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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落
題記:相傳,鏡花山莊落花林中,終年繁盛的桃花永開不敗。
一個多月前,鏡花山莊莊主尉應(yīng)持神秘被殺。
有傳言說,尉莊主是死在絕跡于江湖近十年之久的桃花驚魂劍下。不過此消息還未得到蜚語閣流言使證實(shí),尚真假難辨。
尉莊主的結(jié)拜大哥二莊主洛少棠早已當(dāng)著眾多武林同人的面在莊主遺體前發(fā)下重誓,天涯海角也要尋得妖女桃花兒,為義弟報仇。
這鏡花山莊乃是百多年前的武林第一人北辰公子的歸隱之地。當(dāng)年北辰公子以雷霆之勢,威服群雄,喝令天下,江湖上無人能與之比肩。于是有好事之徒,提議為北辰公子修建北辰宮,奉其為尊。就在北辰宮即將建成之時,北辰公子卻突然宣布隱退江湖,于江南秀美之地,建了鏡花山莊,避世不出。
北辰公子逝后,山莊由其侍從尉茫打理。倚仗北辰公子遺下的一套曠世奇刀水月斬,經(jīng)過百年積累,如今的尉家早已成為雄踞一方的武林世家,武林中人提起鏡花山莊的威名無不嘆服。
1
夜很靜,無星無月,鏡花山莊落花林中桃花依舊,花開并著花謝,悄無聲息。
十來歲的尉銘然小心翼翼地溜入落花林中,靜坐于桃花樹下,似乎在等什么人,俊秀的小臉上猶有淚跡,一雙哭得有些紅腫的眼睛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冷寒。他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三個晚上,不知道爹說的那個人今晚會不會來?
一道淡紅色人影如風(fēng)飄過。尉銘然猜想應(yīng)是自己等的人來了,但他臉上依舊沒有半分喜色,神態(tài)比起剛才更添幾分倨傲,對著來人冷冷抱怨:“我已經(jīng)等了你三天!
那女子穿一襲淡紅色衣裙,有一雙極美的眼睛,光華流轉(zhuǎn),如瀲滟秋水,輕紗覆面,看不清容貌。大概未曾想過落花林中會有旁人,女子神色稍顯訝異,待看清說話的人原是一個十來歲的男童后,心下了然,笑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尉銘然沒有抬頭,冷哼一聲道:“桃花衣、青驄馬、驚魂劍,你是妖女桃花兒,我見過你的畫像。”畫是尉銘然貪玩,溜進(jìn)父親的書房密室時看到的,畫中景象幾乎和眼前所見一模一樣,桃花兒站在漫花飛舞的落花林里,一身淡紅色衣裙,恣意的笑容比漫天桃花更加繽紛爛漫。
桃花驚魂劍,劍驚魂,花醉人。
這是十年前江湖上無人不知的一句話,如今已成禁忌。
至今,尉銘然也太不明白為何落花林會被列為山莊禁地,爹還大費(fèi)周章的在落花林周圍布下修羅索魂陣,連爹自己也從不踏入林中半步,只是常常站在落花林外望著一林桃花發(fā)呆……
桃花兒走近尉銘然,俯下身來,端詳了他一會兒,笑意加深,說:“你應(yīng)該叫我阿姨或者姑姑才對!
尉銘然抬頭看著桃花兒,仿佛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不屑地說:“我只是來給你帶句話的,沒興趣攀親戚!钡f,只要桃花兒還活著,一定會在他頭七之前趕來,見他最后一面。而在見他之前,桃花兒應(yīng)該會先來落花林,看看這一林桃花。
桃花兒也不惱,只是嘆了口氣,半真半假的嘆惜道:“哎!你爹待人可比你溫和有禮多了。”
尉銘然聽到桃花兒提起父親,驀然想起父親被大伯洛少棠害死的一幕,不覺紅了眼眶,再難維持冷漠的表情,卻仍是倔強(qiáng)的一邊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一邊狠命瞪著桃花兒,半晌后,猶似不甘地說:“爹讓我在這里等你,讓我告訴你,洛少棠想嫁禍給你,讓你趕快離開!
桃花兒聞言,斂去笑意,一雙美目泛著凜冽的寒意,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洛少棠,正在前院為你爹守夜吧?”
