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語

　　01
　　天，黑了。
　　天，又亮了。

　　我睜開眼，仍是坐在那間商店的玻璃櫥窗中。
　　眼前，仍是那條街，那幢樓，那棵樹，那輛車。一切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早該知道的，身為一個玩偶，我一生的居所只可能是商店的櫥窗、主人的家里，以及，垃圾桶中。
　　玩偶的一生很短很短，也很簡單，只需靜靜地保持著一個姿勢，淡然地注視時間的流逝。

　　然而我總不死心，一直在等待著。
　　等著并不清晰的記憶中，那抹纖瘦的背影，黑色的長風衣下優(yōu)雅又神秘的影子。
　　他是誰……
　　我不知道。

　　只是記憶中他說過，藍，等我。
　　溫柔清澈的嗓音在耳邊總是揮之不去，一點一點地在我的心里搭上了一個明媚的房間。就像黎明最初的一絲陽光，溫度剛剛好的暖和。
　　于是，我便一直一直地等著。

　　02
　　當暮日沉淪，屬于城市的霓虹燈參差不齊地亮了起來，照耀著這個灰暗的大地。
　　七彩的燈光打在我身前的纖塵不染的玻璃上，里面映出我的影子。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人偶，皮膚蒼白，一雙極黑極深的狹長眼睛，眼瞳很大，眼睫毛很長，臉頰和嘴唇蒼白得沒有什么血色。一頭漆黑發(fā)亮的長發(fā)在背后打成辮子。
　　她穿著鑲滿蕾絲的襯衫，打著油傘，坐在一張古老的太師椅上，椅子旁邊放著一張中式的茶幾，茶幾上擺著瑪瑙制成黃金鑲邊的大聽筒式電話。這幾乎是不倫不類的風格，將中西近代的一些風格元素融為一體，顯得異樣的和諧。
　　明明是個很精致的玩偶，卻因價格高昂而無人問津。

　　于是，我整日整夜地坐在那里，望著辰起辰落。
　　直到——

　　03
　　那天，有一個明亮的早晨，淡金色的陽光柔和地自玻璃櫥窗折射入我的眼眶。
　　“林珈，送你這個當生日禮物好么？”
　　忽然一個少年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如陽光下的草露，清柔，優(yōu)雅，看似慵懶，卻又帶著陽光的朝氣。
　　這聲音很是好聽。

　　我循聲，脖子悄悄轉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以便能夠看清他們。
　　那是一個清秀的少年，嘴角揚起，面帶微笑。
　　他指著我對身旁勾著他手臂的女孩說，“林珈，你想要么？”
　　“嗯！只要是顏云你送的，我都喜歡。”被稱為林珈的漂亮少女乖巧地仰面沖著少年笑道。
　　陽光落在她明清的眼里，跳躍著細碎的光芒。

　　04
　　就這樣，我離開了占居已久的商店櫥窗，跟著女孩回到了她的家。
　　我被擺放在林珈的床頭，被脫下布滿灰塵的中性風襯衫，被穿上一條海藍色的裙子。
　　我抬著頭，看顏云細心地幫我換衣，秀氣高挺的鼻梁上沁出幾滴汗珠，柔軟的劉海垂到眼前，卻掩不去眼中那溫柔的神色。
　　如果他穿上黑色的長風衣……會是怎樣？
　　眼前的少年與記憶中的影子漸漸靠攏——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從坐在商店的櫥窗里眺望黎明的第一絲陽光，到站在少女床頭望著陰沉沉的天空等待傾盆大雨的侵襲，生活仿佛什么也沒有變化。
　　但是我知道，它變了。
　　我的生命里除了等待那抹不知何時會出現(xiàn)的黑色長風衣，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等待——我等待，每周一次顏云來這里找林珈。
　　有的時候，我甚至會錯誤地認為，那個清秀的少年便是我等待多年的那抹背影。
　　但心里仍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他不是。

