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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為不歸
這是乾寧六年的事情了,那一天,帝君突然去了一趟裕王府。
裕王府是帝君繼位前的府弟,帝君繼位后便一直空置著,前兩年帝君的小兒子承王想討了這府弟去。帝君只批了一句:“不允。”
承王是帝君至為寵幸的兒子,連他去討都得了個沒趣,旁人自然也不敢再言裕王府的事情。
旁人猜著,大抵從前那一位是住在這里的,于是,帝君對這一處也分外的在意。
帝君到裕王府的時候,吟香剛寫了兩篇字,寫的是柳得,顏筋柳骨?伤淖值故菦]顯出筋骨來。
她想,若是小姐在的時候,當又要笑了。從前小姐在的時候,教她寫字,她也實在是笨,一遍兩遍三四遍,總是學不會。小姐倒是耐心足,教了一回又一回,可她實在愚笨,到了最后,只能硬著頭皮對小姐說:“小姐,我是真沒寫字的天分!
小姐也不勉強她,只說:“回頭你好生練著吧!
當時她想,她是沒有時間好生練著的?偸且藕蛐〗愕陌桑茸龊米约悍輧(nèi)的事最為重要。
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如今她一日里能做的事情卻只有練字了。
連了這么久,這字也不見起色,真真與絕癥似的,纏綿著,總也好不了。
她嘆了口氣,在梨花瑞獸長案上重新鋪了張新的宣紙,湖穎之上沾上了些許墨汁,可筆未落卻聽到外頭的跫跫的足音。
她訝了訝,這空空的裕王府如今已鮮少為人問津,這個時候斷不是送貨的小廝來,那會是誰?
她剛要出門去看,卻見一個修長的身影款款而來。
一見他,她便沒好臉色?伤侵,她是婢,有什么辦法呢?連小姐對著他也不敢使脾氣,她又能如何。
“奴婢吟香……”
照例是如此——她話沒完,身子躬了一半,他已經(jīng)揚了揚手說了聲:“不用跪了!
她便直著身子不冷不淡地說了聲:“陛下!
他臉上浮起了一絲笑,笑得并不開懷。
其實他又有多少時候笑得開懷過呢?吟香記得,從前小姐在的時候,倒是見過他笑過,還是極為開懷的笑過,不過,也就那么幾回,很來也就不怎么笑了。
“還在練字嗎?”他一進門,見了她的字,倒是仔細地端賞起來了。
她自己曉得自己寫得差,迎了過去道了聲:“婢子的字恐不入主子法眼。”
他抬頭瞧了她一眼,她還是舊時的模樣,可對他的語氣卻生分了不少。他心里流過一絲淡淡的哀傷,還真是哀傷,這種感覺好像這幾年來得特別多。
“吟香,我記得從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他用了我。
吟香不卑不亢地說了句:“婢子記得,從前陛下是裕王殿下,如今卻是帝君了。這分位不同了,看婢子自然也不同了!
“學得如她一般牙尖嘴利!彼S口說了一句,倒沒帶多少責備的語氣。
吟香抬眼看了下他,見他手撫著她寫的字出著神。
大抵又在想什么了吧?
約摸一柱香的時候,他才喃喃地說了句:“她的風骨還差那么些,不過她的那些字也真真是硬氣,連朕也及不上!
吟香偷偷地瞧了眼自己的那兩個字,臨摹了小姐帖子也有大半年了吧,總也學不會。小姐起初也是從柳體開始練的,她便也從柳體開始練,可是……
“吟香,你為什么不肯回老家去呢?”
吟香笑了下,這幾年,每回他來都這么問她。
為什么,有什么為什么,老家沒什么人,回去有什么用呢?
可她還是撿了句好聽點的話回他:“婢子在等王妃回來!
是啊,她是在等小姐回來,小姐走得時候?qū)λf:“吟香啊,要是我回不來,你要么早早地回鄉(xiāng),要么找個人嫁人……”
可是,她還是選擇了在王府等,等了一年又一年。
他別過頭去,看著庭院中的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
他記得那一年,她走前,在庭院里樹了這棵枇杷樹,然后喃喃地念了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彼時他操手立于月洞門口,見她望向他,亦只是微微一笑。
她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殿下,我走以后,你可得仔細照顧我的枇杷,可別讓你那群姬妾把我的樹給毀了,不然,我回來的時候,可叫你好看!”
他笑了下說:“那是自然!
她便也欣慰。
吟香見他發(fā)呆,也不敢發(fā)問,只垂著手隨侍一旁。
這兩年來,他常常如此,不帶侍從便過來。她是見怪不怪的,可偏偏前一陣子他又不來了。她是鬧不清楚他的心思的,朝里面有多少人猜他的心思,哪里有人猜中呢。
先前小姐在的時候,倒是常估中他的心思?尚〗阋仓皇前档乩锕溃辉髦屗麜缘。
他就立在那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下,不曾發(fā)過一聲,直到天黑沉沉的,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也沒有動腳走,只是靜靜地回望那暮色殘照里的裕王府。
他做王爺?shù)臅r候,是頂不受寵的?善钟胁鸥桑狱h,七爺黨,個個對他記恨得要命,連帶著那幾個王妃對她也沒什么好臉色。
她打小便是家中瑰寶,那里受得那份嫌氣。可偏偏為了他忍了下來,還常對他說:“那有什么氣,不過是妯娌間的閑話,我從不放在心上!
他后來想想,自己當初待她也確實不怎么好。為著旁人一兩句話而疑心她,她那個脾氣,不過是疑心而已,她卻怒上心頭,指著他便說:“不過是一座城池,殿下,既然認為是我出賣了你,那好,我便替你打下十座城池做補償!”
塞外西風烈,她一個女子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他無從可知。
“陛下……”
吟香見他袖中有一物落出,明黃刺目,想來是奏折。
他混然未知,吟香便再喚了一聲,他仍是無動于衷。吟香嘆了口氣,垂下去眼去瞧那物,夜色吹起那厚重的頁面,那里赫然寫著——
“乾寧六年,八月初三,上官將軍入敵營殺敵三千,重傷突圍,翌日,救治無效,死!
她呆呆地望著那幾行小字,楷體極為端正,那個“死”字,觸目驚心。
“上官將軍……”她喃喃地念叨了聲,卻聽到他低低地說了句:“她當真是為了守承諾,還是,寧死也不愿意做朕的皇后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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