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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劫*彼岸花
引子
暗影憧憧。
“彼岸須有花,引亡魂入此幽冥之獄,凈化彼岸殘念。”
“天池畔的曼珠沙華,你把它帶入黃泉吧!
“私渡天界之物,當承七世災劫,你,當心……”
清池瀲滟。
“你,心意已決?”
“是!
“哪怕魂飛煙滅?”
“至死不悔。”
“那么,你去吧……”
曼珠沙華,天人之花,色白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
他凝望天池畔清雅吐香的白花,亭亭玉立,隨風款擺。望得久了,眼前竟有女子笑靨浮出。
定神,伸手?s回手時,那株天界之花已在他掌中。無暇顧及為何四周驟然安靜下來,他舉劍,寒芒吞吐,一滴暗色鮮血滑過劍尖,落在手中花的花芯上。
那點深黯緩緩滲透進去,芳華正妍的花朵頓時縮成一團,頃刻間萎靡。他將花收進袖中,暗自訝異于天界防守的疏松,施法疾馳,須臾間,已回到黃泉。
黃泉之畔,取出深藏花中的元靈,最后回頭望了一眼仍未展顏,嬌嬌怯怯的曼珠沙華,他毫不遲疑地大步離開。未見,身后蒼白的彼岸,一莖花,無聲無息地凋零。
第一世---懶惰
她原以為,自己會降生在貧苦人家,受盡生老病死之苦,但,事實與她所認為似乎出入甚巨。
從嬰孩的眼中看去,人影婆娑,耳間笑聲不絕,周身的氣應屬富貴。閉上眼,仍然眷顧她么,如此,便不去多想,這一世,就做一個無用之人吧。
十六年過。
洛陽君家,富甲天下,君家小姐,名揚天下。
滿園芬芳,一頂輕巧的軟轎擺放一旁,忠實地證實君家小姐在府內(nèi)依然以轎代步的傳言非虛。全身陷進貴妃椅的人兒張嘴咬住切成小塊的蜜瓜,慵懶的星眸半睜,看向眼前男子。
“你真的不娶我?”
“不敢高攀!
“全天下只有你受得了我,你不娶,我又要嫁誰?”她很有自知之明。
“君家財勢通天!彼匾痪,明白她雖然懶到極致,但也聰明到極致。
“但我只喜歡你!币廊宦朴频膵膳绰曇簦剖沁B大聲一些都嫌浪費力氣。
“你應該恨我!彼鏌o表情地出口。
“恨你太浪費力氣!彼愂鍪聦崱
“那就這樣吧!蹦:拇鸢鸽S風散去。明日便是她十六歲生辰,明日,他們的這一世將走到盡頭,說什么也多余。
曼珠沙華,性寧潔祥和,移植彼岸,當將元靈放入人間歷練。以他一滴鮮血為引,再得元靈精氣催化,花色至艷,待花開如火,黃泉道成。
這一世她富貴纏身,元靈染塵。他等著,看彼岸花紅,也等著,自己的第一世災劫。
次日,街頭巷尾奔走相告。紅顏薄命,君家掌珠在十六歲生辰之際,命喪匪徒之手。貼身侍衛(wèi)忠心救主,亦未能逃命。
彼岸上,一抹碧色破土而出。
第二世---暴食
“天池邊上有一種花,顏色如雪,高貴無比,看到它的人,心里都不會再有惡念……”平和慈藹的聲音徐徐傳來。
一個童音響起:“師太,這花叫什么名字啊?”
“它啊,它的名字叫曼珠沙華!睅熖粲腥魺o地往剛走過的一個穿著打滿補丁衣服的小女孩望了一眼。
“咦,和阿曼的曼一樣嗎?”一個笨拙的男孩抓了抓頭,問道。
“哈哈哈哈,丑牛想媳婦兒,丑牛想媳婦兒!”
“丑牛想那個豬精投胎的阿曼啦!”
一群頑童炸了鍋似地樂了起來。
師太皺起眉,“阿彌陀佛,你們這些頑童,怎么可以說小姑娘是豬精投胎!
