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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你要死了!
病床邊的女人對男人說。
女人已經(jīng)老了,她染黑頭發(fā),比她的丈夫顯得年輕一點。但脖子上的皺紋和眼睛還是能殘忍地暴露衰老。
而病床上的男人已經(jīng)老透了,你能感覺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迫切地渴望著死亡。他沒有聽女人的話,他在回憶自己的過去,一遍又一遍地回憶。
他們從不是一對默契的夫妻,女人也在期待他的死亡。她在想在葬禮上她應該怎么哭,還是她已經(jīng)老到可以不參演這戲碼。
“喂,我要死了!
“別說傻話!”
斥聲的這人是年輕時的男人,我們可以叫他班長,另一個叫士兵22號,因為他們的名字不重要。
“你疼嗎?還是再來點肉湯?”
“不疼。”
22號還是個男孩,他嘴角努力地笑,但小臉揉巴成一團。一只蒼蠅停在他手上,班長揮手趕它,蒼蠅飛走,又飛回來。
他的手現(xiàn)在沒有知覺了。他不敢看,但知道繃帶下的傷口一定腐爛了,白色的流膿,手臂腫成紫紅色。
是不是昨天截肢就不會死了,他不知道,他太愛自己的手了。
他沒法再彈鋼琴了,身后的國家還有完整的鋼琴嗎?他不知道?赡軕(zhàn)爭結(jié)束后會有吧,他賭氣般不去想這些。
他會死嗎?死是什么感覺,他不知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有點短,在恐懼和死亡包圍下活的時間太長,以至于沒有什么留念。
“援軍很快就到了!堅持!”班長緊緊握著他的手,努力把溫度傳到他手上。班長是個好人,班長對每個人都很好,班長留不住他愛的每個人。
少年突然想和班長說說自己的過去。
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微微張著干裂的嘴唇。
死亡正在靠近。
死亡正在靠近,病床上的男人感覺到。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把死亡當作是親切的老友。
他并不常做噩夢,或者他不認為那是噩夢。他也常像其他老兵一樣,夢見身邊的戰(zhàn)友一下爆了頭,腦漿濺到他臉上。也夢見滿地呻吟的傷員,截下的肢體在旁邊堆成小山。
啊,還有其他人最恐懼的畫面,將遺物交給死者家屬。尖叫哭泣和麻木,大概如此。
他不認為這是噩夢。夢里他帶著慈愛的微笑,擁抱每一個活人死人,一遍又一遍。
每一個夜晚他都回到戰(zhàn)場上,擁抱每一個他沒來得及擁抱的人。
他的白天屬于功成名就的上將,夜晚屬于24歲的小班長。
戰(zhàn)士們白天被炮火摧殘的耳膜,晚上就能享受音樂,班長常以這種方式鼓舞士氣。
22號是班里最小的孩子,也是一個好樂手。他會口琴,手風琴,小提琴,任何人哼出來的曲子他都能很快演奏。
丹爾夫死前還特地要求22號吹一首他家鄉(xiāng)的歌曲呢!22號一邊吹一邊哭,比平時難聽多了。丹爾夫還沒聽完就斷了氣。
班長當時捏了一點點煙草在嘴里嚼,他知道丹爾夫早就聾了,不然之前問他家人在哪也不會指手畫腳得那么費勁。
男人現(xiàn)在也聾了,當然三十年前他還沒聾。他跑到音樂廳去,在座位上打瞌睡。當天女首席就披著一張毛巾開了他房間的門。
當他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時,他在想別的男人。
戰(zhàn)后女人太多了,這不是他上過的第一個女人,卻是第一個主動向他提出結(jié)婚的女人。
“為什么?”
“男人太少了!
“我不會愛你!
“我也是,我只要金錢,名譽和孩子!
性與愛不是同一個詞,他心里從沒有愛過哪個女人。
他倒很愛孩子,會抱他們起來轉(zhuǎn)圈圈,給他們唱歌,追著他們親一口嫩嫩的小臉蛋。有時孩子們玩他的勛章玩丟了,他也不管。
和平是專為孩子所設(shè)的,他喜歡看孩子們安靜的睡顏。在他夢里那些小孩早早扛起槍,他合上他們的眼讓他們睡得安寧。
班長回來的時候22號已經(jīng)死了,他在小孩的尸體旁抽了根平時舍不得抽的煙 ,然后親手挖坑埋了。
他有時自嘲敵人沒打幾個,挖戰(zhàn)壕倒挖了不少。
有一次他差點死了,炸彈就在他身旁三米處爆炸,他被炸飛出十米遠,斷了幾條肋骨;睾蠓綆字芎螅犝f他原來那個部隊遭遇了及其激烈的進攻,全軍覆沒。
生與死就是這么突如其來。
我本來還想多寫點,但是男人閉上眼睛,放松身體,死了。
家人按照遺囑辦了葬禮,把他埋在大理石的墓碑下,墓碑上寫著:
“他是一個好人!
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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