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看電影》里看見一句話：電影永遠沒有離開你，只有你離開電影。也許是想說戲如人生這樣的箴言，也許是想說夢想總是被人一路拋棄。但當時我看著這句話，只是想起了一幀幀曾經(jīng)舒展過我靈魂的影像，然后覺得它其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電影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不拒絕被它觸動。
　　少年時代的我每周總是興致勃勃地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音像店里淘碟。五元就能租到一張好碟，諸如英文原版的《成為簡•奧斯汀》，《黑暗中的舞者》這樣的電影。然后趁著午后把蜂蜜一樣釅釅的陽光隔絕在房間之外，開始沉浸在電影的世界�？粗切┟篮玫木爸�，聽著那些晦澀或者直率的對白，覺得自己夢里的生活正在三十六寸的屏幕里上演著，他們替我愛，替我死，動容之時流下眼淚。把一個下午這樣奢侈但是淋漓地耗盡讓我心滿意足。等夜幕降臨，電影打出片尾的字幕，再起身擰亮臺燈，去寫完明天要交的功課，這樣的日子綿長而安定，就好像不會結(jié)束一樣。
　　我猶記得第一次看《黑暗中的舞者》時還是莽撞無知的年紀。而這部電影里大部分情節(jié)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實在是太過晦澀。冗長的兩個多小時里，我沉睡過去好幾次。當時找到這張碟，不過是被封皮上比約克舞蹈的樣子吸引，她沉醉其中的神情直刺我的眼睛。那時我還不知道理想是什么，它于我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所以我輕易被那種熱烈瘋狂的迷戀灼傷。影片結(jié)束的時候，我醒著，比約克將脖頸套進繩子，蒼白的墻映著她的身體，讓她羸弱的身軀像是落寞無著的風箏一樣懸掛著。小人物的夢想夭折。我當時這么覺得。而很久以后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炎熱的天氣，植物鮮亮的綠晃著人的眼。我在百無聊賴之中翻出這部電影重新看，耐心且篤定�？此粋�工廠的盲女子，舞蹈，舞蹈，舞蹈。從一開始到最后。接著腦海里閃過我自己的足跡，閃過那些慢慢在心里生根發(fā)芽的東西，然后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女子，她是自己的英雄。
　　我等著片尾字幕打出來，卻沒有如同期待的那樣看見導(dǎo)演的名字。后來才知道導(dǎo)演是拉斯•馮•提爾。這個用溫吞冗長的情節(jié)和劇情猛烈撞擊靈魂的人，喜歡將高貴靈魂和卑微命運放在一起，且從不將自己的名字放在片頭或者片尾。他說過：電影是鞋子里的小石子。
　　它能夠迫使你在盲目的奔跑中停下來，檢查一下腳下有什么問題，進而知曉，生命中有如此多可以消耗時間的方式，你是否選擇了最無聊的一種。
　　后來的年歲里或者因為真心喜歡，或者年少的虛榮心作祟，迷戀過很多東西。比如鋼琴、大提琴，比如繪畫，比如旅行。所有這些我都覺得獨自一人做最好。
　　唯獨電影例外。若有人能陪你看一部賞心悅目的電影，在看到難過之處能供你一只衣服袖子拉緊，是多么美好的事。
　　七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說你叫我七吧，我喜歡七這個數(shù)字。她的身型單薄，白色襯衫套在身上隨意讓風吹過時似是鼓脹的帆要遠航。我們在淘碟的小店里遇見，同時看中《放牛班的春天》，我和她對視然后笑了，彼時的我覺得她的笑容明朗得如同北方蒼翠的林海。我記得自己對奇數(shù)有莫名的好感，比如七，比如九。后來從七那里知道電影就被稱作第七藝術(shù)的時候，心里有很微妙的觸動。我其實并不相信冥冥注定之事，但有些時候萬事似乎的確暗藏機緣。