“可是王嫂他們都這么說啊,師太你不知道,那個阿曼一天要吃三桶米飯呢。”
“對啊對啊,我家的豬一天才吃一桶豬糠!
“上次我還看見她對著我家的豬圈流口水耶!”
“哈哈哈哈……”
師太忍不住往那個小女孩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瘦弱地猶如風中細草的身子,被手里的水桶拖
向一邊,就這么一步一晃地赤腳走在泥地上。
即使受盡屈辱也要承擔下來么,孩子,你這又是何苦?師太撥動手中念珠,低低地宣了一句佛號。
“看不出你這么小個身子,真有他們說的那么能吃?”
阿曼猛地抬起頭,看到今生所見最俊美的面孔。那人蹲下來,抓起她在拭淚的手,絲綢袖子碰到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冰涼柔滑的觸感讓她一震,張大嘴,甚至話也說不出來。那人眼里,沒有嫌惡!
皺著眉看著眼前瘦小的人兒,如果臉上豐腴些,皮膚養(yǎng)得細膩些,再長開了,將會是個大美人兒。他果斷地下了決定,“跟我走!
什么?!阿曼掙脫他的手,“不要,我不要跟你走!”雖然差點迷陷在他的一雙眸子里,但她沒忘了疼著自己的娘。
那人眼里添了一份訝異,竟然有女子對他的要求無動于衷?雖然要調(diào)教這個丫頭得費些功夫,但他心里一股莫名的意念,叫囂著一定要把這個丫頭帶到身邊。勾起一抹讓人失魂的笑,他開口,“丫頭,你不是一直吃不飽嗎,跟了我,你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怎么樣?”
吃飽?這個誘惑對阿曼來說實在太大,白花花的米飯,脆生生的野菜梆子從眼前飄過,鼻尖似乎也聞到了過年過節(jié)時候劉財主家里飄出的肉香味兒……
但想到爹娘,她吞了口口水,撥浪鼓一樣地搖頭。
挑挑眉,連食物對她的誘惑都不夠嗎?“跟了我,你會有很多漂亮衣服,數(shù)不盡的金銀珠寶,怎樣?”不愛美的丫頭他還真沒見過。
仍是搖頭。
他動了幾分氣,“不怕我發(fā)火把你直接搶走?”論權(quán)勢,誰管得了他。
“你不能搶我走”,細細的聲音終于響起,“我發(fā)過誓,要陪娘一輩子的!
是嗎?看著她眉宇間的單純,他不屑地笑了,“那么,看看你娘留不留你吧!”
翻身上馬,他勾起一絲冷笑。
“呂嫂子,你們家阿曼呢?”
“阿曼啊,挖野菜去了!睂χ煌懊罪,猶豫著要不要再多加點米的婦人答道。
“我和你說,你們家阿曼好福氣啊,廷尉爺?shù)墓涌瓷纤!這往后啊,穿金戴銀的不說,你這娘家可就發(fā)啦!”來人一副艷羨的口吻。
哐當一聲,婦人手里的大勺落地,“你說真的?”
“這還有假?廷尉爺他公子說啦,只要你們讓阿曼跟了他,就賞五百兩銀子!”夸張的叫聲,仿佛硬邦邦的銀子鯁在了喉嚨里。
“五,五,五百兩?銀子?”婦人聲音都抖了起來。
“老姐兒,有了好處可別忘了你姐姐我啊!眮砣擞H熱地湊前。
兩張喜笑顏開的臉湊在一起,決定了一個小女孩兒從此的命運……
“你怕我?”依然是邪邪的調(diào)子,他看著縮在角落的女孩兒,滿意地看到她眉宇間的單純被恐懼占領(lǐng)。
“你,你不要過來!”阿曼帶著哭腔。為什么,娘怎么會把自己賣到這種地方?!
“放心,我不會碰你的,如果你乖乖的話。畢竟,沒□□的丫頭要值錢的多!彼麚]揮手,示意嬤嬤帶她出去梳洗,想到從此后不會在見到她臉上要命的單純,一種任務完成的感覺襲上心頭,但心底卻有隱隱的煩躁隨之逸起。
門外,花競芳,人爭艷,一片荼靡。那個丫頭會變成什么樣子?他忽然滿懷期待。
彼岸,青色的小小圓球慢慢長大。
一晃三年,如今,提起洗芳齋花魁曼華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想些什么?”