　　05
　　又做了那個夢。
　　我在半夜里醒來，輕輕地呼吸，望向窗外。
　　已經是第三次了，我做了那個夢。

　　夢境里的世界是一片漆黑，唯一亮著的是不遠處那盞油燈，在黑暗中悠悠地綻放著只屬于它的光明。
　　我被人溫柔地抱在手里，昏黃的燈光離得太遠，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只知道他的手很溫暖，很有力，穩(wěn)穩(wěn)地托住我的身體，卻輕柔得像一陣微風。
　　強烈的熟稔感闖進我的心扉，記憶中的那抹黑色長風衣從腦海里穿過，我凝視他隱在陰影中的臉龐，什么也看不清晰。
　　除了那雙眼睛——
　　那雙被黑色包圍仍能散發(fā)燁燁光輝的墨綠色眼眸。

　　他說，藍，去學“愛”吧。
　　他說，藍，學會“愛”之后，我就會來接你。
　　他說，藍，等我。

　　明明近在咫尺，卻又感覺遙在千尺的聲音撞擊著我的耳膜。
　　然后，我便醒了。

　　他說，藍，去學“愛”吧。
　　那么，“愛”究竟是什么？
　　我在黑夜下思索。

　　06
　　再一次看到顏云是在四天之后。
　　那是個陰冷的午后，沒有溫暖的陽光，沒有徐徐的威風，沒有明凈的藍天；北風在呼嘯，明亮的日輪被層層厚云擋在了后邊。

　　說起來，這幾天林珈每日沉著一張秀麗的臉孔，不說話，不出門，整日整夜地泡在網上，就連每天都會跟顏云打電話的習慣都消失了。
　　我看著她沉默地放下手機，來到窗邊，深深地眺望樓下站著的瘦高的身影。
　　然后，她抱起我，拿起早已理好的兩個大包，慢慢地走下樓。每一步都是那樣緩慢、沉重，腳步聲里仿佛和著眷戀與決絕的哼唱。
　　我靜靜地躺在她的臂彎，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顏云，看著那幾個大袋子。時間，似乎倒帶回去了商店的櫥窗中。

　　林珈在顏云面前站定，等不及那個黑發(fā)溫柔的少年說聲“你來了”便重重地將手中的袋子甩在地上，我也被一同扔了下去，落在袋子的上方。
　　紙袋落了地，張開了口子，露出里面纖塵不染的玩具、照片、明星片、電影票、游樂場門票……和一張粉色的信封，上面兩個名字——林珈和顏云——被紅色水筆所畫的愛心連在了一起。
　　“這些都還給你�！绷昼斓纳ぷ硬恢螘r沙啞了，沉沉的嗓音在空氣中低旋。
　　顏云掃了一眼我們一干“雜物”，眼里流過一絲痛楚，他抱起我，“這些是我給你的，既然給了你，我就不會收回。”
　　“隨便你好了。就讓這些垃圾被回收去垃圾桶吧�！绷昼燹D過身。

　　“林珈，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愛’！”
　　“林珈，愛一個人就要信任他！”
　　“林珈，喜歡你是我這十八年來所做的最錯誤的事情！”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顏云如此失態(tài)，這個一直被陽光所包圍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光下的面容。清清冷冷的笑容由眼底向嘴角延伸，帶起一片嘲諷。

　　林珈沒有駐足，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走著。
　　我注視著她顫抖的肩膀，聽著他悲傷的聲音，腦海里有一個字不停地徘徊——愛。
　　我想起夢境中，那抹黑色的長風衣。
　　他說，藍，去學“愛”吧。
　　他說，藍，學會“愛”之后，我就會來接你。
　　他說，藍，等我。

