于她逃生，只能幫她辨認出一位來向囚徒搭話的魔王。

　　雖然那份知識里也說魔物憎惡人類是天性——就像后來那個怪物——但戴娜覺得尤利烏斯似乎是不同的。

　　他一開始就擺出的是能夠正常交談的氛圍，也不像會隨時暴起撕碎她的樣子。當然撕碎也無所謂，她覺得比起做祭品的結局來說能被這個很符合人類審美的魔王殺掉還沒那么惡心。

　　于是那個時候，戴娜說：“我不打算復仇……我只想要擁有一個，與現(xiàn)在這個身份完全無關的、能在陽光下散散步的人生�！�

　　尤利烏斯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17.

　　后來戴娜跟隨尤利烏斯，來到了他的領地。

　　當然，前提是他答應戴娜隨時可以回來，回到屬于現(xiàn)在的她的生活和家庭。

　　戴娜想，這只尤利烏斯雖然在她失去那段記憶得到新生活之后，又神經(jīng)兮兮地裝作失憶的啞巴來騙她的同情心，但居然自始至終都還是個挺信守諾言的魔王。

　　人總是會對壞人抱有更大的寬容，比如戴娜即使知道自己被騙了這么久，也會覺得至少他履行了那份毫無利益的承諾，就不是很生氣。

　　她反而奇異地覺得，比起“尤利”恢復記憶變成另一個人的可能性，似乎整個故事自始至終都是尤利烏斯的扮演游戲還更讓她舒服一點，至少她認識的始終都是同一個人……頂多是不同的側(cè)面。

　　戴娜站在廚房里拿著異族廚師那里借來的寫滿“魔王喜好食譜與禁忌”的小本本，這么想著。

　　他甚至連臉都沒有用假的，還裝了這么長時間的啞巴，騙我騙得實在很有誠意哎！

　　18.

　　魔王的寢殿只由深灰、淺灰、黑與少量的白色構成，看起來是非常冰冷的，但床很大很軟。

　　因為他沒穿著那套很好看的禮服一樣的衣服，于是這整個房間里尤利烏斯的紅色眼睛是唯一一抹鮮艷的顏色。黑色的襯衫袖口挽起來，指腹和戴娜第一次碰到時一樣涼涼的，引人戰(zhàn)栗。

　　“尤利”經(jīng)常出入戴娜的臥室，所以現(xiàn)在魔王很有禮貌地請她也參觀一下自己的。

　　剛才戴娜很想說她還是不來了吧，但這段日子的做客讓她也狠狠補習了一些關于魔物這種存在的常識。

　　比如他們真的很容易因為那堆惡意的影響而心情變壞，即使和人類一樣能體會到幸福、喜悅的心情，也會不受控制地很快散去。這導致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想毀掉所有東西和想殺掉一大堆活物的狀態(tài)間切換，看似平靜的那些只不過是自制力更好，而再加上厭惡人類的天性和比人更強的力量，自然而然就單方面的被視為了天敵。

　　而這位尤利烏斯已經(jīng)算是少數(shù)不那么討厭人類的溫和派——會對著教會隨手砸?guī)资w比房子還大的火球的溫和派——不僅從來沒有策劃過統(tǒng)治世界之類凡人臆斷的陰謀，而且他的領地附近甚至有著人類的城市，那里幾百年來也沒有被他攻擊過。

　　但戴娜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于沒有其他魔王給她做參照，至今為止她見到的任何魔物身上的“惡意”都完全沒法跟尤利烏斯周圍的規(guī)模比，做個比喻就是搭在身上的一條絲帶與一件無比華麗復雜、擁有長長拖擺的禮服之間的差距。

　　總之她當時因此認為，還是不要隨便拒絕他這一點點邀請的好。

　　19.

　　現(xiàn)在她后悔了。

　　20.

　　說到底還是被臉騙過了，人類就是這么膚淺的東西。

　　戴娜縮成一團，默默進行自我批評。

　　她怎么會因為大多數(shù)魔物對人類都只有殺意和食欲，而且“尤利”一直都很乖，就認為膩煩了扮演游戲不再裝啞巴的這個尤利烏斯也什么都不會做呢！

　　邪惡！魔王果然是非常邪惡的！

　　21.

　　戴娜想要溜走。

　　然后她在魔王的城堡里迷路了。

　　光是尤利烏斯領巾上的那顆寶石論成色都足夠買下一大塊領地，這還是戴娜不了解它其他作用的前提下，所以這只魔王當初裝作被她的馬車撞到失憶也絕對不是來騙吃騙喝的，騙感情還差不多。

　　他的城堡也果然非常大，真是個富有的魔王。雖然戴娜現(xiàn)在一點也不為此高興。

　　戴娜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天賦優(yōu)秀擅于躲藏，而是侍奉的魔物們遠遠看見她就會先跪拜再避開，就好像外面的同類碰到在領地上游蕩的尤利烏斯本魔一樣。

　　至于原因，似乎也不用猜了。

　　戴娜木著臉繼續(xù)走，就當是熟悉一下路線。

　　接著她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長著金色毛發(fā)的半塊頭皮。

　　感謝那段被軟硬兼施威脅過的囚牢經(jīng)歷，戴娜還能冷靜下來繞開它，看看附近的情況。

　　拐過彎來，尤利烏斯背對戴娜站在那兒。她居然走到了大廳來。

　　黑色長發(fā)的魔王周圍有著飄散的火焰，戴娜還看得見許多片仍然在哀嚎著的破碎的白色靈魂，但她更在意的是地上散落著的東西里的半截斷劍。

　　戴娜覺得它看起來有點很眼熟。

　　不過緊接著火焰就驟然放大，把剩余的殘骸全都吞沒了。

　　而尤利烏斯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走過來給了她一個擁抱，懶洋洋地把臉頰貼在她頭發(fā)上蹭著。

　　大概是因為魔王懷里還挺舒服的，讓戴娜很快想起了眼熟的原因。

　　……這就是那個被選出來討伐魔王的“勇者”和那把差點讓她被迫送命的劍啊。

　　她從看得見那些不可視的存在之后就確定了所謂勇者不可能戰(zhàn)勝眼前的這只魔物，所以她只以為他們早就被碾碎了，沒想到今天才來。

　　22.

　　從沒虔誠過的圣女問：“既然被挑戰(zhàn)了，你打算去報復嗎？”

　　魔王想了想，無所謂地說：“可以啊。”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