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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石
。ㄒ唬
眼簾稍稍翻了幾許,醞釀著些淚意,看著眼前人左一個又一個揖,緩緩地,到了她跟前。
終于輪到她了。
頃刻間淚如雨下,烏云急轉(zhuǎn)暴風雨。
“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她聽寶玉說道。
“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彼犞约夯氐。
眾人又是絮絮叨叨一陣,也不知有哪些話是打緊的。
她沒插話,沉默,沉默,沉默是金。
忽聽得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
眼淚繼續(xù)嘩啦啦地流,王夫人來拉她的手,淚眼朦朧地望著她,仿佛生死離別一般。
知道的是送人赴考,不知道的還真以為……
她用力地回握著,眼淚更加盡職盡責,和她一塊兒“生死離別”。
她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自打顰兒走后,婚后犯渾了這么久,今兒個氣色倒是前所未有的暢快,想來當是做了決斷了。
過了許久,王夫人陣陣哀嚎終是止住了,她也止住了,安慰的話語信手拈來,既能讓人心里寬慰,又不失方寸,她向來是最擅長這些的。
還是快些回去吧,夾雜著些凌厲的風混著還未干的淚意,吹得她眼睛生疼,該用溫水凈一凈才好,如此想著,便被心情轉(zhuǎn)好的王夫人拉上了馬車。
臨行前,王夫人仍掀開簾子。
寶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背影,并無留戀。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嗤,隨著簾子搖晃的弧度,消散在風中。
。ǘ
“寶二爺,寶二爺丟了!”
一聲呼喊過后,隨之而來的,是賈府的陣陣騷亂。
黑暗中,寶釵睜開眼。
近日賈府瑣事可不少,勞累了些,今日便早早歇下了。
寶釵緩緩坐起身,掀起被子,下了床。
人丟了,要找嗎?她不想,想來也是找不到的。
聞著來傳喚她的腳步聲近了。
寶釵默默地把被褥挪得更緊些。
三,二,一。
寶釵特意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軟軟地躺著。
剛到門口的小丫頭大驚:
“呀!不好啦!不好啦!二奶奶二奶奶她暈倒啦!”
(三)
用蘸了水的熱毛巾敷了敷眼睛,好受些才把它拿開。
這幾天,寶釵都是以淚洗面的。
自那日寶玉失蹤,她又昏倒后,王夫人憂心寶玉這唯一的子嗣恐出了差錯,便讓薛姨媽帶去照看,賈府瑣事,是萬萬不敢再勞煩她的。
只可惜呀,她難得來得清凈日子也是不清靜的,每日往她這來的人可不少,不敢與她說事,便虛虛地繞些寬慰的話,顛來倒去就那么幾句,那字里行間的意味,可不就是“同情”她么,談到最后,反倒是前來寬慰的人先嗚嗚地哭了,她也只得陪著,且好聲好氣地把人勸回去。
旁的夫人嬤嬤來,她都還理解,就是這襲人一天三趟的往她這趕,賈府當真是沒事了么?
她著急嗎,她有什么可著急的?哦。她是該著急的。
寶釵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輕輕嘆了一聲。
收了旁人那么多“同情”的目光,覺著她日后沒了依仗,可她捫心自問是不需要的。
這世上與她相干的人,屬實是不多的,母親算一個,雖沒個正形但待她極好的兄長算一個,再沒旁的了。至于這夫婿一位,本也是可相干可不相干的,自打她知曉家里人對寶玉起了心思以來,便開始留意這些。
算起來,她也是自小看著寶玉長大的,模樣倒是不錯,性情雖有待商榷但待她也是姐姐長姐姐短的,只可惜,賈府這位二爺,心意有三分落在了那林妹妹身上,剩下的七分都由府內(nèi)外的鶯鶯燕燕給分了去,竟沒半點分在那仕途官運上。她先前也試著勸了幾次,那寶玉卻被踩了尾巴似的,反倒怪起她來,這瞧著是個指望不上的,她便也不再自討沒趣,漸漸歇了這份心思。
他與林妹妹的那些事,她也是知道一二的,顰兒瞧著倒是個通透的人兒,頗有幾分她早些年的模樣,難得見的,她倒是有些憐惜,只可惜寄人籬下的,心思又細,性子難免被養(yǎng)得敏感孤傲了些,時不時拿幾句酸話來刺她,覺著有趣。寶釵對于他倆的這份情誼能走到何種地步,倒也有幾分好奇,賈母疼愛他倆不假,但這一個姓賈,一個姓林的,再寵溺也不得越了線去。人心中都是有一桿秤的,這賈府里的人精,孰輕孰重的,怎會不明白呢?