尉銘然沒有回答桃花兒的問話,反站起身對桃花兒說到:“我爹的仇我自己會報,你不許和我搶。爹最后對你的心愿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活著。我知道你武功很高,十年前整個中原武林都想要你的命,你也依然還活得好好的,洛少棠自然不是你對手。但我不想你在此時去打擾我爹和我娘,請讓我娘安安靜靜陪爹最后一程!苯幸恢笔魈一▋阂延谑昵八烙谌盒蹃y劍之下。她此時去找洛少棠算賬,豈不正好替洛少棠將謊話做實(shí)。尉銘然不僅想要洛少棠的命,還要他身敗名裂。
桃花兒看向尉銘然,眼中的寒意漸漸退去,說:“你爹的仇我不和你搶,但你現(xiàn)在必須跟我走。十年之后,我放你回來報仇。”
尉銘然傲然地?fù)u搖頭,說:“我不受你恩惠。不用你幫,十年之內(nèi),我也能贏他。我要用我尉家的水月斬贏他。”
桃花兒饒有興趣的盯著尉銘然,帶著戲謔的意味問道:“你尉家的水月斬?共有十八式,你學(xué)會了幾式?”
尉銘然雙頰一紅,低頭不語。爹說如果他勤奮練功,十二歲以后便可學(xué)習(xí)水月斬。而他下個月才滿十二歲,到現(xiàn)在,這水月斬自然是一式都不會。爹臨死時,只惦記著讓他來落花林中等桃花兒,關(guān)于水月斬的刀譜,卻只字未提。
桃花兒見尉銘然神情窘迫,便知自己猜的沒錯,于是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羊皮模樣的東西遞與尉銘然說:“小心收著,不要貪快。用心的話十年之后該有小成,想贏洛少棠,沒我指點(diǎn),十五年后也該差不多了!
桃花驚魂劍的劍譜?
聽說十多年前桃花兒就是仗著這套神鬼莫測的劍法將整個中原武林?jǐn)嚨锰旆馗。尉銘然幾欲伸手去接,卻又突然想到些事情,趕忙縮回手,撇了撇嘴說:“我才不要欠你人情,不要學(xué)你的桃花驚魂劍。你那破爛劍法學(xué)會了也不能用,那天不小心用了就一定惹麻煩!碑(dāng)他傻啊,讓人家知道他是桃花驚魂劍的傳人,還不被五馬分尸?
桃花兒有些無奈的一笑,剛想解釋,卻聽見不遠(yuǎn)處的桃花樹后有異動,一個飛身,從桃花樹后拎出一個和尉銘然年紀(jì)差相仿的女孩,女孩額頭上有一抹妃色胎記,隱隱若桃花。
桃花兒瞟了女孩一眼,隨手扔向尉銘然。
尉銘然下意識地去接,卻因用力過度失了平衡,一個踉蹌,摔到了地上,那被桃花兒扔過來的女孩剛好摔在他身上。尉銘然忿忿地盯著桃花兒,敢怒不敢言。桃花兒根本是故意在整他,剛才那一下桃花兒看似將人隨手向他砸來,力道卻控制的極好,他若不妄動,想來那女孩定會輕輕落地,穩(wěn)穩(wěn)站在他跟前,F(xiàn)在倒好,摔得如此狼狽。
尉銘然有些喪氣地拍拍自己身上沾染的塵土與花瓣,又看了看一旁不知所措的女孩,問道:“青痕,沒事吧。怎么這么晚還跑到落花林來?”
那個叫青痕的女孩靦腆的搖搖頭,指了指一林桃花。尉銘然則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明白。
這回倒是桃花兒有些不明白了,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尉銘然。
尉銘然沒什么好氣地說:“她叫青痕,是山莊收養(yǎng)的孤女,天生失語,也不識字。整個山莊里,只有她特別喜歡這一林桃花,常常站在林外,一看一整天。爹知道后,不僅沒責(zé)罰她,還教了她進(jìn)入林中的方法。前兩天若沒她帶路,這落花林我也進(jìn)不來!庇辛藙偛诺慕逃(xùn),尉銘然覺得還是順著桃花兒點(diǎn)好,此時態(tài)度雖然不算友好,卻也將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但他沒告訴桃花兒,將青痕撿回山莊的是他自己,青痕這個名字,也是他替她取的。
桃花兒滿意的朝尉銘然點(diǎn)點(diǎn)頭,孺子可教嘛。修羅索魂陣的步法那么復(fù)雜,尉銘然能在兩三天內(nèi)掌握,也算有點(diǎn)兒天分。報仇,也許不需要十五年那么久。桃花兒的嘴角漫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轉(zhuǎn)頭看向青痕,問:“你真的很喜歡這一林桃花嗎?那你以后愿不愿意住在這桃花林里?”聲音甚是輕柔。
青痕不可置信的看著桃花兒,又看向尉銘然。尉銘然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反正這落花林是桃花兒的,她愛讓誰住誰住唄。桃花兒則一臉鼓勵的看著青痕。青痕怯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高興以后能與這一林桃花為伴。第一次看見這一林恣意綻放的桃花時,她便覺得這林桃花是有生命、有意識的,仿佛會和她說話,那一天一地的粉紅,繽紛似幻境。
“那你愿不愿意幫阿姨和小然一個忙?”桃花兒接著問青痕。
尉銘然不解,他什么時候就成小然了?卻也很識趣的沒有開口抗議。
這次青痕連想都沒想就點(diǎn)頭了。對眼前這個燦若桃花的漂亮阿姨,她存著莫名的信任和好感。
桃花兒見青痕答應(yīng)了,便將羊皮遞給青痕說:“這是小然的東西,你替他保管著。以后每天夜里,他都會偷偷到落花林中找你,你把羊皮里的武功背給他聽。不過一次不要告訴他太多哦,等他學(xué)會了,再告訴他新的。阿姨以后不在他身邊,你要幫阿姨好好照顧他,好不好?”