在洗芳齋銅墻鐵壁的防護下,能隨意闖入花魁繡房的,自然只有一人。
頭也不回,她看著窗外花團錦簇。
“嘖嘖,我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花魁對我是越來越冷淡了!彼麖娦邪膺^她的肩,逼她直視。
顛倒眾生的臉上是漠然一片。
他勾起她的下巴,皺眉,“怎么又瘦了,你吃的東西都哪兒去了!
曼華的食量一如往昔,但怎么吃也不見她有點豐腴的痕跡,反而越來越消瘦下去。
“在下月十五的□□禮之前,你給我把自己喂胖些,要不承受不住!笨粗w細的身骨,他難得有類似關(guān)心的話出口。只是這話在曼華耳里卻刺耳至極。
“我既然是你買的,就會盡自己的本分,不用你提醒!”她怒聲說道。
“我這是關(guān)心你。”他皺了皺眉,自己為什么要對這個丫頭這么放不下,算了,好歹她是他一手發(fā)掘調(diào)教的,對她好點也是正常吧。
冷笑聲出口,“謝謝主子的關(guān)心啊,曼華不敢當!
看著充滿譏諷的嬌顏,無端的,他竟然想起三年來在夢中糾纏的那一支花來,只是眼前人白衣勝雪,而夢里那支詭艷的花,應是艷如血的邪美。甩甩頭,晃開腦子里的異象,他口氣也轉(zhuǎn)冷,“總之到時你安分一些,對大家都好!
被她的眼神鎮(zhèn)住,竟然不敢多看,他倏地轉(zhuǎn)身離去。
身后人臉上的冰冷盡數(shù)卸下,滑落在地,閉上眼,低聲呢喃:“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你?”
八月十五月兒圓,洗芳齋人流熙攘,座無虛席。不為其它,花魁曼華的□□禮,怎能錯過?有銀子的出價,沒銀子的看熱鬧,各懷心思。
一陣香氣撲鼻,今晚的女主角冉冉登臺。一襲紅衣似雪,眉間一點丹珠,手腕腳踝都系著銀鏈金珠的首飾,冶艷生姿。臺下頓時一片騷動。
看著她,他腦子里的圖像從未如此清晰,彼岸花開,黃泉道成,曼珠沙華,無數(shù)字句從腦子里飛掠過,在琴弦一張的聲響中迸裂開來。他猛然抬頭,心跳得極快,仿佛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
但沒有,臺上臺下風光旖旎。她素手撫弦,琴音叮咚,輕啟檀口:“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他一震,盯著她,她也一眼望過來,手下不停,繼續(xù)唱道:“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徨……”
他是看錯了嗎?她眼底的情意,是真?是幻?
聲音越來越低,忽然,臺上一陣大亂。
“救命啊!好多血!”
“血!血!”
他大驚,腦里一片空白,飛奔到臺上,正好接住她軟軟倒下的身子。血汩汩地從她腹部流出,因為身著紅衣,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
臺下都驚呆了,愣愣看著臺上二人。
她帶起笑,“你曾和我說,天下間人,所顧的,不過糊口而已,我娘為了糊口出賣了我,是明智之舉。但我總是貪心的,如今,我衣食無憂,想要的,比糊口多太多了……”她喘了一會兒,伸手撫上他的臉,“其實,當年,我,不是沒有動心的,咳咳”,他顫抖著擦去她嘴角血沫,換來她嫣然一笑。
“我曾經(jīng)恨你,讓我以尊嚴為代價,換取溫飽,但,咳咳咳,讓我最恨的,是,你,你抹殺了我的……”話未盡,人已亡。
怔怔看著懷中艷紅的溫熱身體,周圍騷動不安,亂成一團,他完全聽不見。心底,天池邊上,曼珠沙華萎靡的聲音,從重重迷霧中走出來,甚囂塵上。
彼岸,圓鼓鼓的球莖抽出碧色,甫才澆灌過的三途河水掛了一滴在那葉上,顫悠悠地,滑落。
第三世---嫉妒
“還未開么?”他看著彼岸上孤單的植物,低聲自語。
“曼珠沙華本是天界所有,移植成功已是大不易。欲速則不達!
