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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個粉絲的自我修養(yǎng)》
我思故我在。
一
“裴之去十三班了!”
“不會吧!”
“好像是為了那個叫林朝夕的女孩子,交了三門白卷呢!”
“不愧是裴神,直接交白卷!”
“——所以說啊,就說你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媽媽,不要像那個裴之一樣,獎是拿到了,人也廢了!
電話里面?zhèn)鱽硎煜さ穆曇,比過去似乎略帶一點唏噓和滄桑。語氣中充滿了期待。
但是章亮從里面聽到的信息卻和他母親預想的截然相反。
“媽,裴之拿到的是終身成就獎,并且還在繼續(xù)下一個研究,不是什么廢掉了!
“……你真是——”電話那頭的人沒有說完,片刻后仿佛賭氣般回復,“什么研究!我看你們這些搞研究的就是把腦子給學壞了!”
“整天關在實驗室里對著屏幕寫寫畫畫!你都多久沒回來看過你爸爸和我了?人裴之還拿了個獎呢,你呢——”
電話里的女聲驟然一下變得嚴厲,章亮嘆口氣把手機拿遠了一點,最后索性放在手邊,繼續(xù)手上公式的計算。
臺燈的光照在眼前的稿紙上,從桌前窗玻璃的反光中隱約看見自己的倒影。原本算是高大的身影埋在這片書山紙海時,顯得那么渺小。
十多分鐘過去了,手機里的抱怨聲還是沒有停止的勢頭,章亮放下筆重新拿起手機,想要打斷電話那頭母親的嘮叨聲時,突然聽見她關于裴之近況的描述。
“——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不結婚!整天關在屋子里,還找人來學開鎖!邪門歪道!不知道在干什么!你以后就少和他來往——”
“裴之學開鎖?”章亮忍不住打斷了電話那頭的聲音。
“哪兒!”聽見章亮終于感興趣了,電話那頭的聲音也立刻變得更加精神,“何止是學開鎖!我聽家里的阿姨說,她碰到裴之家的那個阿姨,聽說最近他在學催眠,不知道是準備干什么。但是要我說啊,準沒好事兒!”
后面關于裴之買了別人家的老宅一個人住進去的議論章亮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因為那已經是被同學們反復議論過的舊事了。章亮還記得那年同學聚會時,還有人議論過中學時裴之為林朝夕交白卷的事,笑著說裴之實在是太執(zhí)著,愛了林朝夕幾十年,大概比數學更愛。
而林朝夕——
雜志封面上那張冷酷地臉從記憶中一閃而過。
昔日那個十三班的吊車尾早就在二十歲時斬獲時尚女王的稱號,雖然章亮完全沒關注,可是每次和朋友同學們見面時,林朝夕難免被反復提及。
三十歲那年,她結婚的消息占據了網絡頭條的半壁江山,比當年著名藝人的世紀婚禮都更加耀眼奪目。
——可是對方卻不是裴之。
這件事超出所有人的預期,除了隱有所覺的章亮和陸志浩。
因為二十八歲那年,當裴之和林兆生拿到他們證明圖同構NPconplete時,慶功宴上,林朝夕唯獨沒有出現。
那場慶功宴云集了裴之和林兆生能想到或不能想到的每一個人,整條巷子里都充滿了歡聲笑語;疱伒臓t灶架在林家的院子里,熱氣蒸騰、人聲鼎沸。街坊四鄰隔得老遠向林兆生道賀,所有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喜悅。
只有裴之——
章亮看見他在林朝夕那空蕩蕩的房間門口駐足頓首了好一會兒。
她房間的燈開著,大概是代替她出席這次的慶功宴;椟S的光照在裴之的臉上,把他原本應該欣喜地臉色照得泛黃——充滿苦澀。
章亮很不高興。
所以他大老遠的跑去林朝夕公司樓下,堵到了凌晨離開的老同學。
“喂,林朝夕!”章亮從樹影下出現喊著對方名字的時候,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故事里的反派人物。
而那個封面上的時尚女王,只是皺眉審視著他。
“你怎么連你爸和裴之的慶功宴都不去!闭铝晾碇睔鈮训膯査。
他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一抹憎惡地神色,間或夾雜了一點憤怒地苦澀。
“你還真是沒變啊,章亮。”林朝夕的話答非所問,“這么多年了,還在當他的腦殘粉!
