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

　　今天你就要出嫁了，我來看你。
　　你很早就起了床，你站在鏡子前，你那清秀又濃密的黑發(fā)長長地逶迤下來，流瀉在月白的里衣上，沉沉厚厚，散發(fā)著虛幻又艷麗的曼荼羅的甜香。
　　侍女們小心地給你梳理著，卻怎么也不能讓你滿意，你終于蹙起了形狀優(yōu)美的眉，一聲呵斥就要出口，于是我趕在你出聲前接過了驚惶的侍女手里的梳子，對你說：姐姐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你梳頭了，以后也不會再有機會，今天就讓姐姐給你梳最后一次吧。
　　你轉(zhuǎn)頭，深色的眼瞳轉(zhuǎn)動了一下，端正艷麗的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著點點頭。
　　我掂了掂手中的金梳子，覺得太重，伸手去妝盒上換象牙的時不慎給一朵尖利的金花傷了手，傷口馬上沁出幾點細密的血珠，鉆心地疼。
　　我吮吸著手指，血的味道有點甜，很熟悉的感覺。
　　當(dāng)我和你以人類的身份第一次睜開眼睛時，先看到的是一片紅。
　　溫潤的，晶瑩的，透明的，鮮艷的，妖異的，紅。
　　那紅色是如此的美麗，以至于我和你都忘了哭泣，開心地伸手去觸碰捕捉。
　　后來我和你會知道那是我和你不會再有機會謀面的哥哥的血。
　　到我和你長大以后，母后想起那一天來還是會惆悵哀傷，外加一點心有余悸。
　　她會緊緊摟著我和你說，迦羅，舍脂，你們是我族的奇跡，你們的出生拯救了一族。
　　我和你第一次聽時覺得很驚訝，怎么也無法理解為什么在我和你剛出生時異族會在攻入王宮后，卻在勝利伸手可及時慌亂退兵。
　　不過，我和你因此得到了父王母后及族人真心的呵護與疼愛。
　　有時候，那位未曾有緣的哥哥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而你，堅持你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哥哥，而是我。我不與你爭，哥哥的死時的樣子，我記得就好，他在我的夢里永遠都是四分五裂的。

　　象牙的梳子薄雪一樣的潔白，在你紫檀木一樣漆黑的長發(fā)上一下一下梳著，黑與白的鮮明對比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記得你小時侯是很討厭這頭黑發(fā)的。
　　那時候，我和你年紀都還小，雖然是雙子，但性格上的些微差異已經(jīng)日見清晰，明明是初次見面的人，但他們總可以迅速地分辨出我和你誰是姐姐。你不服氣，于是他們會逗你說：如果雙子的發(fā)色不同的話，顏色較淺的那個一定是姐姐。
　　你把這句笑談記在了心里，于是你拿了秋收時金黃的蘇摩草絞了汁要把自己的發(fā)染成與我一樣的金色，可過不了幾天那顏色就會退去，然后有一天夜里，在我睡著后，你拿了墨潑向我的金發(fā)。為此，你給母后狠狠說了一通。
　　長大后，你依然討厭黑發(fā)，說顏色太過厚重。

　　你柔軟的發(fā)絲在我手指間流淌，我將它們一小綹一小綹地小心分開，然后將它們一點一點盤成繁麗的發(fā)髻。
　　上一次給你盤發(fā)是什么時候？應(yīng)該是在一百多年前的逃亡生活時吧。
　　那一天，我和你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部落，晚上則去村子里的小酒吧里跳舞。
　　那時，我和你已經(jīng)流浪了一年，為了生存，我和你做過很多事情，包括賣藝。
　　小小的村子是僻靜的，民風(fēng)是淳樸的，這里的人幾乎不與外人接觸，不過并不排外。
　　因為享受這種寧靜的感覺，我和你在那里停留了好久，有一天，我和你靜靜地躺草地上發(fā)呆，你對我說：姐姐，其實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我點頭表示同意，然后第二天，你收拾行囊催促我離開。
　　你說夢總有醒的時候，在給這個村子帶來麻煩前，還是趕緊離開吧。
　　你說話時語氣很決絕，我看著你在風(fēng)中凌亂飛舞的長發(fā)，說：那么，先給你梳下頭再走吧，像以前一樣。
　　你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
　　走的時候，你大步離開，我戀戀不舍。