他伸出手去,終究猶豫半晌,收回手,問道:“她也還要輪回七世?”
“不一定!憋@然不欲明說。
“為什么我應受的兩世災劫都未降下?”他直視幽冥鬼蜮中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天意難測,為了曼珠沙華,我已經(jīng)和天界結(jié)下梁子,怎么會知道答案!
他不說話,靜靜地看著那還帶著幾分清靈的植物,而他,將要把這清靈磨滅,直到塑出足以守護幽冥之獄的,誘惑之花。
彼岸花。曼珠沙華。
這一世,他竟然成了人間至尊,三宮六院,夜夜笙歌。
而他的皇后,是天下聞名的妒婦。
他冷眼看著左腳邊披頭散發(fā)的皇后,右手環(huán)著剛剛喪子的貴妃。
貴妃哭得肝腸寸斷,“皇上,你要為皇兒報仇!皇上……”
鬼使神猜地,他問了一句:“你用什么害死皇子的?”
皇后輕輕抬頭,清秀的容貌上血痕斑斑。她忽然站了起來。
“放肆!”貴妃厲聲叫道。旁邊的侍衛(wèi)紛紛撲上,卻被她一個眼神震懾住,垂手不敢行動。
她深深地看住皇帝,柔聲說道:“皇上想知道的話,跟我來!睂χ姸嗍绦l(wèi)熟視無睹,她徑自走出房門。
他冷聲說道:“去看看她玩什么花樣!”心底其實不是沒有幾分惋惜的,當初入宮,皇后賢德兼?zhèn),如今,卻成這等妖魔心性。
“皇上,你可還記得此花?”皇后停在一盆碧草前,幽幽問道。
“哪里有花!你這賤人不要拖延時間,還不束手就擒!”貴妃嘶啞著聲音吼道。
“閉嘴!”
“皇上!……”
“這是曼珠沙華”,她的聲音低下去,宛如暗香,帶著蠱惑。
“花不見葉,葉不見花的曼珠沙華;噬峡上肫鹗裁磥恚俊
他微怔,腦子里似乎有這個名字,但這從草有什么特殊,能讓他日理萬機的腦袋記著?
“如果我是花你是葉,我便叫人摘了這花,存到春夏葉生,與你見上一面,寧死無悔。”她伸出手,溫柔至極地撫摸著那葉子,淡淡道:“想來皇上是悔了!
他頗有些窘,輕咳一聲,“看在往日情份上,我可以饒你一命……”
“皇上!”貴妃尖叫,“想想死去的皇兒啊皇上,他還那么小,他剛剛學會叫父皇!”
皇帝的神情又冷下來,“你到底是用什么害死皇兒的?”皇子周身毫無異狀,說是中毒,但所有太醫(yī)都檢測不出所中何毒。他看著眼前女子溫柔的表情,十數(shù)年夫妻情份,心里畢竟有幾分不舍,“你怎么會如此糊涂!”
“皇上,不用為我的生死煩心,我已是必死之人”,她的口氣云淡風輕,仿佛說的只是天氣陰晴般簡單的事情,“我?guī)Щ噬蟻泶耍皇窍胝f一句話,皇上,看在我臨死的份上,能不能附耳過來,讓我把遺言說完?”
他看看她,看看青翠的一盆葉子,那是他曾以之許諾的花,他心一軟,靠近了她。
她帶起詭異一笑,慢慢湊近他的耳朵,說了一句話,猛然扳過他的頭,深深地吻上他。
這一變驚得大家都呆了,等反應過來,皇帝已經(jīng)把她推開,貴妃大怒:“無恥賤人!”
