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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胡秀蘭
我家隔壁住著一家人,兩個兒子精神都有問題,從小我就特怕他們。哥哥愛唱歌,唱得老跑調,但是天天介在隔壁唱啊唱啊,一邊唱一邊敲打各種東西算是伴奏。弟弟性格內向,不怎么說話,平常也不見他出來玩,只是瘦得很,臉色不好。我們家剛搬進來的時候,不知道有這樣鄰居,只是對隔壁經常打鬧的聲音感到奇怪,難道是一對不和的夫妻?后來,愛打聽的媽媽神神秘秘的對我說:“隔壁是倆神經病,以后離他們遠點兒,會打小孩子的!”
我嚇了一跳,上學的時候都要小心地瞅瞅院子里有沒有那倆兄弟,生怕會挨打。每次院里的老人見我鬼鬼祟祟東躲西躲,都要喊:“小孩子跑什么?!”我總是膽怯地回答:“有精神病哪,會打人的!”老人們總會嘆口氣:“唉,這家人哪,造孽。”
有一次晚飯,媽媽談起了我們的鄰居:“哎呀一個人品德不好要遭報應的,隔壁的女人叫做胡秀蘭,年輕的時候騎自行車在路上撞倒了一個小孩兒,你想要是一般人的話早就看看小孩兒有沒有撞壞趕緊送醫(yī)院的吧?這個缺德胡秀蘭呀,一看撞人了,撒腿就跑啦,別人怎么也攆不上。她就是那一次造孽了。以后結了婚,生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個神經病,她男人跟她離了婚,她就帶著個孩子又找了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你猜怎么著,生的第二個孩子呀,腦子又不好!這就是造孽!”這時候隔壁的神經病哥哥又開始唱歌了,還叮叮當當?shù)那脡Ρ,媽媽撅撅嘴:“真是倒霉,遇到這么一家人,看這日子以后怎么過吧!
周末我在家的時候,隔壁經常會傳來擾人的歌聲,神經病哥哥還老敲墻,害得我寫不了作業(yè),沒辦法,我就回敲,敲幾下,那邊就不敲了,但是過了一會兒,那邊又開始敲墻,我實在受不了,就拿出錘子對著墻一陣猛敲。爸爸回來后我便向他哭訴,他便讓我媽去跟隔壁的胡秀蘭商量,媽媽不樂意:“依我看,這家人精神都不正常,我可不敢跟他們打交道!钡悄筒蛔∥业谋г估悟},就硬著頭皮去了。
“我就說嘛,這家人都不正常,”媽媽“和解”回來說:“胡秀蘭這個人一看就不是正經人,眼神就不正,開門就是一張苦瓜臉,我跟她說讓你大兒子別敲墻了,我女兒還要寫作業(yè)呢,她說她也沒辦法,大兒子整天瘋瘋癲癲的,小兒子也受他欺負!眿寢屵說,她朝門縫里瞅了一眼,看到那個哥哥坐在桌子上,手里拿著一根小木棍,還在依依呀呀的唱,弟弟蜷在沙發(fā)上,表情呆滯,玩著破舊的玩具。胡秀蘭滿臉堆笑,讓我媽多多體諒,她拉扯著這樣的倆孩子也不容易。我媽是刀子嘴豆腐心,看她家也是窮的不像樣兒,也就不忍心再抱怨什么了。但是對于胡秀蘭,還是一如既往的斥責:“胡秀蘭真是缺德,又偷了人家的木頭”或是“今天她又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偷什么”。我的最大困擾還是敲墻的問題,怕把自家的墻壁敲壞,就墊著好厚的書,毫不示弱地回敲。
胡秀蘭沒有正式工作,就靠她的鄉(xiāng)下男人種地攢點錢,大兒子上了三年小學就被學校趕出來了,整天無所事事,所以大家認為,她偷東西的可能性最大,誰家丟了什么東西首先懷疑的就是胡秀蘭。后來胡秀蘭就在自家門口開了一個豆腐作坊,磨起了豆腐,周圍的人都不愿買她的豆腐,因為她養(yǎng)的兒子都是神經病,所以她做的豆腐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陌生人才會買她的豆腐,而且據(jù)說還很好吃,漸漸的,來買豆腐的人越來越多,鄰居們最后也忍不住買了一塊回家嘗嘗,味道還不錯,但總歸對胡有不好的印象,就算好吃也不常買,怕吃“傻”了。媽媽有時候會買她家的豆腐,我都不敢吃的,因為覺得神經病很臟,還會傳染,不干不凈的,我才不要吃呢,我就埋頭只吃菜。
后來豆腐店的生意越來越好,胡秀蘭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讓鄉(xiāng)下的男人把地給賣了,搬到城里和她一起開豆腐店。她每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開始做豆腐,人們起床的時候豆腐就做好了,她男人就騎著三輪車,載著做好的豆腐去外面買,來來回回好幾趟,忙得不可開交。幾個月下來,竟然賺了不少錢,也添置了幾樣像樣的家具。這個時候,樓里嚼舌頭的女人們,態(tài)度慢慢轉變了,也不說人家窮酸了,只是嘖嘖嘴:“哎呀,沒想到她本事還不小呢!”但總會墜上一句“再怎么樣兩個兒子也是傻子!”
