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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冬》
冬的黎明,寒冷到極點。
銅爐里的炭火嗶剝有聲,梳著宮髻的美麗少女,躡手躡腳地用銅鉗夾起燒得正紅的炭塊添進爐子里去。她膽怯地抬眼看看,驚懼的目光落在寬大昂貴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漸變得柔和,甚至帶點憐惜。那么大的床,襯得當中睡得正熟的蜷成一團的身體,小得那么可憐。
她幾乎立刻想起家里最小的兄弟,很想伸手去拍拍,或者抱抱給他點溫暖,但是這想法一露頭,立刻被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
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馮保走過她身邊,隨手一推,她便跌跪在地磚上,膝蓋磕得生疼。四個壯實的內侍隨后,也都走向龍床,唰啦啦齊齊跪下:
“奴才們服飾陛下洗漱更衣!”
四人三呼,聲如洪鐘,寢殿的靜謐頓時被打破。龍床上剛滿十歲的小皇帝,幾乎是激靈靈被驚醒,惺忪的睡眼還沒有完全睜開,人已是下意識地坐起。
馮保立刻上前,幫小皇帝極利索地一通換洗,跟著一揮手,四個內侍中的兩個便跪行上前,從兩側輕托小皇帝的腋窩,將真龍?zhí)熳訌拇采希p輕松松地托扶下地。
宮女一直伏地跪著,等到這群人走得再也聽不到一點動靜,方才走出去,仰頭看看還是黑沉沉的天,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后世的萬歷帝,現(xiàn)在的小天子,像模像樣的端坐在龍輦里,兩手將將夠到扶手,早已經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他呼出的氣一團團,手背泛紅,指尖發(fā)白,茫然地盯著龍輦前端綴下的流蘇,想念著暖融融的被窩,華麗的硬邦邦的床,和剛才被粗暴打斷的美夢。
他只有十歲,還沒有真正理解,什么叫做天下的主人,但是已經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同。
別的孩子是怎么過這一整天的生活的?
是不是每一天,都要起得這樣早?
小皇帝不耐煩地動動手腳,要是能跳下去跑跑該多好,但是他不能,給母后請過安之后,要上早朝,然后還有早課,一刻也耽誤不得。
好多大人,起得也很早,特別是先生,每次早課,都提前半個時辰到,那恐怕,先生休息的時間,更少。
他反復這樣想,感覺小小心胸中的不平,漸漸消退了些。
自己的先生,差不多所有人,都說他好。
朝堂上站著那么多長胡子的大人,沒一個比得過先生:先生的眼睛,總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似乎自己想什么他都知道;先生的肩膀,寬得似乎天塌下也能撐起;最喜歡先生的長髯,飄垂在胸前,要是能摸一摸多好……服侍自己的“大伴兒”馮保,說張先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自己最最漂亮的母后提起先生,眼里心里滿滿的信任、托付和倚重他雖然尚看不通透,但一提起先生便不住口的稱贊,每天每天不厭其煩的囑咐,他倒是都已滾瓜爛熟。
“要聽先生的話!”
想起母后常說的這一句話時,小皇帝下意識地正正坐姿,坐著龍輦漸漸走遠。
***
文華殿比寢殿還要冷冽,因為它更大,更肅穆,看起來也更沉重。
下了早朝的小皇帝,輕輕走進去,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中年人喚一聲“先生早”,這才由大伴兒領扶著坐下,看中年人行君臣禮,目光中多是拘謹。
待看到先生鄭重其事地三呼萬歲,五體投地時身下巨大的方磚泛起的寒光,那目光中便又多了一分不忍。
“先生平身。朕聽先生話音微啞,可是感了風寒?”童音尚還稚嫩,說話的方式卻早已是個大人。
“謝陛下體恤。微臣已好多了。不如早些開始講學罷!毕壬m然感動,職責卻分毫不忘。
“且慢,大伴兒!”