她被推倒在地,卻絲毫不在意地理理衣裳,拔下簪子,一頭青絲潑墨而下,她以手代梳,順了順頭發(fā),柔聲說道:“皇上,我等你!痹捯魟偮洌鄣囊宦,她手中的簪子已經(jīng)深深沒進胸內(nèi),宛如沒事人一樣猛地拔出,鮮血四濺,噙著一絲血絲微笑,她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貴妃哪里見過如此血腥場面,大嘔起來,又聽周遭人大叫,“來人!皇上不好了!”
“快喚御醫(yī)!”
人聲鼎沸。
四濺的鮮血噴了他一身,汩汩的血水,傾滿大地,復蘇了他幾世的記憶。
三世輪回,她均為他而死,她眼底無法錯看的情意啊。
他掙扎擺脫侍衛(wèi)的攙扶,從她手上掰出那支發(fā)簪,微微一笑,雖然她把毒藥哺進他嘴內(nèi),但,彼岸花,不應該只由她的血染紅啊,他想著,手起簪落。三世情苦,下一世,我必不負你!
她在耳邊說,為你,無悔。
曼珠沙華,春吐莖,夏生葉,彼岸,即將花開。
第四世---驕傲
他一直認為這一世過后便將圓滿。彼岸花開,黃泉道成,他和她長居冥府,看三江之川濁浪排空,看奈何橋上蕓蕓眾鬼。
這一世的她,名叫絳紗。
絳紗是苗疆蠱王的女兒。而他,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一世的初始相當幸福,他們是青梅竹馬,四老齊全,并且都十分看好這對小兒女。情人間的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全。
直到,他出現(xiàn)了一個情敵,文才樣貌,與他不相伯仲。唯一區(qū)別在于,那人會武,而且是個絕世高手。那人坦言,他為了絳紗苦苦修行十年,只有武功超絕,才能保護好那個惹事生非成性的刁蠻小公主。
而他,是徹頭徹尾的武學白癡。
絳紗沒察覺二人間的明爭暗斗,熱愛武學的她依然纏著那人學這學那。每每看到那幅畫面,他便如芒刺在心。
“風哥哥,你怎么學到這一身好武功的,那家伙就笨死了,同樣一招他學十天肯定也學不會!
別人再傷人的話也敵不過愛人一句無心之言,尤其,是在與情敵作比較的情況下。為了這一句話,他遠走天涯,他想,只要絳紗幸福平安,他也許,可以在遠處為她祝福。
絳紗臨終前父母將他急急召回。看著一臉蒼白的人兒,他目眥欲裂。
絳紗眼中濃濃的憐惜,與一絲無奈,卻不是對著他。那人形銷骨立,抱著絳紗,隱隱有哽咽之聲。
他心中大慟,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山花搖曳,歌聲輕漫,芳魂渺渺,音容如故。
多年后,他為著后輩間的情愛溫言相勸,他說:“如果他的驕傲比對你的感情還重,那么,放棄他,不要傻傻地等著他低頭,他不值得……”
舊屋里,他一次次地看著絳紗的遺書,一筆一劃都刻進腦子里。
“你走后第一月,我告訴自己,你回來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待你,不再說你笨了,其實,你一點不笨。”
“你走后半年,我告訴自己,如果你回來,我一定不會主動理你。要你百般哄我,否則我就……但想到最后,還是覺得,我最后還是會理你的,唉!
“你走的一年里,風哥哥受了六次重傷,他說,因為只有他受傷的時候我才會搭理他。最后一次,我告訴自己,我倦了!
“我煉制了一種蠱,既可作藥又可作毒,只是沒想到,這么聰明的我最后竟然也會被蠱反噬,天意難違,我總算相信那個道士的話。終究,我還是沒活過十六歲。”
“你要好好活下去啊,替我活夠我那一份,否則,就算下了黃泉,我也不理你。”
他如她所愿地壽終正寢,帶著一生的悔恨,走向冥府。
四世輪回,竭盡精元,曼珠沙華,終于盛開。
情欲
沿著漫漫黃泉路走近三河之川。這里,是一個人踏入冥界前的最后一個地方。在這里,人非人、鬼非鬼,迷霧朦朦。
他踏上彼岸的時候,大霧彌漫。隱約間,一株緋紅邪艷的曼珠沙華展顏怒放。
霧中幾個身影重疊起來,一張張臉孔在眼前掠過,他長嘆,揮手,眼前一片頓時清晰。
花非花,霧非霧。
一個人影立在花邊,淡淡的笑,有著君華的慵懶,阿曼的純真,酈珠的冷靜,絳紗的嬌俏。他失了神。
“我是曼兒,曼珠沙華!彼⒀銎痤^,“這里果然骯臟到需要凈化的地步了!