　　我的手頓在一大盒一大盒的頭飾前，琳瑯滿目的頭飾或精巧或繁麗或簡潔或名貴，我無法取舍。
　　你想用什么？舍脂？我問你。
　　你瞥了一眼，隨手一指，我拿起來比了比，果然是最好最適合的。
　　打小的時候開始，你看事情就比我透徹果決，你的解決辦法永遠比我好。
　　我和你十三歲那年，有個侍女給毒蛇咬傷了，在郊游的路上。
　　在無法找到藥草的情況下，大家亂成一團，我知道這時我應(yīng)該馬上命令侍衛(wèi)斬斷她的手，可是我猶豫不決。
　　然后蛇毒就這么開始擴散，你走過來，拔出侍衛(wèi)的劍，一下子斬斷了侍女的整條胳膊，臉色很冷靜。

　　我整理好發(fā)髻，拿梳子給你理一下你的劉海。
　　你突然拿手遮住額前的血玉說：姐姐，幫我找樣?xùn)|西遮住它！
　　我不自覺拿手摸了摸我額頭上同樣的印記。
　　那是我們身為阿修羅族巫女的標志。
　　一代巫女一代王。
　　依照阿修羅族的慣例，巫女與王共進退。
　　前代女王逝世后，前代的兩位巫女馬上仰藥自盡。
　　而血玉便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剛成為巫女時，我很感動地對你說我準備用一生侍奉王。
　　你聽了不以為然，說：姐姐不要有什么以身報恩的念頭，位于神族最高點的王那天之所以會救我和你，是因為我和你是被選中的。
　　你說著這話的時候，聲音里有著濃濃地嘲諷，你用手按著血玉說：姐姐，我真討厭這東西，像是他們給鐵獸蓋的章！

　　我從侍女手里接過華麗端莊的禮服，給你穿好。
　　禮服的顏色的各式各樣深深淺淺的紅，柔軟流暢地重疊著，衣袖如同鳥寬闊的羽翼，優(yōu)美地伸展開來，比春末的千重櫻還要瑰麗。
　　你站在鏡子前仔細審視著，姣好的眉頭一點一點舒展開來。
　　我的目光在鏡中與你相遇，你微笑，唇角綻一朵艷麗無雙的曼荼羅，充滿了沒有任何男人能夠抵擋的魔性誘惑。
　　鏡子很亮，我想起自己寢宮里那面碎鏡。
　　鏡子本來是很美麗的，小巧玲瓏，琉璃制的鏡面，各色寶石鑲嵌的鏡邊。
　　是你和我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母后給的禮物。
　　也就是在那一天，異族又一次攻入了王宮，在父王和母后的鮮血中我拖著你狼狽出逃，當(dāng)時，我手里握著的就是那面碎了的鏡子。
　　我和你就這么從高高在上的公主的身份淪為了逃亡者。
　　我努力拼湊好破碎了的鏡子，努力盯著它，想著從它身上找回一點過往，畢竟，這是唯一與繁華有過牽連的東西了。
　　可是沒有，鏡子映出的是破碎的容顏，破碎的景色，于是一怒之下，攪亂它，等待下一次重新開始。
　　你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拼湊著一面碎鏡，說：補得再好也總歸是補過了，拿來用時里面的人永遠都是分裂成許多的。
　　當(dāng)時我回答說：總可騙自己它仍在。
　　回過神來時，你臉上的笑已經(jīng)斂去，神色有點黯然，目光從鏡子里直勾勾地盯著我，清亮得駭人，似可望進我的心底。
　　我知道你也想起了往事。
　　該怎么說呢，不同于出生三百年方可有一個成熟人格的神族，被阿修羅族選中前，我和你已經(jīng)成人，且經(jīng)歷了許多事，做了巫女一百多年后，讓我和你有著相當(dāng)于人類百歲老人的滄桑。
　　年輕的身體，蒼老的靈魂啊！
　　鏡子里的你又已經(jīng)收起了黯然，重新綻放著美艷。
　　你總能迅速讓自己從傷感中跳出來，快速地找到轉(zhuǎn)移自己注意力的目標。
　　我不能。
　　初入阿修羅城時，只覺生活有了保障，空多出漫長的歲月與壽命供我打發(fā)，總覺得來日方長，于是我日漸慵倦下來，就像是烈焰燃燒后的灰燼。
　　而你不同，你馬上就有了明確的目標，在你看到王時。
　　我要嫁給她，姐姐。你說，一點也不顧自己的言談是如何的驚世駭人。
　　現(xiàn)在，你確實做到了。