“奴才在。”
小皇帝低低吩咐馮保幾句,馮保立刻扭頭派了個小太監(jiān)出去,不大會兒就捧回了個厚厚的毛氈子。
從此,張先生的足下,便不再冰冷。
***
轉眼幾年時日飛過。
這個冬天似乎暖些。
那天,朝臣按班分列已畢,小皇帝聽取朝議時,神色卻有些不定。馮保正不知小皇帝反常是何緣故,便聽到一串熟悉的咳嗽。
似乎每年冬天,張大人都免不了被風寒所侵,咳嗽幾聲簡直平常。只是今天似乎格外厲害。
小皇帝突然做了個手勢,馮保立刻止住了朝議。
卻還不止如此。
這萬人之上的少年,走下寶座,道聲“先生等等”,便徑自走出去。
大太監(jiān)馮保連忙相隨。
等小皇帝回來,吩咐馮保把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端到張居正面前,說“朕熬些姜湯來好給先生驅寒”的時候,百官深羨,而張先生,早已身心俱暖。
將心比心,以心換心。
所以當小皇帝病體沉重多日不能上朝的時候,首輔大人時不時表現(xiàn)出的憂慮焦躁,百官們自然也能心領神會:
若不是祖制外臣不奉詔不得入內廷,張大人怕是恨不得一天要去探望個三四次才好,眼下卻只能隔幾天帶著官員們到內廷前請安。看張大人問詢之詳細,言辭之懇切,便是親子染病,那關懷也不過如此。
善心人做此推測,當然也免不了有惡意中傷。拿來做談資的,也無非是母寡子幼、無人倚靠,首輔英偉、砥柱中流等等等等。
這些謠言漸漸地,由宮廷傳至市井,張大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難道他不怕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還是“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善心人不免擔心,可不要傳到小皇帝的耳朵里去才好……
等到小皇帝病體痊愈、恢復朝議的這一天,張大人自是最早得到消息,早早來到朝堂相候。
馮保扶著小皇帝坐穩(wěn),還沒來得及例行高聲宣號,就見首輔大人直愣愣地從堂下文官一班中走出來,幾步走到小皇帝近前,徑自跪下,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小皇帝,卻一語不發(fā)。
不但馮保愣在當場,文武百官,俱都面面相覷,就連殿前侍立的金瓜武士,都嚇了一跳。若不是篤定張大人忠君愛國,絕無謀逆之心,這掌中的金瓜銅錘,險些就要招呼道張大人頭顱之上。
神色自若毫不驚訝的,只有小皇帝自己。
他甚至特意身體前傾,好讓先生看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微笑著問如師如父的重臣:
“先生看朕,容色何如?”
多日未見,心中甚是想念。
這話卻沒有說,也不必說?聪壬K于展顏寬心的樣子,已知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覺得自己能猜到先生正在想什么,于是大膽握住先生修長的手指,輕觸纖細筆管磨出來的硬繭,又說:
“朕日進膳四次,每次兩碗,但不用葷!
他清清楚楚看到先生眼眸里閃著的淚花。
可有哪一對君臣,像朕與先生這樣親近、這樣情真?
小小少年這樣想著,眼睛也漸濕潤。
***
但是孩子總要長大。
又是一年元宵節(jié)。
烏云壓頂,無星無月,也無燈。
十八歲的萬歷皇帝,已經不會再為沒有漂亮的花燈看而去跟從來辯不贏的先生討論祖制問題。雖然八年新政下來,國庫充盈到整個大明最鼎盛的程度,雖然“萬歷中興”明君勤政的美名讓他愉快,但是:
這天下都是朕的。
天下的財富也都是朕的。
為什么僅僅有些花費的燈會,朕都不能稱心如意地舉行?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只好喝酒:
朕早已不小了,喝些酒總可以吧?
先生雖然也上了些年紀,但仍然英氣十足,雷厲風行,凜然不可犯。
青年皇帝就像從小被拴牢了的馬兒,即使繩索已經松懈,卻也似乎忘記了掙脫。
往事一幕幕劃過,印象最深的還是先生的話。
“陛下將來一定是千古明君!”
所以朕不能偷懶。就算朝會改為逢三六九上早朝,可是早上還有早課……所以朕也不能沉迷于書法,宋徽宗有一筆冠絕天下的瘦金體,卻免不了國破于外虜,那是亡國之君所長。
“陛下,民間疾苦,望陛下節(jié)儉,愛惜民力!
所以朕坐擁江山,卻幾無可支配之財,無可夸耀之寶。
對了,朕小時候還說過“賢臣為寶珠玉何益”。那這樣看來,先生便是世間奇珍、古今罕見的寶貝!再好的美玉珍珠,看來朕都用不著,也用不上了。
酒越喝越多。
青年皇帝只覺滿心悶氣壓住心胸,恨不得吼上一通才痛快。
他漸漸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做什么,只是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寢殿滿地散落的都是先生親自畫給自己的《帝鑒圖說》的紙頁。
馮保會怎么跟母后說朕的醉酒。
母后會怎么跟先生哭訴。
先生會怎樣安慰母后。
甚至他們三人會怎樣生氣,會想什么樣的辦法來懲戒他們寄予厚望的朕。
朕已不是小孩子,自然心里有數(shù)。
他笑笑,撿起尚算完好的一張書頁,捏在掌心里,越攥越緊。
于是理所當然地,脆弱的紙張上細致描繪出的圖畫,就這樣漸漸扭曲了本形。
窗外,悶了一夜的大雪,終于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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