他仍是說不出話來。想象過無數(shù)次再見的情形,唯獨不知道,當花的元靈現(xiàn)身在他面前時候,他該說什么。她是曼兒,可是,她也是四世輪回間和他一起走過的每個女子啊。
相對無言。
蒼老的聲音傳來,“歡迎來到幽冥之獄,曼珠沙華。”
她微微福身,“閻君!
閻王看著她虛而不實的身影,又看看她手邊越發(fā)奪目的花朵。沉沉地嘆了口氣,“你又何苦如此!”
“為冥府稍盡綿力,是曼兒的榮幸!
閻王微訝,“事到如今,你還不要讓他知道?”
他挑眉,“父王有何事瞞著我?”目光卻是看向曼兒,他已經(jīng)錯過她四世,這一次,他絕不放手!
閻王看著微微搖頭的曼兒,嘆氣,“你問曼兒吧!彼D(zhuǎn)身,忽然想起了什么,說道:“孩子,要珍惜啊!
沒有理會閻王莫名其妙的言辭,他看向面前女子,微笑,“我是蒼衍,下任閻君!
頷首回禮,她道:“曼兒有任務在身,就不打擾少君修行時間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你就只和我說這個?”她,難道已經(jīng)忘情?
“還有”,她像想起了什么的樣子,“另外請少君及閻殿眾人近日勿踏上彼岸,以免影響花的長勢!
聽著她公事公辦的口吻,再看著她平靜的神情,蒼衍緊緊握拳,“你,真的倦了?”
她微僵,隨即淡笑開口,“少君言重了。人世輪回,不過是為了曼珠沙華能適應黃泉地氣所做的修行罷了,何談其他!
他的胸口像被人重重擊中,雖然不明白為何每世都負情與她,但在忘川回首往事時,唯一鮮明的,始終是她的身影。他累積了四世的感情,剛決定與她偕老,她竟然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那不過是修行一場!
是他錯了,曼珠沙華本天界清修之物,非精非怪,怎可能染上情愛!從頭到尾,原來只是鏡花水月,他一個人在作繭自縛而已。
看著蒼衍憤然離去的身影,本已不實的人影更加虛幻,她站立良久,直到一聲嘆息揚起,“七劫之中沒有一劫是欺騙吧?”
“我形神將散,無力再為他承受其它三劫,以后,還望閻君多多看扶他了。”
“他畢竟是下任閻君,如果連剩下三劫也闖不過,那,我也當沒有這么不爭氣的兒子了。”
沉默。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苛待他了?”
“這是閻君家務,曼兒無法置喙!
“唉,蒼衍這孩子從小情欲淡薄,除了管理閻殿這件事,你是他數(shù)百年來唯一執(zhí)著的!笨戳丝绰鼉海允且荒樒届o。
“那是少君現(xiàn)在受情劫所擾,度劫過后,自然會好轉(zhuǎn)!
“那你呢,四世情劫,你又何苦?”閻王咄咄逼人。
輪回四世了啊,原以為能為他承擔七世災劫,沒想到,天意弄人,撐過了四劫,她擋不了的第五劫,竟是情劫。情動啊,應劫而動,還是應心而動?
她只知,“曼兒無悔!
看盡生死輪回的閻王也無奈了,“如果不為他擋下四世災劫,以你的修為,即使花體留身彼岸,元靈也可重回天界,你這孩子,太傻。 遍愅鯎u頭離去。
緋艷的紅花輕輕搖曳,她一直忍著的淚滴滴落下,一滲入地下,便有艷紅的花朵破土而出。頃刻間,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卷上彼岸。
霧氣慢慢稀薄,緋紅的曼珠沙華,果然是吸食魑魅魍魎那些殘念的最好工具。她坐在血艷漫漫的緋花間,半透明的身影如夢似幻,輕笑,“沒想到,彼岸竟是我的魂歸之所。即使魂飛魄散,也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啊!