　　離行禮的時辰還早，于是我建議你先吃點東西。
　　我拿起一個征兆著喜慶的梨枷果削皮。
　　想起有逃亡的一夜，我和你在森林里露宿。
　　你半夜醒來緊偎在我身旁，說你夢見了父王與母后。
　　那天夜里，我和你說了很長的話，你說你對我最早的記憶是這樣開始的：十二年前我和你五歲，有一次在森林里玩得迷了路，天黑的時候也沒能回宮，你哭喊著餓。我抬頭看見高大的梨枷樹開滿了花，但枝頭上已經(jīng)有一個剛成形的梨枷果，于是我爬上去摘了下來，和你香甜地分享了，那個青澀的梨枷果就這么在你的記憶里香甜了那一刻，那一年，十年，一百年，一輩子。

　　可能果子有點酸，你小小地皺了皺鼻子，這是你從小就有的習(xí)慣，我吃到酸東西會連連眨眼，你則皺鼻子。這么多年了，兩個人都是沒改，習(xí)慣，本就是根深蒂固的。
　　姐姐，你也沒梳頭，讓我來給你梳吧。你放下咬了幾口的果子，拿起梳子對我說。
　　好的。我點頭微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十指上鮮紅的蔻丹有著張牙舞爪的張狂，我皺眉說：舍脂，顏色不怎么好看，換了吧。
　　鏡子里的你怔了怔，馬上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你柔順地點頭說：是，我換成櫻紅。
　　你很驕傲，你很任性，你還還很刁蠻。
　　因為你的身份容許你驕傲任性刁蠻。
　　你還是個倔強的人，認了一件事便死不回頭，父王母后每每只能看著你的任性嘆氣，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現(xiàn)你會聽我的話。所以當(dāng)侍女做錯事或你正在生氣時，她們總會來找我。

　　鏡子里，你亭亭玉立，周身纖濃有度，看身高，應(yīng)該是比我高一點，你，已經(jīng)長大了。
　　很小的時候，我和你總是問母后：我和你長大了會怎樣？
　　而現(xiàn)在我和你都已長大。

　　你給我挽好了發(fā)髻，用了式樣完全一樣的頭飾，唯一不同的是，你的是金飾，我是銀的。這應(yīng)該就是現(xiàn)在我和你的區(qū)別。天妃與巫女。
　　你彎下腰，把頭擱在我肩上，雙手圈住我的脖子笑：一模一樣呢。
　　我的眼睛弓成美好的月牙，是一樣，銅鏡里，你的黑發(fā)映成了金色，我的銀飾也映成了金色。
　　記得你有一次問我：姐姐，你說我像什么？
　　我說你像烈焰，那種不顧一切燃燒的氣勢，一直鮮紅絢爛到現(xiàn)在。
　　你聽了笑得哈哈哈，說：姐姐，你不知道雙子的命運是永遠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無論性格是多么的不同，本質(zhì)總是一樣的嗎？你也是火焰，只是你是白色的，不張狂不熱烈的靜靜燃燒，在你溫和外表的內(nèi)部，總有一天你會焚毀自己的。
　　總有一天。你說。

