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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忠靖侯府的三姑娘明日就要出嫁。十六歲的少女想不明白,怎么一不小心就長大了,一不小心就要做別人的妻子,別家的媳婦。
她只想做阿爹阿娘的女兒,做祖母的小孫女。
想到祖母,三姑娘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放下嫁妝單子,去了祖母的正房。
她的祖母可是堂堂郡主,曾經(jīng)也是皇帝的外甥女,見識一定比旁人廣博,經(jīng)歷一定比話本兒上說的還有趣。
不過,祖母幾乎不怎么談未出閣時的日子,每逢她拉著祖母的衣袖求她講:“先帝一定很寵愛您吧!”一向愛笑的祖母便會神情嚴(yán)肅:“天家的事兒,豈是咱們議論得的?”
三姑娘每每吐吐舌頭。
如今她就要出嫁了,祖母總該說些私房話了吧?
聽完祖母一番板板正正的“為人婦為人媳”教誨,她纏著祖母撒嬌:“媛兒不知道怎樣同夫君相處嘛。媛兒長了這么大,除了自家親戚,也沒見過幾個男子!
祖母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緩緩轉(zhuǎn)頭看了看窗外的月亮。
“這五十年來,京城的風(fēng)俗是變了些兒,越發(fā)講究起男女大防了!
“那么五十年前,京城的風(fēng)俗是怎樣的?”三姑娘眼瞅著就要套到話,秋水眼里笑意盈盈。
祖母說:“看來阿媛是想聽聽從前的事了!
“正是,祖母想講嗎?”
老人發(fā)出一聲輕嘆!皬那暗氖拢幢厝呛玫,你小孩兒家,聽著不好。”
“祖母怎么還當(dāng)媛兒是小孩兒?人活在世上,本來便是有喜有憂,媛兒明日一去,什么事都該自己擔(dān)著。”
祖母搖了搖頭,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苦笑。
“當(dāng)年我是母親的獨生女兒,父親在我年幼時便與母親和離,我隨母親住在公主府,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真真不知苦惱為何物。”
她母親延秀長公主是元熙帝異母妹,外祖父景弘帝膝下女兒本就少,夭折的又多,五十年前還活著的只延秀一個,自然風(fēng)光無限。元熙帝與這個妹妹也算有些情分,外甥女一出生,便封為嘉福郡主。沒過兩年,公主即與駙馬阮騰和離,此后公主府上上下下無人敢提個阮字。
公主曾對女兒笑言:“若非你娘是宗室之女,該當(dāng)給你改姓才是!
她一直叫做阮清嬈,沒那個福氣叫齊清嬈。
——但是,倘若母親不是宗室女,還能這樣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睾碗x瀟灑度日嗎?
“十二歲那年,也就是元熙九年,你外曾祖母辦賞花宴,我滿園子瘋玩。那次請了位有名的清樂坊琵琶師,我和她有幾分交情,事先約了她在偏廳見面聽曲子。我在那里沒遇見她,倒認(rèn)識了一個人。”
那時阮清嬈推門而入,恰好對上一雙漂亮但陌生的眸子。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青衣少年,眉目精致,懷抱琵琶,搭在弦上的手瑩白如玉。他衣飾打扮并不起眼,但一見便知質(zhì)地不差,更兼氣質(zhì)清華,明明是普通的裝束普通的場所,卻清雅絕俗,耀眼奪目。
“我還以為他是琵琶師的弟子,但他否認(rèn)了,只說自己是琵琶師的朋友,來此游玩的。琵琶師有急事,并非故意爽約。當(dāng)時京城風(fēng)氣開放,我母親又素性不拘小節(jié),這也不是什么大事!
阮清嬈也不是完全不奇怪:四十歲的琵琶師,會與個十來歲的少年交朋友?
