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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點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要先跟你說,這是一個寂寞的故事。
并不全然是男女主人公的寂寞,他們的生活單調(diào)得荒蕪,但是這還并不足以構(gòu)成寂寞,這是一種時間上的無限延長,它藏在故事的每一個角落,而這份提筆就錯的愛情,也正是長在這些角落里的青苔,它們在冷漠的天氣里陰暗、孤寂地爬出地面,在凄風(fēng)冷雨里靜默著,最后也將被全然忘卻。而在被忘卻之前,一個不甘心的人終于走出了第一步。
“喂,請問您是?”這是我們的男女主人公第一次對話。
這次電話并不是一次偶然的打錯,而是一次籌備多年的籌劃,從話題的開始到深入,期間各種巧妙的話語和不動聲色的轉(zhuǎn)接,都是男人在睡覺前會反復(fù)演習(xí)的,他只要一閉眼,似乎就能想到女人在電話那頭微微皺眉的疑惑表情,隨即化為嘴角一絲莫測的笑。
他想好了打錯電話的理由,也演好了應(yīng)該表現(xiàn)的情緒。然而真正打通的這一次,這一切都用不上了。
“X小姐您好!我是XXX!”男人在話筒這頭說,“也許您并不記得我,但是我卻是因為您而死的!
“因為我而死?”女人的語調(diào)有了一絲驚異,她很快壓下來,繼續(xù)禮貌地聽著。
“是的,在X年X月X日,有一個命中注定的花盆要掉下來,我才終于給您打了這個電話!
原來我們的男主人公到此時已然死掉,他在人間的軀體也化為灰燼,他終于不甘心起來,撥打了這個熟悉的號碼,想要給女人講一下他的生前,他是如何默默無聞,毫無指望地愛著她。
但是他頃刻間又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甘心是如何地失去了意義,他又陷入了剎那的空寂。在他的生前經(jīng)常有這樣的時刻,這個時候,他又望見了那頭鹿。
一頭在草原上因為和朋友嬉戲,跑得飛快的鹿,健碩的肌肉和茁壯的犄角彰顯著它的活力與健康,當它飛跑起來時,它能感受到到風(fēng)在他的腳下,耗盡了力氣也只是輕輕地觸到它的腳掌。
它因此感到歡欣和愉悅,像掌控自然的神靈一樣高傲。這個時候,命運卻讓他來到一個幽深的洞口前。
它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正是這一步,帶給它深切的恐懼和荒誕感,它忽然從一個云端的神靈跌落為某種力量的掌中之物,它意識到它所有的喜怒哀樂都逃不出這種法則時,它的驕傲和歡愉在這一瞬間土崩瓦解。
這個時候的電話陷入沉默,女人卻說起話來,她說:“我想,如果您愿意傾聽的話,我愿意先給您講一個故事,也是和一盆花有關(guān)!
男人忽然感到心跳動起來,那盆花會和我有關(guān)嗎?
他渺小的期待使得他又活了過來,那頭鹿消失了,他想起那盆紫得妖艷的桔梗,微微地顫抖著,像他小小的心臟。
女人頓了一下說道:“那真的是一盆很好看的黃玫瑰。”她的語氣里帶著沉醉的味道。
女人的那盆黃玫瑰要從五年前說起。
種子是一個搬家的朋友送給女人的,似乎是舉家搬去南太平洋的某個小島上,因為那里的氣候并不適宜草莓的生長,所以臨走時朋友鄭重地把這些草莓種子留給女人,像交接阿里巴巴的財富。
女人對于種植并不感興趣,而丈夫卻對此興致盎然,他當天便購置了花盆和陶土,并且細致地梳理著。盆子擺在陽臺上,他買了一個迷你的澆花壺,精致得讓人愛不釋手,于是她也時常忍不住把玩著澆水,慢慢地,綠色的芽竄了出來。
起初,她疑惑著草莓的根莖為何會如此堅硬,帶著小小的刺,寧死不屈似的長出來,總帶有一點仇恨的味道。
直到某個清晨花苞綻開了,她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株黃色的玫瑰。花瓣軟軟的,帶有清晨的香氣,幽幽地飄散著。
幾粒圓潤的露珠灑在上面,卻帶有一種眩暈的美感,讓她想起夜晚的星星,叮咚一聲,星星掉了下來。
丈夫是個知名的攝影師,他的景物寫真尤其出名,他看到黃玫瑰的第一眼,便驚嘆著想要把它摘下來。她不許,丈夫笑著搖搖頭:“我覺得黃玫瑰配你很是好看的!
