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沒看你
　　2022/11/14
　　文/彈指千椿
　　窗外蟬鳴陣陣，鋪天蓋地的熱浪席卷這座城市，辦公室里敲擊鍵盤的噠噠聲夾雜著空調(diào)傳送出的冷氣，邵蔻抬頭看向外面滔天彌漫的日光。
　　這才發(fā)現(xiàn)夏天早就到了。
　　墻上的鐘表劃過六點，她關燈關門打卡出了公司，同事們笑，拼命邵女郎，今天怎么不加班了？
　　邵蔻笑笑，那張化著淡妝的面孔展露出淺鮮的弧度說：“渡渡過生日，要早點回去。”
　　“那祝小公主生日快樂�！�
　　……
　　黑色轎車下了高架，市區(qū)燈火輝煌，等紅綠燈的時候她淺淺闔上眼，調(diào)小了電臺，耳邊一寂幾秒后，睜開雙眼，黑白斑馬線上三五成群騎著單車的高中生倏忽而過。
　　紅白校服，敞開的懷露出里面的白T，夜風帶起他們?nèi)彳浀陌l(fā)，年輕肆意的歡笑像黑夜里的游魚，在高聳的樓宇間沉浮。
　　有一刻的出神，想起什么朝外看去時，衣衫獵獵的背影早已被這座不夜城的霓虹淹沒，取之代替的是不斷的汽笛。她只好作罷，搖上車窗起步離開。
　　半小時后到家，渡渡已經(jīng)坐在客廳餐桌前等她了。聽到擰動鑰匙的聲音，她歡快的跑來，一把擁住邵蔻，甜甜的喊，媽媽你總算回來啦。
　　邵蔻邊換拖鞋邊盤發(fā)，趿拉著鞋到桌邊，蛋糕擺上桌插好蠟燭，“許愿吧，小公主�！�
　　搖曳的燭光下，小女孩閉眼幾秒，笑得甜蜜，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白燈打開，母女倆愜懷的切蛋糕，渡渡今年初一了，還像個小孩子，扭捏的開口，“媽媽你猜猜我許的什么愿望�！�
　　“考第一、雙百？”
　　“有漂亮的裙子或者是吃不完的乳酪餅干？”
　　女兒都搖搖頭，邵蔻甘拜下風，“猜不到啦。”
　　渡渡扭捏了下，忽然覆在她耳邊說；“我希望我今年能談場戀愛�！�
　　換成別的父母，這會準瞪大了雙眼，但邵蔻沒有。她看著花樣年華的女兒，耐心的問是為什么呢。
　　渡渡說：“我想在大學前談場戀愛，我不想上了大學后后悔。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是不是有點點糟糕哦�！�
　　看著女兒懵懂，不諳世故，她遞過去塊甜膩的蛋糕問，“那渡渡，是喜歡什么外表的男孩子？”
　　“喜歡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會打籃球有才華的�！�
　　邵蔻又問，“那他是什么性格，最好有什么品質(zhì)吸引你呀？”
　　“陽光一點，我喜歡善良有禮貌的人�！�
　　邵蔻笑，刮了下她的鼻尖，“好！那蔻蔻就去尋找吧！爭取早日遇到喜歡的男孩子�！�
　　輪到渡渡發(fā)問了，“那媽媽年輕的時候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
　　渡渡是邵蔻在山區(qū)支教收養(yǎng)的孤兒，在女兒眼里，她的媽媽沒有結婚，更熱愛工作很少結交朋友。
　　邵蔻看著滿桌菜肴，片刻出神，坦誠相告，“媽媽年輕的時候，有喜歡的人呢�！�
　　“那后來？”
　　那是個久遠漫長的故事，每一幀烙印在腦海的記憶，像夏日的蟬鳴聲聲，雜沓綿長。她說，等渡渡考上大學，領著喜歡的男孩子來見媽媽時，我們再慢慢講。
　　那晚，是畢業(yè)十多年來邵蔻第一次夢到那段時光，夢里有墨綠色的欄桿、火紅的夕陽、烈紫色球服、陽光照在鋁合金門牌上折射出一道道銀白的光，她站在頂樓吹到了十六歲那年的夏風。
　　夢見了流動的熾光，回首見所有，唯獨沒有他。
　　又是一年蟬鳴時。