伸手拉過一莖花,纖細的花瓣在臉頰上摩挲,她輕輕喚:“蒼衍,蒼衍……”掛著滿足的笑,她在繁花間,幾欲眠去。
暴怒
“你給我醒來,曼兒!給我醒來!”滿含恐慌的聲音不斷聒噪,打擾了她的睡眠,本待置之不理,隨自己化為虛無,但這氣息……
勉強睜眼,蒼衍急怒的臉在眼前放大。
“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這么傻!”當他趕到彼岸,正見她一點點煙散,要不是彼岸開滿與她氣息相通的曼珠沙華……他不敢放手,也不敢做什么動作,只能凝視著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在天地間了。
“你這孩子竟然還耗盡真元去催生曼珠沙華!”閻王也已氣到不行,“你的精氣,維持元靈不滅都困難了,你真的要魂飛煙滅嗎!”
她微微轉(zhuǎn)頭,自己現(xiàn)在被禁錮在結(jié)界里,蒼衍的手緊緊握住她的,為她傳輸真元,但這樣,也
僅勉強維持著她人形的模樣。
嘗試開口,卻發(fā)現(xiàn)連聲音也已發(fā)不出。
“想說什么,在心里告訴我就好了!鄙n衍的聲音在心里響起。
此刻兩人氣息相通,蒼衍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她的內(nèi)心,她想撤開手,卻完全掙脫不了。
“他松了手,你就真的要魂飛煙滅了!”閻王看著她的不合作,差點跳腳。
蒼衍只是堅定地看著她,她聽到他說的話,“這一次,我決不放手!”
“何苦?這是我的宿命。”
“如果不是為我擋了天劫,你怎么會變成這樣?!”他似乎動怒了。
“……”不問誰多嘴,唯一的答案肯定是不知何時溜走的閻王。
“為什么要那么傻?”他似乎覺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我這個盜花之人該受的罪,全壓在你身上,即使四世情苦,也沒關(guān)系嗎?”眼神復雜地看著她,讓她幾乎無法直視。
“如果人間四場輪回只是凡間修行,為什么不敢直視我?”
心里什么也不能多想,她幾乎想不顧一切地把他的手甩開,但看著蒼衍的眸光,又軟了下心來。
臨死前能這樣,也算幸福了吧。
“不許你這么想!父王已經(jīng)到天界求助了,我一定不會讓你魂飛煙滅!”他保證。
“為什么?”
“因為你是曼兒。”他沒有以心念傳聲,而是開口,聲音低沉,像那些被夯實的黃泉土,堅定又帶著幾分濕潤。
夠了,這就夠了,無論是應劫動情,還是應心動情,她也不在乎了!拔蚁肴ケ税犊纯础!
蒼衍猶疑以下,點頭。他緊緊牽著她的手,張開結(jié)界,不讓冥府的濁氣侵蝕到她。即使在人間幾度輪回,她的元靈清潔如初。
開滿彼岸的曼珠沙華吸盡了三江之川附近的殘念,從黃泉路上看,這一片終于恢復了清澈。牽著曼兒坐在花中,她綻開淺淺的笑,“我的曼珠沙華果然不同凡響!
“害得你差點魂飛煙滅。”他看著遍地花莖,都是曼兒精氣所聚啊。
“三江之川的別名忘川,在這岸邊,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等父王找到可以幫你恢復元靈的人,我們閑暇時候就在忘川邊上靜坐閑聊,看你的曼珠沙華,看奈何橋上的形形色色鬼族,看忘川水漲落……”
她一直微笑,“蒼衍。”
“怎么了?”他擔心地盯著她。
“沒什么,我只是想叫叫你!
“等你恢復了,你要叫多少遍都行!
“我累了,靠著你睡會兒好嗎?”