后來胡秀蘭的小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小兒子瘋得不厲害,所以在學校里也沒惹什么麻煩。每天早上,吃了自家的豆腐,小兒子就去上學了,爸媽都要做豆腐,所以就讓大兒子去送。有天早上我也去上學,剛下樓就看到大兒子搬出一輛自行車要弟弟自己往上跳,弟弟不敢跳,他就對他大喊大叫,小兒子受了驚嚇,幾乎要哭出來,這時候胡秀蘭從作坊里伸出頭來,斥責大兒子:“你再叫就把你關起來,趕緊讓他上車你好送他去!”大兒子就縮頭縮腦的把小兒子抱上車后座,一溜煙騎走了。胡秀蘭看到了我,笑瞇瞇的,問:“上學去呀?”我一向對她有點恐懼,就哆哆嗦嗦的回答:“嗯,上學!薄皩W習真好啊,真饞人!彼舷麓蛄恐,看的我渾身發(fā)毛。我不自在地笑笑,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當時我正上初中,成績在班級里總是前三,算是小有名氣,大家都知道院子里有個小姑娘是塊學習的料,將來準有出息。小時候又跟爸爸學畫畫,畫得兩幅花鳥圖貼在媽媽裁縫店里墻上,去的人看到了,就問:“這誰畫的呀?真好!蔽覌尵万湴恋幕卮穑骸拔遗畠!痹俸髞砀蠋煂W鋼琴,學的很用功,平日放學就在家練習,琴聲陣陣,也參加過市里的表演會。自此以后,名聲大噪,竟會引來些許妒忌。而我自己,總是躲著的,仿佛做了什么錯事似的,聽到大人贊揚的話總是不自在。至于胡秀蘭,大半是妒忌,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她大概是想有我這樣一個女兒有多好,而我總是怕她會綁架我,所以見她就溜。
以后接連好多天,我都看到大兒子送小兒子去上學,有時還是會吵吵鬧鬧的,但是大多時候,大兒子只是哼著小調把小兒子抱上車后座,小兒子也會高興得叫一聲,拍拍他的書包。大兒子騎車速度很快,小兒子害怕,就緊緊抱著哥哥的腰,在清晨柔和的陽光里,倆兄弟竟也相親相愛,那時候,我居然會感到一陣陣的溫暖與感動。
日子過得飛快,我讀高中,住在學校,對家事也不太關心,只是后來聽說胡秀蘭的豆腐店開不下去了,因為偷工減料,豆腐一煮就爛,都是些渣滓,人們紛紛說她缺德,便不去買了,做好的豆腐賣不出去,只有自己吃,終于自己也吃不下去了,豆腐店就關門了。就當人們討論他們一家怎么過活的時候,胡秀蘭竟在大院門口擺了個攤,搭了個篷子,賣起了蘿卜白菜之類的東西,她男人騎著原來賣豆腐的的三輪車,到處收垃圾,再賣給垃圾站,風吹雨淋的,掙得那一塊八毛。鄰居們都說,這樣還不如回家種地,可惜把地給賣了。大兒子年紀也不小了,就幫他媽運菜,幫他爸運垃圾。原來的豆腐店里塞滿了廢紙箱,把道給堵了,鄰居們憤懣得很,然后有一天夜里不知道誰把堵在道上的紙箱都扔在豆腐店房頂上,還把門給踹了個洞,從那以后胡秀蘭再也不敢堵道了。小兒子后來退學了,胡秀蘭就托人聯(lián)系了一家福利工廠,把小兒子送了進去,干活掙點錢。