　　-
　　二〇一四年。
　　高二一班教室里，數(shù)學老師站在講臺上慷慨激昂，蟬鳴躲在枝杈扯著嗓門鳴叫著，頭頂?shù)木G色電扇吱呀吱呀，邵蔻怕熱，把馬尾辮高高盤起。
　　課桌上堆放著一摞摞書本，白花花的試卷嘩啦響，從講臺一眼能看到邵蔻的盤發(fā)。她手肘下壓著課外書，看的如癡如醉。
　　下課鈴聲劃破走廊，老師夾著書走出去，不一會同學們涌出教室，大課間要做操，逼仄的樓道被紅白校服塞得水泄不通。
　　許易拉著邵蔻，扯東扯西聊著昨晚沒有等到的流星雨。
　　都是騙人的，不止專家，還有觀測員。許易忿忿道，她昨晚熬了通宵。
　　邵蔻沒在聽，她沉浸在剛看完的課外書里，許易經(jīng)常說她愛做夢。
　　她在想那本書的男主角——H.D。書里，他是個沉穩(wěn)又陽光的男生，愛喝可樂，愛打籃球，喜歡穿黑色短袖，最愛的動漫是《海賊王》。
　　要怎么形容他呢。
　　大概是一翻那本書，就像感受到陽光穿透了紙張，字里行間帶來暖暖的溫柔。邵蔻跟著像是也能聞到那個夏季的花香，清淡的濃烈的，薔薇花或是風信子。
　　“我說，你又發(fā)呆！”許易不滿的推搡她胳膊。樓道疏通，邵蔻腳下一歪不經(jīng)意撞到了身后下來的人。
　　“抱歉。”那人比邵蔻還要迅速的道歉。
　　他側(cè)身過去，擦肩而過時帶來了清新的洗衣粉的味道，樓道疏通，邵蔻看著他走進前方朦朧模糊的白色光源里。他個子高高的，上衣后背有個圖案，也是白色的。
　　后來邵蔻才知道，那是《海賊王》里白胡子船長。
　　腳下一空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出了樓梯口，許易又笑話她，你呀永遠待在書里得了。
　　流動的空氣里彌散著夏日熱烘烘的味道。邵蔻跟著回到班級隊伍站好，鬼使神差想起剛剛那人，只是短暫的念想，他和書里的H.D好像哦。
　　下一秒，邵蔻轉(zhuǎn)身時就再次看到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呼吸一下子停滯了一秒，接踵而來的是雀躍的心跳。
　　他個子真高，在年級里都數(shù)一數(shù)二了，因為集合時邵蔻又偷偷看了眼，只看到他鶴立雞群的半顆腦袋。她低下頭，暗暗笑著。
　　他也喜歡穿黑色短袖，愛《海賊王》，肆意又陽光。邵蔻發(fā)現(xiàn)她好像喜歡上他了，像喜歡書里的H.D一樣悄悄又熱烈的喜歡著。
　　這個秘密像是一顆小小的桃核，被她小心捂著，每每與他遇見，手心都會緊張的滲汗，終于有一天她捂不住這顆存在感極強的情緒便告訴了最好的朋友許易。
　　她還悄咪咪的說：“我覺得自己好奇怪，你會不會這么覺得�！�
　　許易笑她，心里跟著揣了只歡脫的兔，“這有什么，青春期喜歡一個人很正常，我也有喜歡的人，我指給你看�！�
　　邵蔻順著七點鐘方向，果真看到了一個人，他穿著干凈的白T，戴著副眼鏡，眉眼都是安靜的書卷氣。
　　邵蔻大叫著，“好啊，原來你喜歡這類型的！他跟你也太不搭了�！�
　　許易胖胖的，臉圓圓的，鼻尖小而翹，眼角綴著顆淚痣。常年短發(fā)，歡樂活潑像個假小子。許易一和喜歡的人對視，她就忍不住想跑。
　　班里的男生都取笑她，許易一跑，地都塌了。
　　后來，邵蔻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梁瀧。許易喜歡的男生叫“林已秋”，他們一個班的，高三。
　　邵蔻見到梁瀧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他們隔了一層樓。邵蔻在打聽到梁瀧周三參加培優(yōu)，為了他途徑操場能見一面，邵蔻報了周三的排球隊。