　　你示意我站起來換上禮服。
　　你從侍女手里取過禮服時，門口傳來侍女長珊底羅嚴肅的聲音：王妃殿下，請去禮堂準備一下。
　　我和你回過頭，她過來行禮，說：臣知道王妃殿下和迦羅大人姐妹情深，但君臣有別，請殿下以后不要再放下身段做如此于禮不合的事。
　　你悻悻地把衣服塞給一旁的侍女。
　　侍女們給我換上衣服，而你在珊底羅的引導(dǎo)下慢步走向禮堂，就這么在我視線里越來越遠。
　　我感到悲傷，不知道是為了你還是為了自己。
　　侍女們呵呵地笑，說：新娘沒哭，做姐姐的倒先哭上了。
　　當(dāng)時我想起的是父王有一天對我說過的話：迦羅，這一輩子我只得你和舍脂兩個女兒，舍脂比不上你穩(wěn)重，繼承大統(tǒng)的應(yīng)該是你。

　　你成了王妃后我很少看到你，反正那之后的日子像潮水，來來去去將時間推開許多。
　　我獨自一個人住在少了你的寢宮里，一只蝴蝶在窗口撲閃了一會，又到別處去了。
　　人的心看似很堅強，其實很軟弱，哭得再傷心，該睡的時候還睡，仍會覺得渴覺得餓，現(xiàn)在想起來，原來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剛逃亡時，我和你都有過身在噩夢中的感覺。因為是姐姐，我強迫自己從夢中醒來，那段日子，我總是憐憫地看著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的你。從天上掉到人間，總是先要糊涂一陣方能清楚，人的心啊，痛過了，也就忘了。

　　有侍女過來報喜，說你懷孕了。
　　我來看你。
　　你臉上有著為人母的喜悅，斂去了高傲，帶著點心滿意足。
　　你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考慮日后為人妻為人母的生活。你有時會來問我：姐姐，我和你以后會嫁個怎么樣的人呢？
　　我不喜歡一生這個議題，因為實在是太過遙遠。但是我和你一樣總是想得很多。
　　生活了十五年的美麗王宮是二十三年前的父王為了迎娶母后而建的。于是，我常常在宮后的金色樹林里做著少女金色的夢，夢想也有一天，有一位英俊的王子來娶我回去，為我修一座王宮，并給我如父王給母后那么多的愛。
　　我幻想過兒孫繞膝，共享天倫之樂。那時候被你輕磕腦門：你以為你是母豬嗎？
　　如果沒有后來的宮變，我想我會有這種生活。
　　不過你比我現(xiàn)實，你說：以后我和你指不定會用來聯(lián)姻。
　　說著的時候，你美麗的臉上流淌著淡淡的惆悵。
　　可是現(xiàn)在實現(xiàn)我那個愿望的是你。
　　舍脂，我想我應(yīng)該是妒忌你的。