青痕心中雖然很想答應(yīng),可是這些事情她無能為力!
尉銘然白了桃花兒一眼,懶得說話,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打算,已經(jīng)說了他不學(xué)她的劍法,何況青痕既不能說話又不識字。
桃花兒沒有理會尉銘然,接著鼓勵青痕說:“你只要告訴阿姨你愿不愿意就好,至于怎么做,阿姨會教你的!
青痕還在猶豫間,卻聽見尉銘然說:“你不也該問問我愿不愿意嗎?我說了,不受你恩惠,不學(xué)你的劍法。我好端端干嘛要欠你個人情。俊
桃花兒聽后,嘴邊漾起一抹惡作劇般的笑容,對尉銘然說:“我有說過這是桃花驚魂劍的劍譜嗎?桃花驚魂劍連劍招都沒有,又怎么會有劍譜?這張羊皮上記著的是你們尉家的水月斬,還是百多年前,那位有著天人之稱的北辰公子親筆所書,你們尉家代代相傳,如珠如寶的孤本!
桃花兒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尉銘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剛才不是說不欠我人情嗎?所以,我將你家的劍譜還給你,你當(dāng)然要為我做點(diǎn)兒事情,就當(dāng)交換好了。”桃花兒趣味盎然地看著尉銘然,等著他的答復(fù)。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尉銘然在心中哀嘆。卻仍不服氣地問:“我家刀譜怎么會在你手中?”
“偷的啊。”桃花兒答得理所當(dāng)然,毫無做賊之后的應(yīng)有的羞愧。那時尉應(yīng)持整天只顧埋頭研究刀譜,都沒時間陪她玩兒,所以她一個不高興就偷了他的刀譜啰,然后,滿江湖亂逛,讓他好找。不是說沒時間陪她游山玩水嗎?這樣不就乖乖跟著她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再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刀譜就一直留在了桃花兒手中,反正那時尉應(yīng)持已經(jīng)能將刀譜倒背如流。
尉銘然聽后為之氣結(jié),終于明白當(dāng)年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想將桃花兒殺之而后快了。
桃花兒沒理會尉銘然氣得想殺人的樣子,轉(zhuǎn)身抱起青痕,對尉銘然說道:“我就不去拜祭你爹了,你替我告訴他,我不生他氣了。青痕這小丫頭我瞧著挺順眼,你替我教她武功,就算還我人情了。三天后我會將她送回來,這三天你替她把林子里我當(dāng)年住過的小屋收拾一下。要自己做哦,驚動了洛少棠,會多很多麻煩的!
話音落下,桃花兒帶著青痕已不知消失何方,夜空中只剩漫天飛舞的花瓣和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2
淡月疏星,夜涼如水。
落花林中桃花繁盛如昔,微風(fēng)過處,些許花瓣在如水的夜空中悠然飄舞。
尉銘然看著不遠(yuǎn)處桃花樹下的女子,思緒流轉(zhuǎn),神色不定。他常常會有一種錯覺,青痕像是從水墨畫中走出的人兒。淺淺淡淡,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氳氤。多年里,維持著相似的裝扮,細(xì)麻質(zhì)料的衣裳,有些寬大,泛著淡青色,及腰的長發(fā)簡單的束成馬尾,一張素顏,不施脂粉,周身上下,唯一明麗的色彩,只有眉間那抹隱若桃花的妃色胎記,卻也是淺淺淡淡的。
七年前桃花兒讓青痕住進(jìn)落花林,是為了讓他有個伴吧?