她想,折掉的花兒和人在一起,總歸是活著的人好看的,但死物特有的精致和沉重又不免讓花帶有一種就義的莊重感,仿佛它們長得這么艷麗好看,就是為了與人采摘的,誰若是開得寂寞了,定是不受喜愛的。
它們生就是為了死,死就是為了成就生。在她思考生與死的瞬間,她與黃玫瑰同時走進了丈夫的攝像機。
在她后來看到丈夫攝像機里的另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女人時,她異常平靜地往前翻看著那些寂靜的死物,每一幅里面都仿佛有一只沉重的鉛,牽引著畫面的情緒重重地墮了下去。
這些景物毫無色彩,她鄙夷這些藝術(shù)家們耍的把戲。直到她翻到那株黃色的玫瑰從盛開到凋零的全過程,她心里想到,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卻忽然覺得那堆腐爛的花瓣好像在看著她,把她攝了進去,也一同腐爛在這堆丈夫精心打理的泥土里。
她打了一個激靈,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她終于放聲大哭。
那段時間每晚這個屋子都在哭泣,空氣里彌漫的苦澀凝結(jié)成晶,像那株黃玫瑰第一次盛開時花瓣上的星辰,令她時時刻刻感到行將墜落的眩暈感。
某個晚上,她忽然有個想法要出門一趟,于是她翻出衣柜,找到一套月牙白底藍繡金滾邊的旗袍,冷清得像一尊青花白瓷。
她把頭發(fā)低低地挽了個髻,隨意插上一枚銅黃的釵。大功告成,她想,這樣至少能夠見人了,鏡子里面的人笑意慘淡。
“請您等一等,”男人急切地打斷了這個故事,“請讓我先說一下,我怕我會忘了。那晚您是否去了一家名為XX的酒吧?”
“嗯,沒錯,我記得是晚上8點半,分毫不差。”女人回答道,“但我其實對那家酒吧沒有深刻的印象了,除了那朵桔梗。”
“原來我們認識得比我意識到得要早!蹦腥苏f,“但是也許您愿意聽我訴說接下來的故事。”
男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愛上了那個每天都會從他窗子下面路過的女人。
他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子,然后坐著等待女人經(jīng)過。女人高挑瘦弱,走路的時候鏗鏘有力,像要把地鑿穿似的,咯噔咯噔,他聽到了,意識到一天中最浪漫的時刻來臨了。
他鄭重地等待著女人的來臨,像受皇帝檢閱的將軍一樣,女人降臨的那一刻,窗子像一個精致的相框,把她框了起來,永恒地定格住,而這副絕美的照片,永遠只屬于他一人。
等女人經(jīng)過之后,他才終于開始這緩慢的一天,下樓取報紙牛奶,讀報,給小狗的糧食放好,他用左手整理領(lǐng)帶,右手提上公文包,開車去市中心的那棟大樓報告。
偌大的辦公室里,只有他一人打字回復(fù)郵件的聲音,時不時他會開一下空氣加濕器,隨著加濕器的沙沙作響,空氣里開始流淌音樂,時間慢了下來。
他想,如果再沒有一點水霧,他便要在這片荒蕪的沙漠里干枯至死了。
某天公司里新來的職員犯了一個重大的失誤,而偏又是最簡單的思維上出了差錯,這使得他憤怒又鄙夷不已,新職員唯唯諾諾地來到他的辦公室道歉檢討,他開了空氣加濕器,溫和地安慰鼓勵她說沒有關(guān)系。
新職員鄭重地鞠了一躬,做出了感激的承諾來。
他依舊溫和地應(yīng)允鼓勵著,等她離開后,他左手邊的白紙上早已畫上一只滑稽的烏龜。他嗤笑一聲。
這個時候他忽然感覺剛剛的自己很遙遠,他并不認得這個左手畫畫,滿心高傲的人,于是他用右手拿起筆來,卻始終畫不出完整的圖案。
這使他放棄了與女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因為他被他的左手控制了。這種高傲的精神使得他不斷地陷入虛無的困境,因為他始終在自我懷疑的邊緣掙扎,他站在左手邊看待世人,而他的右手開始懷疑左手。
在不斷的辯證過程中,他漸漸領(lǐng)悟到,他只能擁有一份遙遠的寄托,而非實際的人群。
于是他密切關(guān)注著女人,因為這是一份除了每天早晨8:30準時路過他窗下以外和他再無交集的寄托。
他有時會算好時間在女人必經(jīng)的路途上偶遇,他和女人就這樣站在兩個人群的漩渦中心,帶領(lǐng)著各自的人群漩渦移動,像一陣相遇的龍卷風(fēng)。不管人們是如何地來來往往,他們始終在寂靜的中心里無動于衷。
某天,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胸前別著一枚桔;,淡淡的紫色點綴出遺忘的味道來。當天下午他路過花店時便買了一盆桔梗,花瓣小小的,上面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里面淌著他的血液,是活著的證據(jù)。