“他給我彈了一曲,很是好聽,說是彌補他朋友的失陪。唉,其實我自幼學(xué)習(xí)古琴,愛好以此標(biāo)榜高雅脫俗,對琵琶有些看不上,與那位琵琶師交好純是好奇而已。但那少年奏的曲子輕柔婉轉(zhuǎn),風(fēng)格自成一家,實在是把我吸引住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當(dāng)朝大司馬薛凌的庶出幼子,這一手琵琶是自幼學(xué)自他娘的!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
除夕宮宴上大司馬躬身說著“幼子頑劣,唯好歌妓樂工之技”,宗室貴女圈子里竊竊私語“薛三公子長得比大司馬好看多了”,踏青時看到的那張隨在兩位兄長身后彎眸淺笑的臉,酒樓上聽到別人撒的酒瘋“春風(fēng)樓如今還有誰比得過桃華姑娘”。
她偷偷問過母親,雍容華貴的長公主一副了然的神色,笑道:“當(dāng)年大司馬還是威烈大將軍,為了個桃華姑娘,鬧得京城亂七八糟!愎媚锛壹业,可別外頭說去,小心臟了名聲!
“他長得像他母親,這是他后來同我說的。確實如此!
這是一個相當(dāng)俗套的故事,小郡主情竇初開,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一個人。
他叫久平,一生順?biāo)欤f事太平。
她約他外出游玩,逛廟會,跑馬射箭,從草長鶯飛到雪落重檐,從可愛的雙丫髻到華麗的金釵花鈿。
那位一生未娶的大理寺少卿臨終,薛久平居然換了一身女裝,挽起烏發(fā)如云,抱琵琶在他病榻前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貜椓艘磺?br>
隔著紗簾,少年人鋒銳的眉目恍惚間變得柔和,時間須臾間后退,沙漏在二十年前靜止。
“桃華,我看見你了!
元熙十三年,正值元宵佳節(jié),阮清嬈配著幕籬登上北市的孔雀臺,奏起古琴。
這是她的古琴師傅教她的曲子,名叫“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聚集過來的少年男女,好奇地猜測她心里的那個人。
——花燈如晝,游人如織,伊人如星如月。
薛久平一身黑衣,抱臂站在角落,嘴角帶笑。
“元熙十四年正月,大司馬謀逆的消息傳入陛下耳中!
大雍開國以來,以定軍虎符為兵權(quán)憑證。大司馬手持一半虎符,掌控西北疾風(fēng)軍,同時有權(quán)調(diào)動京郊神機營火器。其勾結(jié)前朝余孽,與京城繁華之地埋伏的奸細(xì)也多有來往。當(dāng)時北戎犯邊,禮國公奉命出征。大司馬的兩個嫡子忽然出現(xiàn),手持余下一半虎符,誣陷禮國公謀反,聲稱奉旨收回兵權(quán),又派刺客暗殺禮國公及其妻兒,嫁禍二皇子。
“二月,戰(zhàn)火燃遍京城。
“三月,云旗谷一戰(zhàn),大司馬敗。陛下查得奸細(xì)與清樂坊有關(guān),坊中人十成里殺了七八成。聽說,我交好的那位琵琶師臨刑前高喊‘阿華吾友’。
“四月,有密保稱我母親亦參與此事,公主府查出可疑信函。陛下尚念手足之情,只是將我們軟禁了。此時由于兩半虎符均流落在外,武將之間人心惶惶,風(fēng)聲鶴唳。
“五月,大司馬幼子出現(xiàn)在蓮城一帶,疑似殺人潛逃。
“六月,大司馬被手下鴆殺,長子次子伏誅。陛下將我們解了禁,只是公主府的用例和食邑裁剪了一半。禁軍圍困叛軍殘部,薛久平投降。
“最后一次見他,我假冒兵卒身份,遠(yuǎn)遠(yuǎn)站在后面。他像發(fā)瘋似的彈著琵琶,曲調(diào)凄厲,一曲終了,便說‘他不配做我的父親,我娘被他殺了,他騙我!’,摔了琵琶,一步步倒退到懸崖邊,亮出身上藏的剩下半片虎符,忽然轉(zhuǎn)身跳了下去。
“他就這么消失在我面前,我忽然暈了過去,再醒來是在自家的床上。原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陛下對我很是生氣。徹底平叛沒多久,我娘就去世了。陛下給我定了親,孝期一過,我就稀里糊涂地出了嫁。你爹爹出生的那一年,陛下也賓天了!
三姑娘咬著嘴唇,怔怔地看著祖母。
祖母卻笑了:“好孩子,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情情愛愛,都不重要,這日子怎樣過,全憑你自己了!
她重新看看月亮!爱(dāng)年元宵節(jié)的月亮,也是這么亮。你的祖母當(dāng)年還是個傻丫頭,如今也長大了,老了!
“他可一點兒都沒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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