　　那之后不久，雷神帝釋起兵謀反。
　　王忙了起來，他總不在城里，你眼里開始無意中流露著寂寥。
　　后來我經(jīng)常看到你，你經(jīng)常在城里大宴賓客。
　　精心剪裁的衣服巧妙地掩飾住了雖然懷孕卻還不大明顯的身體，你在眾人的眾星捧月之下夜夜笙歌。
　　珊底羅不止一次地告戒你，說這是一個王妃不得體的舉動，會給王帶來不好的影響。
　　剛開始你會帶點愧色，后來次數(shù)多了，連以嚴厲著稱的珊底羅都只能嘆著氣來找我，說迦羅大人與王妃殿下關(guān)系深厚，還請大人也勸戒一下殿下。
　　于是我過去從阿諛奉承中拖出你，看見你滿臉的濃妝，我記得你是一直不喜歡化濃妝的。
　　我說：舍脂，你學(xué)小孩子鬧夠了嗎？
　　你笑出聲來，說：姐姐，也只有你知道我是在學(xué)小孩子鬧。
　　你頓了一下接著說：姐姐，從小我就知道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若我是一個孩子，我可以大哭大鬧，讓大人注意到我的所想所要，然后他們會滿足我。
　　我說：舍脂，你何苦呢？一個小孩子鬧得再厲害，大人若還是聽之任之的話，他就該知道這招已經(jīng)不靈。
　　你掩在濃妝后的臉終于不笑，你苦澀地說：可是姐姐，不知真相心不甘。
　　我回頭看見了你眼角的細紋，人是怎么老的？精描細摩的是寂寞滄桑，一筆一畫都是欲蓋彌彰。
　　王啊，你究竟是為了什么娶了舍脂？我看著黯然的你，不由得想問他：既然不愛舍脂，為什么娶她？既然娶了她，又為什么冷落她？有靈性的舍脂就這么給拋入了深寒后宮，年深日久，靈性便這么退卻了光澤，對你的愛就這么給消磨殆盡。
　　夜，漫卷著濃濃的黑暗，裹挾著幽幽的蓮香，一下子把我和你收攏了去。
　　我和你抬了頭看，天邊有幾顆星孤零零地亮著，很遙遠很無奈的樣子。

　　叛軍如燎原之火，不到幾月，就打到了善見城下。
　　王決定與叛軍決戰(zhàn)那天，我起了個大早來看你，你在寢宮前看蓮。
　　主人經(jīng)常不在的阿修羅城，大部分時間，只余下那一池池的蓮做了主人。
　　我注意到你的發(fā)梢衣角都很潮，竟是立了一個晚上。
　　你看見我，有點茫然，說：姐姐，他不愛我，我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抬頭時，你已經(jīng)走遠。
　　清晨的風(fēng)濕漉漉的，蓮葉越發(fā)的綠，花也潤潤的，幾滴露珠在碧玉般的葉上若眼波流轉(zhuǎn)，幽怨之外尤有媚然決然。
　　就是在那天夜里，你告訴了我你的叛意。
　　你居然就這么坦白地告訴了我，是因為從小你就對我沒有秘密可言，還是，你想嘲諷我？
　　我拼命地盯著你深色的眼瞳，想從中看出點端倪來，可是沒有，你的眼瞳靜若一潭死水，似完全退卻了激情。
　　我的心劇痛，痛得我說不出話來，似生生給撕去了半身。
　　你走了，終于在我視線里消失不見。

　　因為你，天界最高貴的血族延續(xù)了千萬年的血脈就這么給生生斬斷，所有的榮華，一朝之間，灰飛煙滅。
　　因陀羅，我的未婚夫，臨死前對我說：迦羅啊，逃開吧，逃離這里——
　　我撫過額上的血玉，想起你說：姐姐，我真討厭這東西，像是給蓋了章的鐵獸！
　　所以筋疲力盡的你終于選擇逃了是不是？可我呢？我能逃哪去？巫女的印記讓我無處可逃。
　　我的衣裙上染滿了因陀羅的血，我的靈魂里奔號著族人的不甘。我殺死了自己，噴血的那一刻，我想你是不是能感覺到失去半身的銳痛呢？