這位寶二爺一面和林妹妹情深意重,一面對府內(nèi)外的漂亮兒女噓寒問暖,一面嫉惡如仇似的瞧不上為官作宦的腌臜,一面又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賈府的伸手富貴,到頭來半分自己可依仗的都沒有,左右不過是個任人揉搓的罷了,這世道,再癡的情誼又有何用,水中花鏡中月似的,終究是保不住的,就同如今她與寶玉間的一紙婚書,不過是個哄人的物件,到底,她與他是不相干的。
走了個與她不相干的夫婿,卻得了個與她相干的孩兒,這一趟,橫豎她是不虧的。
待它出生,她定是要好好教它的,不求它能帶來多大的富貴,只先把眼前的安生日子過了罷。
。ㄋ模
寶釵抱著懷中冰冰小小的嬰孩,呆呆地癱坐在地上,眼中再沒了神色,竟是連哭都不會了。
“二奶奶,二奶奶……”
她充耳不聞。
不過月余,兄長在流放途中病逝,薛姨媽聞訊后也病了,寶釵憂心下人照顧不周,衣不解帶地把這軟軟的孩兒整日看得緊了。不成想它還是發(fā)了熱,額頭滾燙的似塊烙鐵,口里含糊不清地吐著白沫,還伴著陣陣咳嗽,請來了熟識的大夫,用了藥,那癥狀卻只增不減,聽聞南城新來了名專治此癥的先生,恐耽誤了時辰,寶釵忙巴巴地趕去請了人來,回來時見到的便是這般情狀:
原先軟軟嫩嫩的小人兒已沒了聲息,碎片,水漬,留了一地,兵荒馬亂,逃的逃,散的散。
有人告訴她,她出去的時候府里進來了個癩頭和尚,薛姨媽特特將人請了進來,那和尚一番打量,說是這孩子本不該來到這世上,救不得的,扭頭便消失了,旁人一探,那孩子果真就沒了呼吸,薛姨媽心下又氣又急,又悲又惱,一口郁氣未結(jié),也咽了氣。
聽不到了,再聽不到了。
寶釵只知道,這世上與她相干的人啊,是一個都不剩了。
“作甚得金玉姻緣,放你娘的屁!”
她猛地扯了頸上的瓔珞,狠狠地摔在地上,破口大罵道。
那金鎖碎了幾瓣,破碎堆里,竟綻出熠熠的光彩,散著皎皎的熒光,將寶釵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五)
寶釵置身于一片茫茫的境地,手中空空,眼前只見星星點點的綠意。
她怯怯地向前,打量著四方,綠意團簇處,原是一處靈河,荷葉狀的器皿盛著一個個嬰孩逆流而上,消失在盡頭,只一葉上不同,看著像是有兩股煙氣在上纏繞著,也不消散,近看卻有虛虛的人形,這不是……
寶釵乍喜,伸手去碰,卻被一縷輕紗阻了回來。
忽有樂聲響起,幽蘭飄香,走出個蹁躚裊娜的仙姑,朱唇輕起,緩緩吩咐。
。
正是出嫁之日,寶釵撫著胸前那枚用金線絞合的玉墜,眼中驚異未消。
她知曉了好些事,也想明白了許多。
原來她本是三生石畔一棵絳珠仙草的伴生石,那絳珠仙子為償了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遂隨他下凡,她亦為護她而去。黛玉便是那棵絳珠草,而寶玉正是那個神瑛侍者,亦是女媧氏煉石補天后唯剩下的那一塊頑石。
這世間萬物,都可做清濁之分,清濁相合,方可存于世。天地萬物,本是清濁共身,方得以久延歲月,但所謂天為清,地為濁,若想在這天地間修行,便有對這至清至濁之性的要求,因而生了這伴生之物,木為修行,石為守護,清濁異體,卻相伴相生。