他歡喜極了,小心地抱在懷里,好像抱住了他單調(diào)的人生中僅有的意義。
“我記得您之前有提到一朵桔梗,對嗎?”男人問。
“嗯,沒錯!迸烁纱嗟卣f,“那天晚上八點三十分,我走進那家酒吧,遇見了我想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懷的一個人。”
男人開始期待起這個新的故事,像等待死亡一般虔誠,即使他已經(jīng)死過了,不會再死了。
他想起那晚女人圣潔的臉龐,是拉斐爾的圣母像,但是并不是在溫柔的鄉(xiāng)野,而是落魄的監(jiān)獄,她被關(guān)在里面,沒有被釵子盤起來的發(fā)絲軟軟地垂在肩膀上,帶著凌亂的莊重。
僅僅是他低頭的一瞬間,他們目光相碰,他的心隨著胸前的領(lǐng)帶一齊撞了出去。
這一瞬間便把他們的過往和從此以后緊密相連在一起,就像從一個點散發(fā)出的無數(shù)條射線,隨著點的旋轉(zhuǎn)移動時,它們幾乎粘連成一個圓潤的,無窮的球體,他和她就在這個球體之間融為一體,就像他們共同生活在地球上一樣真切。
女人看到那條飛起來的領(lǐng)帶時,碰撞的鈍感才緩緩傳達到大腦,她忽然毫無意識地抬起頭來,看到了這個和她相撞的男人的臉。
她趕緊說,對不起。
男人輕輕地笑了一下,是溫和的撫慰。
這個時候她看到男人姜黃色的西裝上細密的褶皺,看到飛出去的領(lǐng)帶上面她掉落的靈魂,看到男人深邃的眸子里的她自己,一個白色的幽靈,空蕩蕩地矗立著。
神說要有光,于是男人的眼睛里便點著一盞燈。
女人看得真切,光里面帶著驚嘆,珍重,使得那株枯萎的玫瑰又從腐爛中蘇醒了過來,好像再也不用死了。
這一瞬間在時空上迅速蔓延,包裹了女人,像一個溫柔的繭。直到女人坐定良久,她才意識到她與他是真的只擁有這一瞬間,X年X月X日晚上八點三十分,她來到這家酒吧,而他恰好離開。
他們在門口短暫交匯,隨即淹沒。她來到了新的世界,又好像兩手空空。這時她的目光被桌上的桔;ㄎ,結(jié)著淡紫色的愁怨,在嘈雜的音樂中微微顫動著。
“那你現(xiàn)在生活得好嗎?”男人問。
“嗯,還算可以。我前夫的朋友給我薦去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說實在話,我之前幾乎沒有工作過,所以這是一件新鮮事,但是也沒有多大意思!迸苏f,隨口又問道:“那你呢?”
“你忘啦,我死了。”男人笑了起來。
“噢~”女人恍然大悟似的,忽然又道:“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男人想了一下,說:“生和死都是一套法則,并不見得死了就很自由的。事實上,死了也是活著,不過生者在生的世界里活著,死者在死的世界里活著。都擺脫不了被掌控的痛苦!
“之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一群人要把我的臉剝下來!迸苏f,
“他們說,這是為了永恒。因為臉長在皮肉上始終會腐爛。可是,我還沒死呢,臉怎么會腐爛呢?然后我就醒了,不知道怎么那堆爛掉的玫瑰又貼在我眼膜上了。當時我就想,活著的時候總是擔心腐爛,那死了會擔心什么呢?總不該是腐爛了吧!
“但對我而言,永恒是最痛苦的!蹦腥撕鋈桓械脚d味索然,并不愿意做一個生與死的解答員,他覺得很空。
于是他說,“所以如果我消失了,你應(yīng)該祝福我的!
不會腐爛了,再也不會了,女人開始感到死亡的美妙所在。于是我們的故事就在女人從窗口跳下去的時候結(jié)束了。
插入書簽
算是一篇純文學(xué)風(fēng)格的小說,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人看,只是紀念一下當時的靈感。
在被社會達爾文主義和虛無主義撞破腦袋之前,摘一朵生命中必然枯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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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設(shè)注腳:
女人:二十八歲。憂郁,感傷,一段失敗的婚姻。沉浸在過去每一個深刻的瞬間。
男人:三十歲,高傲,隱秘的愛戀。精神戀愛者,不想窺破的秘密;畹煤芨甙良拍乾F(xiàn)實中會裝得很溫和,強烈的主觀意識,在他的心里,喜歡是一種不斷地去自我了解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