　　她什么也不會，梁瀧路過時她正被排球哐哐砸鼻子。
　　也許是她太滑稽，梁瀧終于看了她一眼，少年人眉峰凜冽，初露鋒芒已經(jīng)有了些男人的沉穩(wěn)的英俊。他眼睛真黑，像漆黑的曜石，看過來時沒多余的情緒，但邵蔻就是感受到了那股微末的成熟。
　　在所有人都取笑她時，梁瀧沒有笑。他勾著同伴笑得欠欠的臉，聊回他們原本的話題。那道穩(wěn)健瘦高的背影終于在邵蔻臉紅心跳中走遠了。
　　他走進黃昏夕陽，周身都鍍了層明媚的柔和光圈。
　　你知不知道有人在偷偷看你啊，只要你一回頭就能看到演技拙劣的我在假裝沒看你，可你走的那么輕快，把懷有心事的熱風都拋擲腦后。
　　邵蔻郁悶的想，那天起她真正的端詳起自己的面容。
　　比普通人好看了些，也就眼睛大點，勝在膚白。這些都是家里人的描述，每每親戚來時，都會夸邵蔻長得俊俏，而此時邵母就會嗤笑，貶低自家的小孩敷衍說出這些話。
　　邵蔻已經(jīng)十七歲了，只有許易會由衷夸贊她。
　　“小芍藥啊，你的眼睛真漂亮，像住進了顆璀璨水靈的星球哦�！�
　　“你的皮膚好滑嫩，像剛端出來的雞蛋羹，滑溜溜的，白的惹人愛�！�
　　“你好瘦哦，我要是有你這么瘦就好啦！”
　　……
　　于是兩個青春期的女孩互相鼓勵，時而惝恍時而茫然，像兩朵依偎伶俜的花。邵蔻不止一次說，有你這個朋友真好！可以分享我的秘密，不然我會憋死的！
　　邵蔻總是絮絮念著，她今天一共見了幾次梁瀧。
　　“他航模比賽那天，我等到了天黑，他終于出來了。我看到他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校園，心里跟著緊張了下，之后也空空的�！�
　　邵蔻想，那天已進入夏暮，最后一抹夕陽快要消之殆盡，梁瀧終于出現(xiàn)在操場。他穿著一身灰顏色的衣服，兩條長腿不疾不徐，身影挺拔高挑，真是養(yǎng)眼吶。
　　空泛的風吹過，卷著他走來的路徑。他身邊沒有朋友，也許是沒有人等他等到這么晚。
　　邵蔻站在樓上，扶著墨綠色欄桿遠遠看著，感覺他就像一只倨傲又孤單的和平鴿，她好希望這時候有場盛大絢爛的黃昏，有金燦燦的陽光，在余暉里膨脹的溫暖和輕柔的風。
　　而那時什么也沒有，只有于他而言素不相識的邵蔻。看吧暗戀好卑微，想把一切美好都收進口袋，再展現(xiàn)在他面前，希望他被暖陽照著，不會被雨淋著。
　　可梁瀧就是那么肆意的人，他不拘小節(jié)，經(jīng)常冒雨回家，旁人好似能看到他的靈魂也是多么恣肆鮮活。
　　他和故事里的H.D終究不一樣。
　　但邵蔻還是義無反顧喜歡著。
　　邵蔻那年是煬安市最后一屆體考成績要計入學業(yè)水平測試，她體育細胞幾乎為負，每次悲催的訓練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梁瀧那會在打球。
　　她跑步時趁著人擠人多看他幾眼。
　　梁瀧習慣把校服外套搭在旁邊的單杠上，邵蔻扔實心球時就眼巴巴站在一邊，趁著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把手覆蓋在他衣服上。
　　很短，很短的一秒。
　　他的衣服暖暖的，明明是被陽光照著，她卻安慰的想也許是梁瀧殘存的溫度，然后捂著手像只拍著翅膀的麻雀，歡樂的跑開。
　　臉紅的像是染上天邊云霞的顏色，小聲再小聲的對許易說：“我剛剛……剛剛摸了他……”
　　“啥？！”許易比她還要激動，拽著問，“你摸他？摸他手了？”
　　邵蔻一激動就結巴，終于說出完整的話，“我摸了他衣服一下�！�
　　然后，許易的臉恨鐵不成鋼的垮下去，“這把你高興的。”她扭過臉，說著沒出息。
　　邵蔻笑著，抱著那只手像抱著寶貝，一整天都不想洗手了！