那獨獨留下的頑石,本也不是剩下的,實在是用不得的,媧皇煉石補天之時,就做了考量,引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的濁氣于一體,成就那至清之性,用以補天,單剩下的那塊,濁氣占了大半,便棄在青埂峰下,留塵世修行。
至于還淚之說,那淚本就是甘露化的,染了濁氣,方才保得這至清的仙體存于凡世,如今淚盡了,濁氣已出,至清之物,自是留不得的。說來若是釵黛合一,那至濁之性倒也能保得黛玉性命,但自滴翠亭一別,雖是搪塞之語,卻也讓二者離了心,互剖金蘭后雖和緩了些,但在這婚嫁之事上,卻又斷了情誼。
她那可憐的孩兒,實為兩道濁氣相合,本不該存于世,陰差陽錯成了形,卻是連本源之氣都沒有,自當被收了回去,但既已成形,便有了因果,也不得胡亂作為。那仙姑便引出一道濁氣,單單留下她體內(nèi)的這道,封存于她胸前原是枚金鎖的玉墜上。
那仙姑告訴她,她在凡間未盡到守護之責,便要重來一世,將功贖罪,而那道濁氣,要得至清之體溫養(yǎng),日后雖不得化成人形,卻也能做有靈之物,常伴左右。
“至清,至清,對,顰兒,要去找顰兒的!睂氣O喃喃道。
她當即起身,倉皇就要向外趕。
“寶姑娘,寶姑娘,您這是做什么呢?“
被前來打探的襲人撞上了。
寶釵登時停了腳步,緩緩斂了神色,再抬頭,已是言笑晏晏,軟軟地拉了襲人的手來:
“好姐姐,你定是要幫我的罷!
(七)
瀟湘館內(nèi)。
“你來做什么!“紫鵑一臉不忿,又嚶嚶地哭來,”枉我們林姑娘素日里待你也是親如姐妹的,卻不想你原是如此黑心黑腸的東西,搶了林姑娘的婚事不說,如今她既已經(jīng)死了,竟還要趕來作踐她!“
死了?
寶釵一探,卻已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臉頰還掛著深深淚痕,青筋暴起,做猙獰之狀,骨瘦如柴,短短幾日未見,竟成了這般模樣。
寶釵心中驚詫。
清,濁,清,濁。
當下有了思量,她接過帕子,潤了潤,替黛玉拭了淚,整理好細節(jié),外表體面些,隨即摘了玉墜,掛于她胸前。
紫鵑仍在哀嘆,她不予理會,只靜靜地守在一邊。
肉眼凡胎,寶釵卻清晰可辨那玉墜上的一縷濁氣,貼了肌膚,便消失不見,再出現(xiàn)時,已是一團虛虛的模樣,嬰孩的外形在消散卻也在重聚,半晌,似絲繭般纏繞起來,散出點點熒光。
“這,這!”黛玉一點點恢復(fù)了氣色,紫鵑捂嘴瞪大了眼睛。
寶釵目中含淚,見黛玉眉間微蹙,忙握了她的手。
“寶,寶姐姐?”黛玉睜眼,并未怨懟。
她掙扎著要坐起,寶釵忙扶著她,黛玉緊抓著,言辭懇切:
“寶姐姐,經(jīng)著生死一役,我早已想開,昨日種種,就當是大夢一場,他既無意,我又何苦作賤自己,之前是覺著不得好了,心里不甘,不如死了去,如今我既已活過來了,便也過去了,你和他之事,我是斷斷不會再阻擾的,只求姐姐寬心,送我離了這傷心地,你也好……”
“顰兒!
黛玉抬眸,對上了一雙朦朧的淚眼,不明所以。
寶釵微微止了淚,破涕為笑,替她捋了捋鬢角,滿目慈愛:“你又怎知,我是愿的呢?”
……
大婚當晚,寶玉美滋滋地接了蓋頭,眾人皆大驚失色。
鳳姐兒大怒,賈母氣急,一干人等惶惶地跪地請罪。
襲人醒來發(fā)覺身上紅衣,見此情形,當即嚇暈了過去。
唯有幾個打下手的小姑娘不解,怎么會是襲人呢,從梳妝打扮,換上嫁衣,送進轎子的,一步不離,分明就是寶姑娘!