那夜桃花兒將青痕帶走,三天后青痕回來時,已記熟了水月斬的刀訣與招式,桃花兒將青痕變成了一本活的刀譜。而他在沒開始學(xué)刀法之前得先學(xué)會如何看懂唇語,這樣的方法,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桃花兒才想得出。至于那張羊皮,尉銘然再也沒見過,桃花兒說等他報了仇,再還給他。尉銘然也覺得,刀譜在桃花兒手中,比在自己手中安全。
桃花兒臨走時,蹲下身來輕撫著尉銘然的臉頰,眼中帶著慈愛。尉銘然本能地想躲開,卻有一瞬間覺得她的眼神很熟悉也很溫暖,他聽見桃花兒無比溫柔的對他說:“小然,記住,想報仇,首先要學(xué)會如何活下去。你要藏起來的不是你的眼淚,而是你的恨意。你洛伯伯可是個聰明人,知道嗎?”
聽完桃花兒的話,尉銘然猶疑著,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一瞬間,臉上的冷寒憑空消失,仿佛一切不曾發(fā)生。
桃花兒點(diǎn)點(diǎn)頭,卻沒因?yàn)槲俱懭活I(lǐng)悟了她話中的意思而高興,如花的笑顏第一次蒙上些許陰影,低語道:“他在地下看見我這樣教你,會怪我吧?”然后看向青痕,拍拍青痕的腦袋說:“沒關(guān)系,還有你,你會好好照顧小然的,是不是?”
青痕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神色無比堅(jiān)定。
那夜之后,正是尉銘然的父親下葬的日子。清晨,在母親房間,尉銘然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尸體,猶帶著體溫。尉夫人將尉銘然和鏡花山莊交給托付給了洛少棠,自己隨先夫而去。尉銘然跪在母親的尸體旁,看著母親臉上凝固著的驚恐表情,那不是甘心赴死之人會有的害怕與不甘。氣涌心頭,恨意麻痹著神經(jīng),終于,尉銘然哭倒在洛少棠懷中,一直夢囈似的喊著:“爹,娘,大伯,不要都扔下我不管,我以后會乖的……”洛少棠將他摟入懷中,安撫著不住顫抖的他,如慈父一般向他承諾:“銘然,別害怕,有大伯在,大伯會保護(hù)你照顧你的。”
此后大半年的時間,每晚,尉銘然定要洛少棠守在他床邊才肯入睡,直到洛少棠的獨(dú)生女兒洛無瑕不滿地抗議,尉銘然才肯慢慢改掉這個習(xí)慣。
桃花樹下的女子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入落花林中,依舊呆呆地坐在桃花樹下,雙手抱膝,像是在看那些隨風(fēng)飄落的花瓣,又像什么也沒看,目光飄渺。墜落的花瓣無聲的附在她的發(fā)絲與衣衫上,她亦沒有發(fā)覺。
初見桃花兒時,青痕覺得桃花兒像這一林桃花,燦爛恣意。在落花林中呆久了,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是這一林桃花像桃花兒罷了。當(dāng)年小然的父親為桃花兒種這一林桃花時,也定是這么想的,種一林像桃花兒一樣的桃花,永開不敗。
尉銘然走向青痕,隨手撣去青痕身上的花瓣,青痕收回目光,望著尉銘然柔柔一笑,將手邊的刀遞給尉銘然,同時起身退到尉銘然身后。一切自然到理所當(dāng)然,仿佛尉銘然一直在她身邊,在落花林中,不曾離開。
尉銘然接過刀,視線掃過青痕的臉龐看向自己手中的刀。這不過是柄極普通的刀罷了。用料和手工都稱不上上乘,在任何一間兵器鋪都能輕易買到。刀身上刻著兩個篆體字——青痕,這是七年前他送她的刀,刀身上的字也是他刻的。
尉銘然揚(yáng)起頭,瞟了青痕一眼,說:“三天后,我會和洛無瑕成親!甭曇粲行┣謇,如同染上了夜的涼意。