“說誰腦殘粉呢!”章亮的聲音提高了,但還沒等他走到林朝夕的身前,一輛保姆車已經開到了他們中間。隔著車身,他聽見林朝夕上車的響動。
“喂,林朝夕!”章亮喊了兩聲,“為什么老躲著裴之!”
片刻后,車窗被搖下來,林朝夕的臉從車窗的縫隙中出現。章亮突然發(fā)現,她臉上的妝容很濃,濃得幾乎看不見她幼年的輪廓。
“為什么?”她說,臉上盡是嘲弄,“因為在他旁邊的每一秒他都在提醒我,我是個比不上她的劣質低仿!
“在他們這些天才面前,我不過是個卑微又可憐的普通人!
“所以作為普通人,我想保留一點自尊!
說完她盯著章亮的眼睛,“我其實挺佩服你的,章亮!绷殖φf得很認真,“這么多年,你竟然還是沒變。”
“像個永動機!
她說完,車窗還沒搖上,保姆車已經開出去了。
章亮的腦子里閃過一點奇異的感覺,但是林朝夕離開得太快,他甚至沒來得及理清那一點思路,只隱約看著離去的車尾沉思。
黑暗中遠去的車廂如同一枝疾射而出的箭,充滿了鋒芒銳利。而那其中林朝夕的臉,實在是太過鮮明,模糊了他記憶中那個令他恨得牙癢癢的童年林朝夕。
只覺得物是人非,像是截然不同。
二
飛機起飛降落的轟鳴聲從頭頂呼嘯而過,章亮推著行李箱出了機場大門。
晴空萬里無云,照得刺眼。給家里人發(fā)了短信他就上了約好的車向裴之家疾馳而去。
站在裴之的家——應該說,林朝夕過去的家門口,那種奇異的感覺又一次從心底升騰而起,和十二年前,他看著林朝夕那截然不同的臉離去時一般無二。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格外重要的東西。
這棟老房子屹立在舊巷子的角落,紅色的圓錐頂部斑駁不堪,卻能看到養(yǎng)護的痕跡。章亮站在門前,一瞬間恍然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裴之和林兆生剛剛獲頒獎項的那天,他被邀請來吃火鍋。
幸好來開門的裴之打消了他的妄想。
門后的那個裴之是四十歲的裴之沒錯。
“裴之!闭铝亮晳T性的昂起頭。
“章亮!”裴之看上去很驚訝,“你怎么來了!彼χf,完全沒打算讓開身體。
“聽說你最近放棄了數學研究!闭铝镣现渥油崎_裴之走進去。
裴之笑而不答。
章亮走進玄關,越發(fā)感覺到自己似乎穿越了時間的軌跡,站在十二年前那天的時空中,和四十歲的裴之對話。
房子里的一桌一椅、一個杯子、一個花瓶都還是那天地模樣。
除了他們。
除了站在客廳里的兩個人。
早已不復年少。
“看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闭铝练隽艘幌卵坨R。
裴之沒有接話,坐在客廳餐桌的邊沿那兒看著他,只不過嘴角噙笑。
章亮想說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裴之看上去心情愉悅,雙目明亮。比他去年證明了P=NP的時候更加精神百倍狀態(tài)絕佳。
只除了他站在一棟停留在十二年前的老房子里。
“……你很開心?”章亮問。
裴之笑了。
“我為什么不開心?”他說。他身上那件黑色地針織衫上細碎的茸毛隨著他的動作飄搖,仿佛他那顆飛竄的心,“難道我不應該開心嗎?”他滿臉幸福洋溢的微笑,充滿了期待的光。
而他似乎興奮到顫抖地聲音,在這個略顯空曠寂寥的屋子里回蕩。
幾十年的老房子,冷氣似乎入了骨。
章亮心中彌漫說不清的不安和焦躁。林朝夕的臉再次從他心底浮現。他重新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晚上,那張冷酷而充滿憤恨苦澀的臉。
他搞不懂。
“夠了吧,裴之!”章亮忍不住大聲說,“你突然發(fā)什么瘋?”