　　那么，“愛”到底是什么。
　　我想不明白，真的一點都不懂。

　　07
　　林珈的背影在門后消失，顏云蹲下身子，抱起我。
　　柔軟的劉海耷拉在額前，墨黑純一的瞳仁里閃爍著脆弱的神色，好像一只受傷了的小獸，匍匐在森林深處，獨自舔舐著血淋淋的傷口。
　　“吶，”他說，“你現(xiàn)在的主人就是我了，跟我回去吧。”他撿起地上的紙袋子，離開了。
　　我靠在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臟緩慢地跳動，每一跳都不復當初的有力。
　　鉛灰色的云彩下，那扇窗子后，穿著白裙子的少女默默地以目光陪伴著我們一路前行，直到很遠。那目光落在身上涼涼的，冷風伴著，奏響悲傷的歌謠。

　　08
　　就這樣，我在顏云的床頭住下了——和那些“美好的回憶”一起。
　　從那以后，原本午后陽光一般的少年逐漸變得沉默，清秀的臉上總是清清冷冷的微笑。劉海明明已經很長了卻不去剪；而且喜歡上了黑色的長風衣。修長高挑的少年似乎成熟了不少。
　　我漸漸地分不清他和記憶深處的影子，兩者在我的腦海里幾乎交疊在了一起。
　　有時候我會想，等了那么久，終于等來了他的出現(xiàn)。

　　我喜歡看他穿黑色長風衣的樣子。
　　我喜歡看他幫我打理長辮子和裙子時細心的神色。
　　我喜歡看他偶爾凝視他與林珈照片時憂郁的側臉。
　　我忽然感覺，每每看到他，心里便會充滿滿足感。

　　我在夢里問，這就是“愛”么？我希望“他”能告訴我答案。
　　可是，那個夢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記憶里的那抹長風衣。

　　縱然這樣，日子也過得相當的幸�！沂沁@么認為的。
　　直到那一天，顏云帶著一身的傷，回了家。

　　09
　　通過他和朋友的電話，我知道顏云和林珈分手后的那段時間里，學校里的一個“老大”那種貨色瘋狂地追求林珈，這一晚，林珈被迫帶到KTV，正巧碰到在那打工的顏云。于是，顏云叫上他的兄弟，救出了林珈，帶回了這一身傷。
　　不知道他的朋友問了些什么，我聽見他說，“雖然分手了，但是我依然愛她；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是這不是我就能不救她的理由。你也清楚，如果我放任她在那里不管，會鬧出什么事情！羅恢這人你是知道的，林珈很有可能會……愛一個人，就算是在她的身后默默付出也會覺得很快樂……”

　　我的腦子忽然有些混亂，難道我所理解的“愛”根本就是錯誤的，我所等待的“他”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
　　心底里升出一絲羨慕。
　　我呆呆地坐在床頭，腦海里一片空空，不知道該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該怎樣想。
　　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那抹黑色的長風衣，修長的影子里一雙墨綠色的瞳仁帶著如火般的溫度，將我定格。

　　我逐漸地失去意識，沉睡在一片黑暗里。

　　10
　　仿佛沒有盡頭的巨大空間里，仍是那盞油燈悠悠地亮著，仍是那雙溫暖沉穩(wěn)地手將我環(huán)住，仍是墨綠色的如貓似的瞳仁倒映出我的模樣。
　　他說，“藍，你要記住，你是一個玩偶——盡管你擁有思維�！蔽⑽⒌统恋纳ひ粼诙呿懫�，蘊著說不出的韻味，優(yōu)雅又神秘。就像一只貓。
　　我只是一個玩偶。我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眸，苦澀地笑了笑。我只是一個玩偶，連我自己都忘記了，我只是一個玩偶。
　　“那么，你是誰呢？”這一直是我的疑問，猶猶豫豫好久，卻終也問不出口。
　　“我是——你的玩偶師，而你——”他停頓了下，“是只屬于我的……玩偶�！�
　　只屬于我的……玩偶。

　　11
　　醒來的時候才剛剛日出，我看見顏云在換衣服，像是準備出門的樣子。他身后寫字臺上的電腦還亮著，一個□□聊天的界面孤獨地立在桌面上。
　　也不知是不是匆忙中忘了，顏云電腦都沒關就出了門。
　　我跳過去，站在鍵盤前，看向屏幕。
　　是他與林珈的聊天記錄。