說完這句話后,尉銘然隱隱有些后悔。為什么要告訴青痕這些呢?青痕的世界一向只在這落花林中,只有他和這一林終年不敗的桃花。落花林外的一切都應(yīng)與她無關(guān)。
青痕沒什么特別反應(yīng),輕輕點(diǎn)頭,表示明白。
尉銘然舉刀立式,開始練功。手中的刀如同有感應(yīng)般,發(fā)出陣陣低鳴,一柄普通的鋼刀,仿佛瞬間有了靈氣。刀鋒過處,花瓣紛飛。
整整七年,落花林中的時間如同靜止,仿佛沒有任何改變。終年繁盛的桃花,開了謝,謝了開,生生不息,恰如輪回。還有林中永遠(yuǎn)沉默的女子和夜夜在林中偷偷舞刀的少年。
而落花林中的尉銘然與落花林外的尉銘然卻是那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在落花林外,他是翩翩佳公子,帶著上蒼的眷顧和大伯洛少棠莊主的疼寵,因涉世未深而不知天高地后,沾染著一些世家子弟的紈绔習(xí)氣,像一塊帶著瑕疵的美玉。
每日必定睡至日上三竿方肯起床,練功時,一定是偷懶最多最不愿下苦工的一個?夹N涔r,卻又始終靠著些小聰明不多不少的領(lǐng)先眾人一點(diǎn)兒。偶有失手輸給洛無霞一招半式,也是為著博美人一笑。時不時為著行俠仗義,惹些不大不小的禍?zhǔn),自有洛莊主替他收拾爛攤子,事后再被洛莊主無關(guān)痛癢地罰一下,還有無瑕和山莊眾人給他求情,半蒙半騙,他也算是這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七年里,他真是把鏡花山莊少莊主這個角色演的惟妙惟肖,連洛少棠那個老狐貍也對他漸漸失了防心,只當(dāng)他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但多年來洛少棠始終不肯讓他分擔(dān)山莊事物,于是他決定娶洛無暇。
而在落花林中,世界便簡單得多。在這里,他或笑、或怒、或冷漠,或深沉,青痕都不會有異。對著青痕,尉銘然似乎也覺得不用偽裝,她那樣安靜,仿佛一抹青色的影子,淺淡到讓人忽略,卻又讓人安心。
興起時,尉銘然會一邊練武,一邊向青痕解釋所練的招式,如同在傳授青痕武功,但他從沒留心過青痕是否聽懂他的話,仿佛一切不過是他的自言自語。反正一直以來無論他說的是武功招式,還是江湖趣聞或者其他,青痕都會聽得認(rèn)真,但也只是聽,從不回答。
其實(shí),尉銘然是可以“聽懂”青痕的語言的,但青痕卻只在背誦刀譜時才會用唇語。大多數(shù)時候,尉銘然靠著青痕簡單的動作和表情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落花林是個靜得仿佛一切都已停頓的地方。
有時尉銘然也會想,若是沒有落花林,沒有青痕,這些年來,他會不會崩潰,或者,根本忘記了哪一個才是自己。
青痕看著尉銘然舞刀,思緒不覺回到多年前他們初相識時。一身錦衣的尉銘然,笑著跟她說:“哥哥帶你回家,以后不回再有人欺負(fù)你啦!泵髅牡男θ萑缭绱旱某枺诹恋难垌餂]有一絲陰霾。
雖然那時的尉銘然也只不過是個八歲大的孩子,但她就是毫不猶豫的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尉銘然將她抱入馬車,毫不在意她是個又臟又臭的小乞丐。一路上神采飛揚(yáng),一會兒問她叫什么名字,一會兒問她多大了。她一直緊咬著嘴唇,低頭不敢看他,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沒有名字嗎?我替你取一個好不好?不知道自己多大也沒關(guān)系啊,我今年八歲了,那你也八歲好了,不過你還是要叫我哥哥喔!”