“林朝夕十年前結婚的時候你怎么不發(fā)瘋?現在是證明了個pnp問題就開始放飛自我了嗎?”
“裴之,你也不過如此!”
這些話想都沒想就從章亮的嘴巴里冒了出來,把他自己倒嚇了一跳。
但是裴之只是因為他的話哈哈大笑。
“沒事發(fā)什么瘋去學催眠、學開鎖?你知道別人怎么說你嗎?”章亮皺眉看著眼前的人。
“嗯?”裴之看著他,“怎么說?”
‘說你是打算去綁架林朝夕,來個魚死網破!’
章亮沉著臉砸了一下行李箱的手柄。到底是什么也沒說。
裴之的眼神也順著行李箱看過去,像是終于想起來一樣問道,“你不會是打算住在這里吧?”語氣充滿了嫌棄。
原本只是打算來看一眼就回家的章亮一下來了脾氣,頭一昂,梗著脖子說道,“怎么,不敢留我?”
“不敢!迸嶂。
章亮氣結。
不過好歹裴之還是留他吃了一頓晚餐。
架在小院子里的銅爐子,炭火燒得熱浪翻滾。兩個大男人擠在小巧的竹篾四方凳上,在連綿的火燒云下燙粉紅色的羊肉片。
章亮總覺得這里好像留在了過去的時光。
“待會兒吃完你就回去吧!迸嶂贿呎粗ヂ獒u一邊說,他的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用不著你安排!”章亮回,“什么時候你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了,我自然會走!
“這不是亂七八糟的!迸嶂抵肜锏厝馄敖裉炝裟,是剛好你碰上了。這么多人,最后有個一起吃晚餐的,也算是巧。但是,不代表我不會叫人來趕你走。”
“沒用的,裴之。”章亮不以為意,“你一天不開始繼續(xù)研究,我一天不會離開。要不然,我的對撞機還等著你的研究成果呢!
裴之看了章亮一眼,再沒多話。
飯吃到一半,兩個人還是忍不住開始談論今年可能獲獎的論文,爭得面紅耳赤。等到夜風吹涼了滾燙的面頰,才發(fā)現天空最后一點赤橙的云也被黑夜蠶食。
于是收了桌子回屋。
裴之洗碗的時候心情格外好。章亮抱臂而立,晃悠著查看屋內的擺設。
客廳里的高低床上依舊放著整齊的床褥,被子疊成豆腐塊,枕頭旁還放著一本學術期刊,好像每天都有人在那里看似的。
等章亮轉悠到唯一獨立的房間門口時,裴之已經洗完了碗。還沒等章亮看清那房間桌子上放的東西,裴之已經先一步上來關了房門。
“飯吃完了,你該走了。”裴之說得毫不客氣。
章亮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晚上八點四十分了,確實該回去了。
“那我明天再來!闭铝磷叩介T口的時候說。
但是裴之沒有回他,只是站在門口對他笑了一下。而后就關了門。
那個笑臉的含義實在是曖昧不明,以至于章亮拖著行李箱在老舊小路上走了沒兩步時突然沒來由的感到心慌。林朝夕的臉再次從他心底浮現,不同的是,這次他看見了兩張臉。
一張倔強又尖銳,畫著時髦地彩妝;一張干凈又稚嫩,充滿堅毅地勇敢。
章亮毫不猶豫地轉頭往回走。
‘難道林朝夕還有個姐妹嗎?’章亮狐疑不已。
這想法似乎有據可依,長久以來一些模糊的事仿佛突然有了解釋。
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林朝夕不直接告訴大家她還有個姐妹這件事。
想不明白就算了,但章亮只害怕裴之真的做了什么無法回環(huán)的錯事——比如,監(jiān)禁?