遣人去尋,卻被告知,薛姨媽,寶釵,鶯兒,香菱,黛玉,紫鵑竟都不見了,憑空消失般,只留下瀟湘館中的一袋金銀,那份量,竟與林姑娘這些年來的用度,分文不差。
。ò耍
西城的人都知道,西街盡頭有個石家,聽說可是從京城來的,是做藥材生意的,當家的是位寶姑娘,那模樣性情都是極好的。還有位林姑娘,那才情可是了不得的,習(xí)得一手好字,周邊鄰里的孩童都受過她的教導(dǎo),就是有個別頑劣的,經(jīng)她手里,不出三天,必然治得服服帖帖的,男女老少,見了都要尊她一聲“林先生”。就是聽說還有位兄長,早年打抱不平被仇家弄折了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凡是見到的人都夸贊一句脾氣好。
這石家可謂是十足的大善人啊,街坊鄰居,若是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的,求到人家跟前,無一不辦得妥妥當當?shù),實在是無銀錢可抵,便打了欠條,不收利錢,待到何時湊齊了送去了便好,從來不催,逢年過節(jié),搭了兩個大棚子施粥,也是分文不取,遇上災(zāi)荒年間,逃難的流民到這來,也是盡力安置,用工錢償還便可,因而,周圍的人,無一不對石家感恩戴德,交口稱贊。
(九)
這日,石府門前突然來了個癩頭和尚,跛足蓬頭,瘋瘋癲癲,口中嚷嚷著什么塵緣已了,血光之災(zāi),要領(lǐng)了人做和尚去才算了結(jié),眾人見他言語頗有論斷,不敢放肆。
眾人已圍看了一陣。
寶釵正巧出門辦事,回來時便遇上這情境。
聽清那和尚口中言語,寶釵冷冷一笑,當即差人領(lǐng)了棍棒將人打了一頓,自己持杖添了幾棍,邊打邊罵道:
“都是來這凡塵走一遭的,怎生你就偏得要高貴些,指點這些指點那些的,莫非真當自己手眼通天了不成?若是真心為著避禍也就罷了,可偏偏干的不是引人拋妻棄子,就是勾魂索命的行當,算得上是哪路神仙!”
那和尚被揍得鼻青臉腫,更加落魄,灰溜溜地走了,再也沒出現(xiàn)過。
(十)
又一日,石府前來了一人,這回是位公子,生得眉目含情,語言若笑,此刻正哀哀地看著緊閉的大門,那面上滿是悲戚,讓人好不憐惜。
黛玉這日正修完藥性,揀完牡丹,得了空閑,便想抱著寶兒出門新裁幾件衣裳,寶兒是只貓,通體雪白,被發(fā)現(xiàn)在院里的美人蕉下,便養(yǎng)了來。
“林妹妹!林妹妹!”寶玉欣喜若狂,兩含情目綴滿淚水。
黛玉聞聲看了一眼,便回了去。
“林妹妹!林妹妹!”
……
“他在外嚷了可是整整一天了,你就不去瞧瞧?”寶釵笑道。
黛玉任寶兒躺在懷里,正拿帕子替它擦腳,并不惱:
“姐姐也不必取笑我,經(jīng)這些時日,我早也想開了,我先前與寶玉之間,無外乎一個‘情’字,我出了情,他也出了,這便是兩廂情愿,可他本就是個多情之人,給我的一份情,旁人卻也是有一二的,而我卻將全部的情給了出去,若是結(jié)了個善果,也就罷了,偏偏他是沒法子成就的,這可如何做得?我死而復(fù)生之后,已將全部的情收了回來,分給寶姐姐一份,姨媽一份,寶兒一份,剩下的都散與鳥獸蟲蟻,草木花卉,哪里就偏偏要分給他了,他既有情于我,那我便做個薄情寡義的女子,全了他這癡情的名聲,兩無牽掛,豈不妙哉?“
寶釵停了手中的賬冊,只看著她笑。
“門口那人,姐姐還是找個時間替我打發(fā)了吧“,黛玉一下一下地替寶兒順毛,”姐姐那日贈我的玉墜,我是一直戴著的,今日卻怎也找不見了,姐姐可知在哪?“
“自然是到它該去的地方去了!
寶釵視線落在那毛茸茸一片上,目光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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