青痕的嘴角不覺泛起笑容,那時的小然,真是……清俊無邪。
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那時尉銘然為什么要收留她,一個又臟又臭的乞丐,還是個小啞巴。從她記事起,所有人都欺負(fù)她,嫌棄她,她真的沒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但遇到尉銘然之后,這些她便都有了。
3
鏡花山莊很久沒有如此熱鬧了。
婚禮當(dāng)日鑼鼓喧天,賓客盈門,連許久不問世事的北辰宮帝尊都親自前來道賀,蜚語閣也派出流言使前來觀禮,但凡在武林中能叫出名字的人物,即使沒親身來喝這杯喜酒,也都送來重禮相賀。
落花林依究安靜得不被林外的熱鬧感染分毫,青痕站在林子里聽著花瓣墜落風(fēng)中的輕響,想著洛無暇穿起風(fēng)光霞帔的樣子定是更加明艷俏麗。
晚間,尉銘然揭開新娘的蓋頭,許是飲下了太多酒,竟覺得新房的陳設(shè)和新娘子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唯有新娘眉間的一抹胭脂分外耀眼,尉銘然知道,這個叫桃花妝。他輕輕吻上,溫柔繾綣,胭脂慢慢暈開,淺淺淡淡,如青痕眉間的胎記,隱隱若桃花。
翌日,尉銘然醒得很早,似不知不覺中就到了落花林。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來到這里。
小屋里,青痕一夜未眠,呆呆的坐著,一手?jǐn)堉ぃ皇直е俱懭凰退牡。睫毛上,沾著未干的淚珠,如清晨帶露的幽草。
看到尉銘然站在門口,青痕有些尷尬,一時不知怎么反應(yīng),只能傻傻地看著尉銘然。不是本來就在等他嗎?等他來,向他告別。雖然他來的比她預(yù)料的早一些,可是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尉銘然看著青痕懷里的包袱,略略沉思,說:“離開一下也好。我會幫你打點(diǎn)好一切,用過早飯就啟程吧!。
三年前,尉銘然感覺洛少棠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每晚的異動。于是,某天夜里,他故意引洛少棠去了落花林。
淺淺的月光下,青痕的小屋中點(diǎn)著一盞燈,燈光如豆。幽深的燈火遠(yuǎn)遠(yuǎn)望去,莫名溫暖,他知道,她在等他。
推開小屋的門,青痕看見他來了,沖他柔柔一笑。他不似往常那樣取刀練功,而是徑直朝青痕走去,將她攬人懷中。青痕沒有反抗甚至沒有任何驚異的表情,只是由著他。仿佛早已熟悉他的懷抱。他托起青痕的臉,溫?zé)岬闹讣鈸徇^青痕微涼的臉,慢慢印上自己的唇,吻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將懷中水晶似的人兒弄碎。青痕薄薄的唇如一朵風(fēng)中的水蓮花,也是柔軟而微涼的。他倆慢慢倒在床上,小小的單人床顯得有些擁擠。他懶懶地抬手,一揮衣袖,熄了房中的燈,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青痕脂粉不施的素顏上,原就淺淡如畫的青痕看上去更加不似人間女子,皎皎如窗外的月華。躲在窗外的洛少棠訕笑一聲離開,他與她仍舊躺在擁擠的小床上,聽著彼此的呼吸,空氣中彌漫著曖昧。借著月光,他看見青痕的臉頰泛出酡紅,不覺心神恍惚,良久舍不得放開,直到青痕有些不安的在他懷中翻轉(zhuǎn),他才驀地放開她,低低說了聲:“對不起!毕胂蛩忉寗偛诺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尷尬的沉默。直到青痕仿佛并不在意的回了他一個溫柔如常的微笑,他才微微恢復(fù)正常。
和青痕相對而坐,尉銘然給青痕講起當(dāng)年桃花兒一人一馬仗劍江湖的傳奇,青痕聽得一臉神往。他看著青痕,不覺微笑,青痕看見他笑便也跟著笑了,不似以往那樣淺淺淡淡,輕輕柔柔,而是一個真是可觸的笑容。看著彼此的笑容,無端的,他們臉上的笑意加深,在那個晚上。
第二日洛少棠試探著問他昨晚的事,他期期艾艾不知如何開口,直到洛少棠回了他個了然的表情,他的頭低得更下,聲音輕如蚊蚋:“大伯能不能不要讓無瑕知道?”面上的表情如同犯了錯的孩子,心虛到不行。
洛少棠有些冷談地問問:“你害怕無暇知道嗎?”
他趕緊說:“大伯不喜歡的話我這就讓人打法她走!
洛少棠卻又不在意地笑道:“算了,青痕也是個苦命的孩子,無依無靠的,你讓她去哪兒啊?”如此一來,算是默認(rèn)了他與青痕的關(guān)系。此后,他更加肆無忌憚的每晚出入落花林中。
如果說當(dāng)初洛少棠半是默許半是縱容著他和青痕的關(guān)系,那么現(xiàn)在,恐怕洛少棠就容不下青痕了,無瑕一直是洛少棠最寶貝的。青痕暫時離開也好。
青痕淡淡一笑,笑中藏著一絲自嘲,搖搖頭,最后看了尉銘然一眼,提起包袱和刀朝落花林外走去。七年來,她第一次,想看看落花林外的世界。
尉銘然豁然間明白,青痕想離開的不僅僅是鏡花山莊,還有他。心中劃過一絲不安,問道:“離開鏡花山莊的庇護(hù),你打算如何在外生存?”話語出口時聲音依然平淡無波。
青痕聽下腳步,偏頭看向手中的刀。
尉銘然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青痕,思量了一會兒說:“好吧,你若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無論你去哪我都不阻攔!