他想到催眠和開鎖。
章亮趕到那棟房子前,喊了幾聲裴之的名字。里面悄無聲息。
他甩開行李箱,把那扇單薄的木門砸得砰砰響,依舊是毫無動靜。
“裴之!”章亮突然一下慌了。
“裴之!開門!”
剛剛那點懷疑裴之非法囚禁的擔憂完全被害怕裴之想不開的恐懼淹沒,章亮索性跑下臺階扛上行李箱,用力砸開了那道窄小老舊的木板門。
“哐啷”一聲,帶著些銹跡的鎖頭砸在地板上,在空曠的屋里傳播蔓延。
章亮越過地上門板的殘軀,穿過客廳,一眼看見那個小房間里透出地昏黃燈光。他走到房門前,看見坐在書桌前的裴之。
和剛才一樣,依舊穿著黑色針織衫的裴之坐在那里,卻好像變了個人,恍惚地看著手里那封信。
淚水從他的臉上滾落到他手里的信紙上。
他像是被冬風摧殘地落葉,倏忽間就失去了剛才的活力。
“裴之!”章亮用力握住他的肩膀。
裴之似乎大夢初醒般看向章亮。
“怎么回事?”章亮問。
胸膛幾番起伏,裴之用力呼吸幾次才勉強開口,“……夕夕她……希望我回來……”他說完,扯了一下嘴角。
那種強烈的違和感再次排山倒海而來,幾乎沖刷了章亮的腦子。
十二年前林朝夕的臉再次出現,和幼年奧數集訓營里的那張臉交織在一起,又分開。
她們像是拼圖的碎片,重疊又撕裂,讓章亮也跟著迷亂起來。
“你搞清楚,裴之!”他沖著椅子上這個頹然崩潰得男人怒吼,“林朝夕早就已經結婚了,你們都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了!”
“……夕夕她……我早該猜到的……”裴之喃喃自語,想要揮開章亮的手。
章亮忍無可忍,“看看你什么樣子,裴之!”
“你太讓我失望了!”
“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你喜歡的根本就不是林朝夕——”
裴之愕然盯著章亮。
“——那是她的雙胞胎妹妹!”
“……”裴之的眼淚突然停了。
“你想想,裴之!”
“她小時候那么聰明,只比我差了一點兒!后來上了中學,成績一落千丈!這能是一個人嗎?”
“你再想想!高三的時候,突然一下像是開了竅!一班的李老師幾次想去十三班把她和你一起要過來!結果呢?”
“高考都沒參加!”
“……別說了!迸嶂哪樕瓷先ズ芷婀,像是一種憤怒悲傷和無奈交織的笑臉。
“我早就覺得奇怪了!”章亮的話完全不受裴之阻攔的影響,“難怪她們看起來那么不同!”
“裴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章亮皺眉,“不對啊——”
“章亮!”裴之抓住了章亮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使勁兒把他整個人都壓在了桌面上,這下那張嘴才總算是停住了。
章亮伏在冰冷的桌面上斜看向還坐在桌前的裴之。
裴之的臉上還帶著剛剛流過淚的痕跡。
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了,中正地鏡片背后,掛著水痕的長睫毛在燈光映照下閃閃發(fā)亮。和他二十多歲上臺領獎時一般無二。
這一瞬間,章亮的心中生出一點憤憤不平的感覺。
他還要再說,但裴之嘆口氣松開了他。
“不是這樣的。”裴之靠后坐在椅子上,取下眼鏡緩緩擦拭鏡片上的痕跡。
失去鉗制的章亮從桌子上爬起來抖了抖領子,回身看向開口說明的裴之。當他回轉身的時候,突然發(fā)現當裴之摘下眼鏡后,能清晰看見他眼角的細紋。當他擦拭好鏡片重新戴好時,仿佛時光一瞬流轉,將幾十年的歲月全部還給了他。
終于不再是過去那個少年。
而坐在章亮陰影中地裴之則是抬頭看著他。
“有個故事!