每個月難得回家一次,一進院門口就看到胡秀蘭滿滿當當?shù)碾s貨鋪,幾個老太太坐在里面聊天,胡秀蘭一眼看到了我,連忙喊起來:“哎喲,都長成大姑娘啦~”我沒法地喊了她聲“阿姨”,總是覺得別扭,匆匆走開去,甩掉那幫老太太。走半路上,又碰到了她的大兒子,長了好大個兒,又高又壯,穿著不知道哪里搞來的工作服,推著三輪車往外走,眼睛瞪得老大,滿臉嚴肅的怪嚇人。他突然看了我一眼,眼里有點疑惑,似笑非笑的,轉過臉去繼續(xù)走。我畢竟有些害怕,心口突突突直跳,誰知道他會干出什么事情來呢?走到她家原來的豆腐店,小屋已經破的不成樣子,亂七八糟的回收品堆得老高,已經進不得人,窗玻璃也碎了,房瓦也沒了一半,上面長著雜草,堆著一捆捆冬天燒火用的細木柴,看樣子這小屋很快就要被壓塌了。一副破敗的景象。我又想起了幾年前胡秀蘭豆腐店生意興隆的景象,天還未亮,就聽到一家人磨豆腐做豆腐,大兒子神經質的吆喝聲,胡秀蘭的叱罵聲。那些日子已經很遠了,而現(xiàn)在,每天只看到大兒子一趟又一趟運菜運廢品,胡秀蘭則守著她的雜貨鋪,跟四五個沒事干的老太太整日聊天。
我時常會想這樣一家人今后的日子會怎么樣,大兒子小兒子會不會娶到媳婦,父母老了以后該怎么辦。然后有一天,看到騎著三輪車的大兒子胡子拉碴的樣子,我終于感到歲月的痕跡,這種痕跡同樣體現(xiàn)在差不多跟我是同一個年代的人身上。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在慢慢走向成熟,再也不是害怕會打人的神經病的小孩子,況且,我也沒有被打過。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胡秀蘭這一家鼎盛的時期(即豆腐店紅火的時期)也早就過去了,現(xiàn)在似乎不會再改變了,然而他們的未來卻是那么未知。
我也時常在想胡秀蘭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她是一個女人,或許她年輕的時候跟我的媽媽一樣光鮮漂亮愛說愛笑。別人說她陰森可惡,心術不正,可是她每次見到我總是笑瞇瞇的,我們家也沒丟過什么東西,兩家也沒有什么沖突。她的兩個兒子雖然精神有問題,但是也勤勤懇懇的為了生活跑東跑西,也沒有打過院子里的小孩子。她常說:“我的兩個兒子就是不會數(shù)數(shù),別的都會干!倍F(xiàn)在,當我看到迫于生計,從早忙到晚的大兒子額頭竟然有了皺紋時,才感到,生活,甚至是我們普通人習以為常的生活,對于他們一家來說,是多么的不易于艱辛。這么多年,她把兩個孩子拉扯成人,不論怎么樣,我想,她盡了一個母親的責任,教會兒子們怎樣勞動,怎樣自食其力,這其中的艱難,又有誰知道!
很多年過去了,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一家人了,或許他們又找到了新的謀生方式,在社會的底層,謀生的途徑很多,但是都一樣艱難。又或許,胡秀蘭仍舊守著她的雜貨攤,等著兒子們運貨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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