青痕搖搖頭,看看尉銘然又看看手中的刀。意思是,不公平。
尉銘然輕笑著說:“和你動手,還不需要。”
青痕回身,棄了包袱,沒再說什么,舉刀直向尉銘然揮去。尉銘然站在原地未動,側(cè)身閃過,起掌劈向青痕右手手腕,力道很輕,卻快如閃電。他并不想傷她,拿捏著力道,只想擊落她手中的刀。
不料,一擊落空。
青痕也只是站在原地未動,腰身后揚(yáng),手隨腰身的力道劃出一條完美的弧線,如輕花隨風(fēng)而舞,輕易避開了尉銘然的一記手刀,還逼著尉銘然向后退了一大步,才能剛好避過她剛剛隨手劃出的那一刀。
一瞬間,尉銘然看著青痕,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錯的很離譜,莫說三招,看青痕的身形速度,即使以刀相持,三百招之內(nèi),他們也未必分得出勝負(fù),何況現(xiàn)在他只是徒手而已。青痕看向尉銘然,眼底一抹淡淡的悲哀,如幻如滅。
尉銘然分不清自己是好勝之心突起,還是害怕承受輸?shù)暮蠊,孤注一擲,氣灌雙手,以內(nèi)力纏住青痕。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傷了她,也要贏,贏了才有資格留下她。再出手時毫無保留。
青痕以掌相抗,兩人雙掌相碰時,時間似乎在瞬間凝滯,四周變得異樣安靜,世界只剩他們和漫天飛舞的桃花……
一炷香過,兩人的兩色越來越蒼白,額間不斷冒出細(xì)密的汗珠,青痕更是單薄得像是風(fēng)一吹,便要隨風(fēng)而去。
也許,這樣的結(jié)局也很好,有他還有這一林桃花相伴,從此以后她的世界將成為永恒。青痕閉上了眼睛,笑得有些黯然。
可也幾乎是同時,她發(fā)現(xiàn),她根本做不到,她無法允許自己以這樣的方式將尉銘然占為己有。努力的凝聚最后一絲氣力,青痕艱難地撤回了力道,瞬間血?dú)夥v,四肢百骸如火灼一般。回頭望去,尉銘然面無血色地站在眼前,恍惚到不知所措。落花林中碎落一地繽紛,恰如他們在這里度過的七年時光,隨風(fēng)而逝,不可挽回。
青痕倚著桃花樹,以刀支撐著身體,嘴唇翕動,倔強(qiáng)地說:“還剩一招!彼幌蛏傺哉Z,一開口,對他說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
尉銘然走過來,撿起地上的包袱遞給她,問:“為什么收手呢?”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依舊看得分明,青痕是想和他同歸于盡的。很奇怪,那一刻,他居然甘之如飴,卻不料下一刻青痕已收功回掌。他以為,這一次,他們誰都不會退讓了。
青痕接過包袱,沒有回答。要怎么告訴他,她舍不得呢?
說了又如何,他也不是她的。她對尉銘然來說,不過是個毫不重要的附庸罷了,就像某種習(xí)慣而已。他似乎對她很好,其實(shí)也不過是些極瑣碎的事情,多是興致所致,隨手而為,毫不上心的。這么些年來,她不是完全不明白、不在意的,只是貪戀著這微薄的溫柔,舍不得放手。
尉銘然挽起青痕的手說:“把傷養(yǎng)好再走吧!碧煜轮,能留住她的人恐怕也不多,他似乎不應(yīng)該再為她擔(dān)心。
青痕掙脫尉銘然的手,固執(zhí)地朝落花林外走去,步履虛浮,隨時會摔倒一般。如果此時不走,這輩子,她怕是再也沒有勇氣離開這里,離開尉銘然。
尉銘然定定地站著,力竭一般任她掙脫他的手,看她朝落花林外一步一步走去,越走越遠(yuǎn),直至消失。
此前尉銘然從未想過,七年間,青痕在落花林中是怎么度過的,因?yàn)閺牟挥X得這個問題重要。
他夜夜在落花林中練功,她安靜地站在一旁看。他偶爾停下為她講解,她便認(rèn)真地聽,他不說時,她也從不問。他沒想過,一天中,大多數(shù)他不在落花林的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
他不知道青痕會一遍一遍的默想著他練過的招式,一遍一遍回憶他說過的話,用他給她的刀,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那些招式。仿佛,他一直在落花林中陪著她……
4
青痕離開鏡花山莊后,落花林中的桃花慢慢落盡,那片永開不敗的桃花,終于謝了。
洛無瑕曾無限遺憾的偎在尉銘然的懷中感慨:“桃花想念舊主,青痕走后,這林桃花竟不肯獨(dú)活!