“我隨便說說。你隨便聽聽!
三
臺燈昏黃的光在夜色中閃爍。
大概是電路有些老舊了,或是燈泡快不行了,那點微弱的光隨著滋滋的電流聲來回閃爍。
章亮坐在桌面上,難以消化剛剛聽到的事實。
從裴之嘴里說出口的話過于離譜,他下意識地反駁。
“這不可能!
然而他剛說完,就聽見裴之淡然的肯定。
“嗯!彼练(wěn)點頭。
“……你嗯什么?”章亮皺眉。
“沒什么啊!迸嶂α,“我在肯定你的推測!
章亮的視線從裴之的臉上四處掃過,企圖找到一點惡作劇的痕跡。可是裴之只是坦然的看著他。
“……平行宇宙是存在的!闭铝劣终f。
裴之聳了聳肩,目光看向房間墻壁上貼著的海報。
章亮的視線順著裴之的視線看向墻壁,墻上貼著幾個男人的海報,穿著暴露,姿勢扭曲,海報上還印著大大地花體字。
他皺眉,挪動腳步再次擋住裴之的視線。
“你不會是怕我現在的研究方向太成功,比你先一步拿到終身成就獎,才來搗亂的吧,裴之?”
這下裴之是真的笑了。
“我?搗亂?”當今最成功的數學家之一的男人笑得格外開懷,“你現在的研究成果還不值得我搗亂!
輕快的笑聲彌漫了窄小的房間。
可是片刻后,兩個人都收起了那副笑臉。
“哼,裴之。我們已經在著手世界最高級別的粒子對撞機的準備工作了,只要順利,可以預見我的成果必然會超過你!
“你也說了,‘順利’!迸嶂,“你覺得,會很順利嗎?”
這次章亮笑了,“這樣的話,你敢不敢比一場?”
“好啊。”裴之的回答出乎意料,“比什么?”
章亮的回答遲疑了一瞬。片刻后,他又一次習慣性的在裴之面前昂起頭。
“五年的時間。我的粒子研究和你的霍奇猜想證明,看看誰的成果最先被承認!
“這個范圍太寬泛了,不如就以論文被引用次數的多寡來決定如何?”裴之說出這番話時一臉認真。
“行啊!闭铝聊樕细‖F出一層光亮,“裴之,五年之后的今天,我一定會贏過你!”
這次裴之沒有回答,他只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房門外走去。
“你該回去了,章亮。”
章亮跟在裴之的身后,他們坐在客廳的藤椅上下了兩盤象棋,這讓章亮回想起幼年時和裴之在少年宮對弈圍棋時的場景。
某一天,裴之起身去見了林朝夕和林愛民,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圍棋教室。
“你不專心!迸嶂穆曇艉拖笃迓渥拥那宕嗲脫袈曮@醒了沉思的章亮。他抬頭時,裴之正給自己倒茶。
“你輸了!迸嶂f。
章亮低頭。發(fā)現眼前的棋盤上,自己已經被對方出其不意將死。
再無轉圜余地。
四
人生一旦進入后半程,時光就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鍵。
等到五年后章亮再次站在裴之家門口時,一切仿佛還在昨日。
兩個人在院子里吃了火鍋,這次的晚霞不如上次動人心魄。省去了送別和挽留的時間,四十五歲的兩個老男人在房間客廳里下著象棋。
一番唇槍舌劍,彼此譏諷對方在這五年間一無所出。
“雖說這五年里不相上下。”裴之突然肯定了這次賭約平局,可還沒等章亮高興,他又補充說道,“但我的np完全問題可還是勝你一籌!