　　我終是沒有死成，只是脖子上看不見的傷，每到了夜里就剜了心的疼，讓我恨極。
　　舍脂，我想我應(yīng)該是嫉恨你的。

　　俱摩羅天，這個俱修摩部羅最后的王在以后三百年的等待里一直與我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他，只是，當(dāng)初他在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看到我時，臉上的神色是由身心俱廢的絕望一轉(zhuǎn)為歡呼雀躍的期望。
　　那一刻，我感到心挪了一個位置，再也移不回去，我想，這可以叫做心動。
　　等待的日子久了，我也漸漸地淡忘了很多事，只是偶爾想起你時，我會想起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夢的前一半是真，后一半是假。
　　我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夢，盡管手腕處延展開的疼痛讓人不疑所見為真。
　　我夢見逃亡時慌不擇路摔入了懸崖底，吊掛在懸崖邊，風(fēng)一寸寸地刮過來浸透人骨，緊緊攥住我手腕的是你，拼命的將我往上拖，淚就這么從她深色的眼瞳中滾出，和著你胳膊上的血直直地摔入深淵，偶有那么一點，掉落在我的臉上，就這么將融融的暖意傳遞給冷澈心扉的我。
　　姐姐——姐姐——
　　你嘶喊。
　　放手，放手��！
　　我的聲音凄厲無比，回蕩在夜風(fēng)中，只一會，便消散了。
　　你咬了牙搖頭：我只有姐姐你了啊——
　　下一個瞬間，角色倒轉(zhuǎn)，懸崖邊上的你在風(fēng)中凄厲地對著我喊：姐姐，放手��！放手！
　　醒來時，我看著身旁俱摩羅天恬靜的睡顏想，聯(lián)系我和他之間的也許不是愛，而是寂寞。所以我們相互需要。
　　當(dāng)初我和你也應(yīng)該是相互需要。
　　因為，我們都怕了寂寞。

　　再次想起你的時候，是在看見你的兒子時。
　　當(dāng)時我想的是我和你都是天涯海角，無處可逃。
　　把血玉交給你的兒子后，倒在俱摩羅天的懷里，我能看見你不甘的眼神，可是，真的是無處可逃。
　　四百多年前，王選中了我和你時開始，我和你就已經(jīng)給他定好了結(jié)局，我和你無法也無力更改。
　　你說雙子的命運永遠連續(xù)在一起，無論性格是多么的不同，本質(zhì)總是一樣的。既然我無法猜透你想要的是什么？那么，我，要的是什么呢？
　　三百年來，我一直在思索著過往的一切，愛我的和我愛過的，傷我的和我傷過的，歡樂的，痛苦的，悲傷的，美麗的，哀傷的，寧靜的。可到最后我全失去了它們，明明我已經(jīng)抓得那樣緊。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我想王大概能給我解釋，所有的人總應(yīng)能在某個地方重遇吧，那個地方不會有怨，也不會有恨，也應(yīng)該不會有這么多的不甘與無奈�；钪鴷r尚未來得及看清的許多人和事，在那里應(yīng)可細心地看下去，人們口中傳述的永遠，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你說是嗎？我的，妹妹。
　　舍脂。

　　[完]

　　附：由上胡謅的不講格律不講對仗的偽詩兩首^^

　　雙子恨

　　舍脂

　　生來父母掌中珠，自視人間天驕女。無憂歲月隨性過，不知塵世幾多苦。
　　一朝敵酋犯京都，姊妹頓成亡國屬。菱花半壁香塵污，舊日繁華無處睹。
　　眉斂一帶傷心碧，目凝兩泓春波綠�？論硭殓R望紅塵，人間多少傷心處。
　　幾年流離傍江湖，披風(fēng)瀝塵難盡錄。星軌運命從天定，甄選女巫列神伍。
　　明眸麗姿顏勝玉，君王聘為水城主。雙城歡騰慶合壁，四海把酒話聯(lián)珠。
　　東城進貢玲瓏玉，西海呈賀血珊瑚。南疆朝奉瓊瑤樹，北域望獻錦繡圖。
　　紫香瓊脂新月露，朱犀鮫淚夜明珠。善見賜下胭脂繡，奇珍異寶不勝舉。
　　錦衣空醉淋漓樂，天音笑傳清平舞。眾口交贊連理枝，世人盡羨比目魚。
　　半夜久候夫不至，一夕未眠日上初。春宵夜夜無人共，良辰每每還虛度。
　　玉容寂寞花無主，只影徘徊空回顧。霜濃露重庭戶冷，袖拂琴絲無緒撫。
　　靜室斜月薄情負，朱燭紅袖人影孤。滿宮明月梨花白，半池紅衣蓮心苦。
　　心難訴，情難付，意難盡，眉難舒。南柯一夢人醒悟，情權(quán)兩空心嗔怒。
　　適逢驚雷震長空，鐵騎蜂馳勢如虎。一夜鳳起驚四方，雙城焰滅鋪萬骨。
　　征塵萬里鳴笳鼓，劍魂隨主奈何渡。戰(zhàn)畢同尊雷神帝，功競身留天宮住。
　　翻手為云覆手雨，天人三界皆驚懼。原擬身入云端舞，豈料寶珠懷中誤。
　　一胎雙子心躊躇，手刃親兒入迷途。韶華催促轉(zhuǎn)金烏，流年暗換眠月兔。
　　菱花鏡中顏見老，翦水眸映心生妒。瞬息蓮華三百秋，彈指紅顏半生暮。
　　六星匯集破天來，一劍霜寒噬心苦。夢回酒醒人何處，轉(zhuǎn)望來程已無路。
　　思難復(fù)，恨難數(shù)，身難返，人難故。花謝花開終有時，緣生緣滅本虛無。
　　且聽杜宇聲聲啼恨苦：君莫舞，君可見，繁華落盡皆塵土！不如歸去，田園將蕪。