　　就這樣，幻想里的梁瀧陪著她度過了這一年的夏天，秋天然后又冬天。邵蔻的暗戀很奇妙，她膽小卻不同怯懦的女生，她的喜歡好似人盡皆知。
　　同學們都知道她暗戀一個學長，具體是誰，看邵蔻的眼睛就知道了。順著她的目光，總能看到陽光下奔跑的梁瀧，熱烈又自由。
　　高考這天還是來了，邵蔻也得知梁瀧似乎有喜歡的人。
　　她沉默的坐了一天，許易拍拍她肩膀說，想哭就哭吧。
　　邵蔻抬頭，那張臉上干干凈凈，“我哭什么，我又不是林黛玉，還能梨花帶雨。”她只是嘆口氣，這聲嘆息悠長，像藏著一整個寂寞的黃昏。
　　又裹挾著暗戀所有不為人知的苦澀，最后化為一聲輕嘆，一片秋葉，飄飄然脫離了樹枝，告別了整個涼爽的夏日。
　　高考離校前，邵蔻依舊在樓梯口等梁瀧，他走在班級末尾，手里拿著瓶可樂，抬頭看了眼邵蔻。
　　那雙目光像清風不在意拂過了玉樹，茫茫然像片干凈的雪原，可又像藏著那么多的含義。
　　比如說，嗨又是你呀，老朋友總是見到你站在樓梯口，是在等人嗎。
　　我們萍水相逢，但見了很多次面呢，是我的錯覺么，感覺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
　　于是，梁瀧在收回目光后，真的停在了她面前。
　　很短，很短的一秒，邵蔻鼓足勇氣，上前了一步。
　　這幾厘米里也藏了好多，有每個偷看你的落日，像小王子看了四十四次的日落呢，是失落寂寥的金輪，映在我瞳仁里，你看我的眼睛就知道啦，每個假裝里都夾雜著那個夏天的秘密。
　　清風吹過，爭先浮現(xiàn)的心事在看到你后又像膽小的地鼠，躲的那么深，深藏地下，用辛酸澆注的秘密啊來年都長成了一片未名的腐草。
　　裹藏的種子，都名為你。
　　邵蔻真的準備開口了，她想今天是最后一面了，總要說些什么，至于說什么大概會是一句平平無奇的加油。
　　可是她連這句話都沒勇氣說出口。她又后退了。
　　視界里是梁瀧凌厲流暢的下顎線從眼前劃過，那折進兩鬢的線條轉(zhuǎn)過去，他落拓的身影從面前離開了。
　　……
　　畢業(yè)后，邵蔻再也沒見過梁瀧，校園一下子空了許多，再也感受不到那年夏日，有多久沒聽到蟬鳴了。邵蔻不知道，她只埋著頭寫完一套又一套的卷子。
　　他們還會再見面的，她想。
　　邵蔻考上了南方的大學，學了最愛的專業(yè)，再也沒有想起過曾有一個夏天，因為一本書喜歡上了一個男生，那時的梁瀧于她而言，就是從書里照進來的光，她格外珍惜，自始至終都感謝梁瀧的出現(xiàn)。
　　他真的像溫暖的太陽，照亮了她后面很多年的路。
　　再之后，她去了山區(qū)支教，見到了很多留守兒童，渡渡就是她收養(yǎng)的孤兒，她帶小女孩回了家鄉(xiāng)，畢業(yè)后第一次回母校演講，意料之外她遇見了梁瀧。
　　彼時的他儼然是成熟男人的模樣，他們好多年沒見過了，也可以說是始終活在記憶里的人啊。
　　她拉著渡渡趕飛機，人頭攢動的機場她的肩膀被人輕拍了下，回過頭那人戴著帽子和口罩，聲音低沉說了句什么，晃著手機，邵蔻只聽到了一句——
　　煬安三中的老同學，你好。
　　她被人擠著，只見是太過熟悉的身影，說：“我趕飛機，電話聯(lián)系�！�
　　直到坐上飛機閉上眼時，漸強烈的心跳聲如雷如鼓，她后知后覺，那人是梁瀧啊。
　　邵蔻翻遍了手機，什么也沒找到。她根本沒有梁瀧的聯(lián)系方式。真正暗戀的人，甚至不敢大膽直視他，他的面容也許是模糊的，像月光浸泡在湖里，你仔細瞧著倒影就心滿意足地笑了。
　　你忘了，我們從來就沒有認識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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