章亮氣得從藤椅上跳起來,差點打翻棋盤。
裴之笑他是想悔棋,章亮的臉漲得通紅。
“不就是五年嗎,裴之!再賭五年!”
章亮的話只讓裴之笑了,他抬頭看著站在棋盤前的章亮,說,“再來十年也沒用!
“我賭你的對撞機建不起來!
說完,不等章亮反駁,裴之靠在椅背上喝茶,用茶杯蓋指了指兩人之間的棋盤。
“你不專心!
“你輸了!
章亮低頭,棋盤上寥寥無幾的殘兵敗將,自己早就被套進了棋局。
六
第二次的賭約大張旗鼓,幾乎是天下聞名?墒蔷瓦B章亮的同事都會忍不住在和他說到這事時拍著他的肩膀嘆氣。
這讓章亮越發(fā)不憤。
隨著時間推移,對撞機的實驗與其說是現代物理微觀粒子研究的希望,不如說更像是一場經濟戰(zhàn)略游戲。而這個共識也逐漸替代了原本人們對這個世界級對撞機的滿腔期待。
而所有這一切,都源于裴之在一次采訪中提及的聊聊幾句賭約。
短短半小時的采訪里,章亮的名字被反復提及數次。等到采訪報道被刊印,各色報刊雜志更是添油加醋,把他們兩個私下的賭約化成了數學和物理的競賽。
“章亮!蓖禄蚴桥笥押退f到這事時總是會先喊一聲他的名字,然后突然陷入沉默,最后嘆口氣轉而換個話題。
這讓章亮在第二次的五年之約進行到一半時的某個夜晚,敲響了裴之家的門。
裴之來開門時身上裹著一條毛毯,臉色發(fā)青,頭發(fā)一團糟,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剛從墓地里挖出來的。
章亮被他這幅模樣嚇了一跳。
等走進去,看見同樣雜亂的屋子,和墻壁上唯一多出來的那張黑白照片,章亮才突然意識到,老林的離開對裴之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打擊。
那天兩個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喝了兩杯酒。
裴之說話語無倫次,提及老林小時候偷偷給他們補習的事,章亮指責他們那是作弊,裴之也笑著說是作弊。
笑著笑著,他就哭了。
周遭的一切陳列擺設都一如幾十年前,除了那張多出來的黑白照片。高低床上那本看了一半的手記攤開放著,仿佛老林還會再回來聊聊進展。
裴之哭得很難受,遠比章亮想象得更痛苦。
他裹著毛毯縮在藤椅上,一瞬間仿佛成了十幾歲小孩兒的模樣,用衣袖擦拭臉上的淚痕臟污。
章亮說不出安慰的話。
等到眼淚流干了,再也哭不出來了,裴之說:“這下子,大概就是永別了!
章亮隱有所感。
他看著蜷縮在椅子里的裴之,“老林走了,你更應該專心你們的研究!
裴之沒有說話。
眼前的棋盤走了一半,兩個人都無心再下。
章亮看著棋盤上雜亂無章的棋子,冷不丁突然肯定了七年前那個夜晚裴之的話。
平行宇宙,看來是真的存在吧。
只不過,即使存在,又該如何證明呢?
七
五年賭約過半,章亮半道改了課題。
“裴之,我要證明平行宇宙是存在的!
章亮以為裴之會說他耍賴、作弊,嘲笑他人到中年,守不住本心,算是晚節(jié)不保?墒桥嶂裁匆矝]說:沒有鼓勵他,更沒有嘲諷他。只說,“是嗎?那你要抓緊時間了,章亮!