　　林：為什么要幫我？
　　顏：你知道的。
　　林：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為什么寧可染上一身的傷痕，也要幫我……羅恢其實……
　　顏：我從小就希望我這一生活得精彩。愛一個人就要跟隨自己的意念做事，哪怕是粉身碎骨——這，只是我的愛的方式。

　　下面的內容是兩人拉的一些家常，我只是一掃而過，然后重新跳回了床頭。
　　我想我這一輩子無法理解“愛”到底是什么，更無法學會如何去“愛”。
　　同時，我固執(zhí)地將顏云看做記憶里的黑色長風衣，無比地羨慕著被他如此刻骨愛著的林珈。他說過，他說過的，我是只屬于他的玩偶。
　　我甚至在埋怨，第一次埋怨我為什么只是一個玩偶，一個在別人眼里是死物卻擁有生命和思維的玩偶。我的身體里為什么會有那么一片靈魂，控制著我的思想，控制著我的行為。

　　我不想等待了。
　　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的心里只有林珈。
　　我的思維混亂成了一團，腦海中黑色的長風衣下那張看不清晰的臉孔忽而變成了顏云，忽而被黑霧遮蓋，只留一雙明亮的墨綠色眼瞳，閃爍著燁燁的光輝。

　　12
　　我承認我忽然不想遵守玩偶的原則，裝成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東西，靜靜地躺在地上。
　　于是，我從窗沿邊，往下輕輕地一躍。
　　風在我的身邊盤旋，灌滿了我的裙子、我的耳朵、我的關節(jié)處的空隙。半空中，仿佛在空中自由飛翔的那種感覺充盈著我的四肢，我輕穩(wěn)地踩在了地上。

　　路上的行人少之又少，除了些鍛煉的老頭老太，便只有背著大包小包前去踏青的年輕人了。
　　我很輕松地避開他們，邊走邊呼吸新鮮空氣。
　　我的目的只是——不再被動地等待。我想主動地去尋找，尋找我生命中的黑色長風衣。
　　我迎著太陽向前走著。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只要不停地去尋找，總有一天他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穿過馬路，拐過路口，我走著走著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旁邊站著那個秀麗文靜的女孩。如最初時見到的那樣，林珈輕柔地挽著顏云的手，眉目間盡是似水般的柔情。
　　下一秒鐘，我飛快地奔跑起來，我從來不知道我的速度能如此之快，快得好像沒了影子。
　　我用力將他們往人行道上推，隨后，伴著一聲長長的“吱——”，黑色的柏油馬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
　　而我，被撞飛了出去，掉在地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那司機大概也嚇壞了，平白的，車子受到巨大的阻力，停在了半路。

　　我盡力抬起頭，看向顏云和林珈的方向，他們一切安好，只是有些不明情況。
　　滿足地牽起嘴角，我徹底失了氣力，睡在了地上。

　　我的玩偶師。
　　我的黑色長風衣。
　　我會永遠等著你。

　　13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我在昏迷中感覺被抱起，溫暖纖瘦的手臂環(huán)著我的身體。
　　努力地睜眼，卻只能勉強留出一條縫隙。然而一抹黑色的長風衣塞入了長長的微亮縫隙。
　　他來了——
　　終于，等到了呢。
　　失去意識前，我舒心地揚起嘴角，沉沉的眼皮便耷攏了下來。
　　溫度剛剛好的暖意包裹著我，走在夕陽之下。

　　長長的黑風衣里，瘦高的少年無奈地輕輕笑起來。墨綠如貓一般的眼瞳微瞇著，眼中盛滿了和著暮色光芒的失落。
　　“千年了，你學會了人的情感：思念，羨慕，快樂……”
　　“什么時候，才能學會‘愛’呢……”
　　喃喃的低語隨著夕陽，一并沒入海平面。

　　故事，卻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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