尉銘然淡淡地笑著,說:“謝了也好,爹一向都不喜歡這一林桃花!泵棵靠粗且涣痔一,洛少棠總會想起桃花兒,他一生的夢魘。
洛無瑕回身摟著尉銘然的脖子,問:“你對我,會不會像這林桃花對青痕一樣?”
尉銘然在洛無瑕的鼻子上輕輕一點(diǎn),打趣地說:“是你想不要我了呢?還是想讓我英年早逝。俊
房間里漾著洛無瑕的不依不饒地嬌嗔。
一年后,在桃花落盡的落花林中,尉銘然的刀直指著洛少棠的心臟,與當(dāng)年他父親死時傷口的位置分毫不差。八年來,這個姿勢,早已在尉銘然心中演練過千萬次,只要再用力將刀刃向前推進(jìn)分毫,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洛少棠看著尉銘然,仍是不可置信。尉銘然冷冷地說:“八年前,我爹下葬時,桃花兒來過。”
洛少棠瞬間面如死灰,所有的氣勢放佛都在聽到“桃花兒”這三個字時流失。
此后,洛少棠父女神秘失蹤,尉銘然以弱冠之年接管鏡花山莊,續(xù)寫著江湖的又一個傳奇。
那一年,桃花兒依約前來歸還刀譜。那時的落花林,已是繁花落盡,只余一林枯槁。
桃花兒的笑容恣意依舊,烏亮的發(fā)絲已在腦后挽成了單髻,去了面紗的遮掩,右臉頰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清晰可見,卻仍如江湖傳言一般,風(fēng)采絕然。
那樣一雙光華流轉(zhuǎn)的美目下,無論襯著怎樣的容顏,輕輕一笑,總?cè)绱夯ㄋ查_,令人心醉。
桃花兒含笑看著尉銘然,沒問他為何不殺洛少棠、沒問他洛少棠父女的下落、也沒問他落花林的桃花是何時落盡的,甚至沒問他青痕為何離開。
她只給尉銘然講了一個關(guān)于落花林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不是桃花兒和尉銘然的父親,而是北辰公子和一個不知名姓的女子。當(dāng)年處于武林之顛的北辰公子突然歸隱,匿于鏡花山莊不問江湖是非,閉關(guān)五年后終于思得逆天之法,窮畢生功力加上苗疆巫蠱之術(shù)將自己的精魂封印于落花林中,造就了這一林永開不敗的桃花。
他想只要桃花不謝,那個與他相約桃花盛開時,落花林中相見的女子,總有一天會回到落花林來。落花林外布下的修羅鎖魂陣,鎖的正是北辰公子自己。所謂的曠世奇刀水月斬,不過是他留給那女子用來解開封印的儀式。
當(dāng)日在落花林里,尉銘然與青痕同使水月斬生死相搏,恰巧解開了林中封印,滿林的桃花樹皆被水月斬勁氣所傷,樹干內(nèi)經(jīng)脈寸斷,卻從外觀上無法看出,倒像是一日一日慢慢落盡,因?yàn)樗寄钅莻陪伴了它們七年的女子。
終年繁盛的桃花本就違背了生命的規(guī)律,落花林里的故事,從北辰公子開始,就注定了結(jié)局。一年一年,花開并著花謝,卻從不結(jié)果。
三年后,尉銘然在武林大會上,遠(yuǎn)遠(yuǎn)見到一個青衣素顏的女子,北辰宮帝尊介紹說,那是蜚語閣派出的新一任流言使。隔著人群,女子與他點(diǎn)頭微笑,然后輕輕錯過。
尉銘然微微閃神,憶起若干年前和母親一起,在逛逛完廟會回家的路上,一時興起替一個被一群孩子圍攻的小乞丐解圍。
小小的她如受驚的兔子般惴惴不安,惶恐地看著他。他覺得有趣,哀求母親帶她回家;丶业穆飞纤恢倍核f話,她卻低頭不語,他難免覺得有些掃興。但想著回家后爹知道這件事,定會夸他乖巧懂事,有俠義之心,就像爹常說起的武林軼事中的那些大俠一樣扶危助困,便又興致勃□□來。
她似乎沒有名字呢,想著昨日上課時師傅教的新句子“青苔滿岸水痕明”,便叫她青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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