抓緊時間。
人生已經過了大半,再不抓緊一些,恐怕最終顆粒無收。
同事和朋友都認為他大概是對粒子對撞機的事感到灰心喪氣,一路上也有不少同學轉向了應用物理?墒撬搅爽F在,突然轉而研究平行宇宙,就連他已經八十多歲的老師都專門打電話跟他聊了一個通宵。
可是章亮,從來都是言出必行。
八
轉眼兩年過去,無論是章亮的平行宇宙還是裴之的霍奇猜想,全都在艱難跋涉。
裴之的論文到底還是比章亮的多幾次引用,章亮一聲不吭。
五年期滿,照例在院子里吃火鍋,吃到一半,兩個人默契的倒?jié)M了酒杯,邊喝邊罵。
罵同事;罵教授;罵文刊編輯;罵訪談記者……
從剛剛卡了自己費用的審計罵到昨天不小心刪除了實驗數據的助理。一直罵到兩個人在高低床上躺下。
裴之躺在上鋪,章亮躺在下鋪。
章亮翻身的時候感覺有個東西咯了胸口,掏出來一看,是本研究手記,寫寫畫畫,滿是算式,一看就是裴之的筆記。
章亮隨手把它扔到上鋪。
“這么重要的東西,不知道收著點兒!闭铝琳f。
裴之伸手按住章亮丟上來的手記,塞進枕頭下翻了個身。
“對你有啥好收著的!迸嶂f。
沒等章亮反應,下一句又來了。
“你又不懂數學!
章亮大怒,跳起來理論,于是兩個人盤腿坐在上下鋪的床上,面不見面的理論了一個通宵。
九
這次的賭約自動續(xù)期,章亮也越發(fā)來得頻繁。
他來的時候,要么是討論一下算式證明,要么就是趁著黃昏的晚霞下兩盤棋。
剛開始總是象棋,因為章亮始終記得十年前那一次,想要找回點面子。
但是裴之從來不讓棋,十年里摸透了章亮的打發(fā),棋局上反而越發(fā)狠厲。所以這些年他們的對弈從象棋到圍棋到國際象棋,越發(fā)多樣。
下棋的時候嘴也不閑著。不是討論最近的成果,就是討論近期的研究工具發(fā)展形勢,不一而足。偶爾會碰到有人上門來拜訪裴之的,總是坐在旁邊聽了半盞差的功夫就睡著了,一直到他們一局結束,才會被章亮收拾棋子的聲音驚醒。
來得多了,東西難免多。
偶爾還會重復一番高低床的爭論。兩個人躺在高低床上,一個看著天花板,一個看著床板心,唇槍舌劍。
章亮的東西漸漸就在這狹窄地屋子里堆積起來。
他的演算稿紙、粒子模型、論文初稿。
他的茶杯睡衣、備用衣褲、沒看完的書本。
房子里唯一的單獨房間反而空了出來,兩個人整天埋首于客廳的書桌,偶爾會因為錯用了對方的稿紙而互相指責。
可惜五年過去了,章亮的稿紙堆滿了整個房間,他也還是沒有如愿證明平行宇宙是存在的。
“別著急。”裴之說。
這次的火鍋在屋子里吃,因為外面下雨了。滂沱的雨聲仿佛章亮此刻的心。
“這才哪兒到哪兒,你還有時間!迸嶂o章亮倒了一杯老鷹茶。
可是章亮不覺得還有時間。
時間太緊了。
人生太短了。
對于研究物理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有太多的規(guī)則,或許等不到實際觀測到的那一天,自己的時間沙漏就已經率先結束了。
必須抓緊時間。
章亮難得的沒有接話。
在裴之眼中,相識幾十年的章亮從來都像是一個锃亮的燈泡,飛舞在半空中兀自發(fā)光發(fā)熱。他熱愛這門學科,眼中只有自己的研究,生來仿佛只為此。他的世界里,只有向前。
永遠向前。
“怎么了,章亮!迸嶂讨奂t的肉片,“打算放棄了?”
章亮猛然一下如同被戳中地河豚般膨脹起來。
“我看你才是要放棄了吧,裴之。”章亮昂起頭,“看看你上次證明np完全問題才用了多久,怎么現在都偃旗息鼓,開始修生養(yǎng)性了。”
裴之笑,“不管我用了多久,總比還什么都沒證明的你強上那么一點吧。”這句話說出口太快,沒來得及收回,等到裴之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的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章亮卻好像被這句話肯定了一般。
“裴之,你是天才,你的對手只有你自己!