　　那天我們在逼仄的音像店放映室里縮著身子看完了《放牛班的春天》。法國高大繁盛的喬木讓片子有著飽滿的暖調(diào)子，很適合回憶和敘述。電影音樂家BrunoCoulais讓這部片子像是一首協(xié)奏曲一樣輕柔中帶著韻律。那些被絕望的父母送進管教所的孩子們在鐵柵欄里惡作劇，謾罵，欺負任何比自己小的孩子。他們仿佛無可救藥�？墒切聛淼慕處熆巳R門特卻用音樂喚醒孩子們內(nèi)心的溫暖和童真，讓人們發(fā)現(xiàn)其實所有孩子都是天使。影片里最沉默的少年皮埃爾有著驚人的英俊面容和天籟一樣的嗓音，他拒絕開口歌唱，卻在深夜里偷偷跑到教室看著樂譜開始他一個人的音樂世界。那種純凈空靈的聲音讓我想到圣母瑪利亞和教堂，他真是讓人著迷的少年，我這么想著，然后不由得伸出手拉緊七的衣袖，轉(zhuǎn)過頭看她。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突然之間我覺得我們這樣惺惺相惜，這樣近。
　　即便是現(xiàn)在，我都在想這樣的下午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它看起來那么平實真切，但回憶起來卻好像在羨慕一樣自己得不到的珍寶。
　　之后我們漸漸熟悉。常常是放學之后一起回家，沉默的兩個人沿著墻角一路走過去，看樹葉在風里循走。有時候念一段自己很喜歡的電影臺詞，對方能會心一笑。周末一起去淘碟，或者跑到她家的閣樓里放著看，或者干脆迫不及待地躲進店里的放映室。偶爾我還是會轉(zhuǎn)過頭，在屏幕的熒光中看見她的側(cè)臉，黑暗中她的臉隱隱有白色的輪廓，仿佛一只易碎的瓷器。我好像看見另一個自己。
　　我們都喜歡《情書》�？催^不知道幾遍的電影，到后來終于一咬牙把碟買回了家。那時候還停留在對人的美好皮相的戀慕上，總是一邊看著柏原崇英俊得一塌糊涂在圖書館的窗前假裝憂郁，一邊心下動容。兩個才不過和我們當時一樣年紀的孩子在車棚里借著自行車的手動電筒找卷子；女生在山間小路上騎車回家，男生從山上沖下來惡作劇地把報紙折的帽子套在她頭上惹得她不受控制的叫出聲來，聲音使得山腳微微顫動，為著這美好的青春；最后女生藤井樹翻過書簽看見那個和自己同名的少年在背后畫著她的肖像，一切往事浮上心頭——世界上的青春原來都是這樣，每個經(jīng)歷過的人都會因為其中相似的情節(jié)會心一笑。而我和七，即便當時并沒有切膚感受愛一個人的心緒，但電影里純美的畫面和清淡的結(jié)尾已讓我們十分滿足。
　　有一天，七在看完《天堂電影院》以后對我說：“喬，就像這部電影里老人說的，我一直覺得電影不是人生，人生比這……辛苦多了。記得把電影當電影，人生當人生。我們要離開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點頭，可是我不知道她第二天就會從我的世界里消失。
　　是初夏，學校里一排排的廣玉蘭盛開出碩大的花朵，潔白細膩宛如瓷器。我習慣性地去七的班里找她，卻被坐在門口第一排的男生告知七已經(jīng)轉(zhuǎn)回原來的學校，會在那邊念高三，準備高考。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但又覺得本該如此。因為我想象不到我們依依惜別，抱頭痛哭的樣子。也許七也是這么想的。她沒有留給我可以找到她的方式，除了那間我們共同度過無數(shù)個下午的閣樓。
　　轉(zhuǎn)身離開七的教室，抬頭看見廣玉蘭大片的瓢狀花瓣被陽光照射出一絲銹紅色。覺得如果能給它一個特寫，真的是再好不過的蒙太奇。隱喻我們的生活，太年輕，太單純，雖然美好但毫不實用。
　　接著是動蕩的高三，六月畢業(yè)，夏天很快結(jié)束。我們就這樣長大成人。而電影，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直到最近，心血來潮開始找以前看過的電影，再也不用去淘碟，迅雷上隨時可以下載。卻像少了些什么。找一直想看但是時隔很久都沒機會的《海角七號》來看，蔭山征彥的日文念白溫柔緩慢，帶著一絲淺淡的憂郁。六十年前的七封情書隨著電影情節(jié)慢慢鋪展，只見抗日時期微不足道的愛情被時代的洪流葬送，卻因為這七封情書永恒。又是七，電影人也許對它情有獨鐘。片子畫面精致，臺灣鄉(xiāng)下海邊的景致美好，民風純樸。最后那一幕，六十年前的友子站在港口等待心愛的人帶她走，一身潔白。我看著鏡頭拉遠，覺得她的側(cè)臉潔白如瓷器，如此熟稔。
　　然后想起，那不就是我遇見的七么。我們失去聯(lián)系這么久，但是七，你看，電影還是永垂不朽。
　　我們的年少不復(fù)，但電影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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