　　迦羅

　　錦園花開滿庭芳，采蓮歌唱笑語忙。凡塵不掩殊絕色，姊嬌妹妍勝海棠。
　　彩繩長搖秋千架，碧波輕漾蘭舟槳。好風(fēng)光，景不長，難料一夕國土喪。
　　漫天血光夜未央，目斷征鴻入云梁。菱花半壁香塵污，去國離愁恨千丈。
　　數(shù)年流離瀝風(fēng)露，選列神伍心稱良。畫堂春暖繡緯重，青鼎浮動寶篆香。
　　清酒一杯春竹葉，宮娃雙舞醉鴛鴦。目眩神迷人訝然，猶恐身處南柯鄉(xiāng)。
　　君王選妹主中宮，情絲半卷歡顏強。荼蘼盡放心無托，韶華淡沒情暗傷。
　　朱樓秋露正清淡，玉欄淺月已昏黃。金戈打破春閨夢，鐵蹄踏碎禁城霜。
　　深宮酒醒寒驚恨，沙場笛凄春斷腸。雙子心分人空望，一夜鳳起驚四方。
　　亡魂游魄悲聲慘，血雨愁云隨風(fēng)蕩。皆恨帝釋翻滄浪，盡咒舍脂亂臣綱。
　　耳聞目睹心寸寒，枯骨滿地實堪傷。人清冷，劍吐芒，星失色，月無光，
　　善見一戰(zhàn)舉世驚，戰(zhàn)神義盡名留芳。成敗已判日蒼茫，去留無意心凄惶。
　　回望宮中殘荷蒼，減卻清香越添黃。遠樹煙云渺情冷，空山雪月浸恨涼。
　　游目四顧創(chuàng)痍遍，只盼一場噩夢鄉(xiāng)。王圖霸業(yè)轉(zhuǎn)頭空，斷壁殘垣恨難量。
　　心念故主知遇恩，誓隨血族共存亡。懷擁青鋒輾傲骨，頸濺紅雪污淡裝。
　　紅消香斷魂逐主，君王托劍令還陽。身寄花都三百秋，心系劍魄幾度望。
　　閑將碎鏡常把玩，細思前塵盡滄桑。為堅夫意將夫瞞，懷擁寶珠夢一場。
　　紅蓮焰開朝幼主，菩提春回喜心房。為酬故主再自戕，難還花都舊模樣。
　　淚相望，情俱傷，意難盡，心欲狂。方自心愧情欠花都主，俄而情牽幼時無憂鄉(xiāng)：
　　春櫻醉人腸，夏蓮入夢香，秋葉染朱絳，冬雪裹綺窗。
　　曉映湖光逞新妝，夜沐月影話情長。菱歌一曲音繞梁，姊妹雙笑花滿堂。
　　思未已，不勝惆悵，只覺繁華三千鏡中鑲：淺看蒼苔墻角螢，淡聽西風(fēng)檐外鈴。
　　月正明，風(fēng)正清，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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