“而我,我的目標就是超過你!
剛剛還在猶疑自己無心之失的裴之猛然一下放松了。他笑著說,“那看來你得抓緊時間了,章亮。”
“被你這么一說,我好像也干勁十足了!
“哼!闭铝拎托σ宦,“你還真答應!
“什么?”裴之愣了一下。
“我說,你還真的認同你是天才啊,裴之!闭铝镣屏送蒲坨R,抬起下巴,仿佛是刻意露出的高傲姿態(tài)。
裴之啞然失笑。低頭把涮好的羊肉片沉進濃郁地芝麻醬里。
“怎么說呢,章亮!迸嶂Γ凹佑桶!
“畢竟,物理的盡頭是數學啊!
這話的意思‘你還差我差得遠呢!
章亮坐直了身體瞪著裴之,好像是真的生氣了,“你是不是太猖狂了,裴之?”
裴之抬頭看章亮,笑著加了一句,“所以你的盡頭是我!
房子里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
火鍋煮得咕嘟響,加重了桌邊兩個人的沉默。
過了許久章亮才憋出一句,“……看來你也是油膩中年老男人了!
熱氣蒸騰的霧氣裹住了裴之的鏡片,他看著章亮的時候仿佛對方還是少年宮里的少年,面前桌面上的火鍋也成了他們的那局棋盤。
他想,也許有一個宇宙里,那一天的他,沒有走出那個教室,而是真的留在圍棋教室里,繼續(xù)和章亮的對弈。
不過,在那之前,或許還是需要章亮先好好磨練棋藝吧。
裴之笑了。
“謝謝!
“我的,中二期特別漫長的朋友。”
End
附錄:
火鍋吃了一整晚,屋子里滿是香料味兒。晚上照例躺在上下鋪看手記斗嘴的時候,窗外雨勢陡然猛烈,雷聲隆隆,一道驚雷過后,客廳書桌上摞到天高的演算稿紙突然轟然倒塌,放在最上面的——章亮的論文初稿——正好砸在裴之的頭上。
把他一下砸得從床上滾了下來。
老胳膊老腿,斷了。
大半夜折騰半宿送到醫(yī)院,驚動得來探病的人把醫(yī)院前的進出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裴之的父母年紀大了,沒敢告訴他們。
到了這個年紀,還有資格去教訓裴之的人也沒兩個了,來看望他的朋友大多都是欲言又止。鮮花禮品擺了滿屋,后來索性分給病友,算是聊表整日訪客叨擾的歉意。
等到出院那天,章亮開車,親自接的裴之。
他開著往老房子的方向去,裴之卻在半道上開了導航。
手機架在章亮手邊,上面的地址卻是個章亮沒見過的小區(qū)。
“胳膊斷了,爬樓梯不方便。”裴之主動解釋。
章亮嗤笑。
“胳膊斷了?”
“啊!迸嶂畵P揚自己還打著石膏的手臂。
“爬樓梯不方便?”
“可不是嘛!迸嶂c頭。
“……”
“愣著干嘛?”裴之催促,“開車啊,章亮!
“抓緊時間。上次那條算式還沒跟你說清楚呢!
裴之說得是那個晚上砸在他臉上的論文里的算法。他被砸得掉下了高低床,卻抱著論文沒撒手。章亮扶他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是:
‘章亮,這個算式好像有點問題!
章亮想說什么,想了想,最后還是忍住了。
車屁股一轉,載著斗嘴的兩個人掉頭向著新的目的地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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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雖然我覺得,在p=np的世界里,估計也不需要粒子對撞機了,但是我一個小小學渣……實在是……寫不出來學霸的世界……所以……有很多漏洞……很抱歉……
大家就當看個樂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