“睡吧!
她一直帶著笑,“蒼衍,我以前見過你!
“什么時候?”
“很早很早,早到我不記得了!
“那就不要記了,你以后天天都可以見到我!
“嗯。”
沒有聲音再傳來,他凝視兩人交握的手,不敢放手,等曼兒醒來,他會一遍遍地告訴她,對她,他再不放手……
“曼兒!曼兒!”急促的聲音劃破忘川水,蒼衍幾乎瘋了一樣沿著忘川河畔搜索。自己怎么會迷迷糊糊睡過去的,萬一睡夢中松了手,想到這個可能,他臉色瞬間刷白。
直到彼岸盡頭,他呆住了,原本蒼白的黃泉路上,開滿了一路火紅的花朵,如同焰火與鮮血交織出的地毯,蜿蜿蜒蜒,從彼岸伸向遠方。
“不!”
“曼兒!”
狂風大作,遍地絢爛的紅花層層起伏,獵獵而舞。三江之川掀起巨浪滔天,奈何橋上的魂魄慘叫著跌進水中,霎時消融,水面上泛起無數(shù)氣泡。
“蒼衍!”閻王回到冥界,就驚見滿目瘡痍。
“安靜下來!你不知道你的怒氣會引起狂風巨浪嗎!”看到黃泉路上遍植的曼珠沙華,閻王臉色變得難看至極,看看蒼衍完全被悲憤所支配,他張開結(jié)界,隔阻了他與外界一切聯(lián)系。
“你的天劫未過,難道你想讓曼兒枉死嗎!”
蒼衍漸漸平靜下來,目光空茫,“曼兒,再也沒有曼兒了!
閻王抬起手,握在他的肩上,若不是曼兒為蒼衍擋下四世災劫,轉(zhuǎn)嫁己身,她和蒼衍不會有幾世情債,如果她沒有為蒼衍擋下災劫,如今她不會魂消煙散,但,蒼衍也不會為她失常若此。若論玩弄人心,天界那些老家伙絕對是個中高手。
但事已至此,魂神俱滅,消弭于天地間,即使他是閻王,也收不到魂魄,更何況,曼兒是天界圣花……等等!天界圣花?
“曼兒沒有死!”
蒼衍猛然一震。閻王指著遍地繁花,“曼兒的本體是曼珠沙華,本體不滅,即使元靈湮滅,也能由本體聚出魂魄。”
貪婪
懷著死而復生的心情,開始無邊無際的等待,情、怒二劫我都沒有渡過,那么,最后一劫我也不打算安然渡過了。
無非貪婪而已,而我貪的,僅是一個死而復生的希望。如果諸劫皆迷障,我寧愿長困其中!蒼衍看著閻王,眼底一絲懇求。
“去吧,孩子,父王還能撐上好幾百年,你專心等著曼兒復生吧。渡不過劫又怎樣,就算我兒只剩一半功力,在這冥界,有誰敢動你!”閻王難得有正經(jīng)的面孔,就算曼珠沙華的宿命是錯過又如何,他偏偏要叫他兒子來打破這個宿命!
依然是漫漫黃泉路,不同的是這已成了一條火照之路,絢爛的曼珠沙華,成了這長長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浩浩蕩蕩的亡靈,就踏著這花的指引走向幽冥之獄。
三河之川。這里,是一個人踏入冥界前的最后一個地方。在這里,人非人、鬼非鬼,只是,不再迷霧朦朦,眼前清晰地映出大片花海。在彼岸花郁郁的誘惑之香里,人們能看到自己一生中看過的最美麗的風景,以及,記憶最深刻的人。然后,所有的記憶都留在了彼岸,化成肥料,滋養(yǎng)著愈見緋艷的花朵。
眼力還好的人,總能看見遠遠的上游河畔,一個身影落寞的男子,站在那里,被時光雕成一尊等待的塑像。
蒼衍相信,總有一天,某株花的旁邊,會有一個絳紅的身影,淡淡的笑,說,“我是曼兒,曼珠沙華!
她的靈魂,在他亙古的思念中,徐徐綻放。
彼岸,花開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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