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黃泉。

　　蒙恬知道。

　　盡管這個黃泉和他一直以為的不一樣。這里很安靜，沒有那些枉死的人的精魄的哀嚎，沒有做盡惡事的惡徒受刑罰發(fā)出的吼叫。也許，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是枉死或是其他，不過都是時間到了。

　　很平等。

　　魂魄們靜靜地排隊，他們要去領(lǐng)一碗湯，湯桶旁邊有一個老人在輕輕說，“喝吧，喝吧，喝完了就上路去�！彼f得很慢，足夠魂魄們喝完這一碗，然后繞過他和湯桶，在他后面的千萬條路上選一條，飄然而去未知的未來。

　　輪到蒙恬的時候，他突然想向那人問個事�！袄先思�。”

　　“嗯？什么事？”那老人并未抬頭，拿著一把大木勺，在那深不見底的桶里輕輕攪動。

　　他并不急，這些精魂早些走晚些走，對他來說并無任何影響。所以他有閑心，聽聽眼前這個人，不，這個鬼的問題。

　　蒙恬后面的鬼魂們也不著急，人一死，好像時間就變得很多很多，被占用這一點點，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請問您是否知道，一位名叫扶蘇的年輕人，他去了何方？”

　　老人抬眼看他，“你問他啊……”他抬手指出一個方向，卻是蒙恬身后。

　　蒙恬回頭看去，那個人站在遠處，笑得很安靜。

　　“蒙大哥，你果然還是來了�！�

　　扶蘇像是在嘆息。

　　“殿下，你總是了解我。”

　　扶蘇淡淡一笑，“你我都是一樣的人�！�

　　兩鬼找了一處坐下，扶蘇問，“蒙大哥，你知道我在這見到何人？”

　　“人死皆來黃泉，遇見一兩個熟人也是正常。”

　　“我見到了父皇�！�

　　蒙恬吃了一驚，“難道我死后，陛下就？”這人世，究竟發(fā)生了何等的變亂？

　　扶蘇卻搖頭，“父皇在我之前，就已經(jīng)去了�！�

　　想起當(dāng)時父皇見到他時的震驚，聰敏如他，就明白了一切。心里暗自希望，蒙恬能識破胡亥等人的陰謀，不致枉死。

　　結(jié)果，希望還是落空了。

　　也許，很多事，都是注定的。

　　蒙恬也是聰明人，沉默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時也命也，我蒙恬這一輩子，沒有負過大秦和陛下，雖死于奸人詭計，也沒什么好后悔了。”

　　扶蘇只笑。人死，似乎就看開了。現(xiàn)在遠離了人世紛擾，勾心斗角，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蒙恬笑完，“那陛下現(xiàn)在是否也離開了？”

　　“父皇似乎還有未完的事，急急走了�！�

　　嬴政走之前，是問了扶蘇的，要他跟著走。

　　扶蘇搖搖頭，說，父皇，我要等一個人。

　　看著自己最器重的兒子，嬴政直看到他眼睛深處去。最后，笑起來，“皇兒，從來沒有對父皇說過‘不’字。罷了，隨你吧�！比缓缶妥吡恕�

　　生前一代霸主，死后，仍不是碌碌之輩。

　　“殿下，你說要等一個人，不知等的是何人？”

　　扶蘇斜斜地看他，“蒙大哥，你是否記得我們初見面？”

　　蒙恬自然是記得的。

　　那時天下還未盡歸于秦。他跟著父親蒙武一起為了這大秦帝國，四處征戰(zhàn)。人們那個時候剛稱呼他為“蒙少將軍”，年輕氣盛，已戰(zhàn)功彪炳。

　　那日，他隨父親入宮，接受秦王嬴政的賞賜。退朝后，兩人一起伴秦王政游園。

　　成天刀光劍影，蒙恬都快忘記，花是長成什么模樣。

　　父親和陛下在前面交談，他只跟著后面靜靜聽著，有些事，還未輪到他來插嘴。

　　突然聽到一旁的高大樹木上有異響。他一個箭步上前，擋在秦王和父親身前，卻看到那樹葉之間探出一張少年的臉。

　　那臉上有驚慌，急急地喊著，“不知父皇駕到……”

　　原來竟是一名皇子嗎？

　　身后秦王拍拍蒙恬的肩，“愛卿，不要緊�！庇痔ь^威嚴道，“扶蘇，你這是在做什么？堂堂太子，像猴一樣爬上爬下，成何體統(tǒng)？”

　　他不怒自威，扶蘇不禁顫了一下。“父皇，兒臣本在園中休息，看到一只雛鳥掉出巢來……”

　　原來是他擔(dān)心幼鳥受傷，才不顧形象地爬上樹去，希望把鳥放回巢中。

　　“還不快下來！”

　　扶蘇這時才知上去容易下來難。在幾人的注目下，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動作。最后手一滑，掉下樹來。

　　他閉著眼睛不敢叫，受驚叫喊，不是男兒所為。

　　然后他落到一個懷抱里。

　　睜開眼，對上了年輕的少將軍帶著些許擔(dān)心的眼。

　　“太子殿下，是否無恙？”

　　扶蘇忙從他身上跳下來，急著向秦王請罪，“父皇，兒臣失態(tài)了！”

　　秦王輕輕哼了一聲，“罷了，寡人知道你的心性�！�

　　扶蘇是他的長子，一出生就注定是他的皇位的繼承者。他關(guān)愛他，栽培他，對他寄托著無限的期望。扶蘇不負他的期望，機智聰穎，對于治國、安定天下頗有見地，假以時日，必有成就。但他也很了解，兒子的性格外人稱是悲天憫人，在他看來，卻是過于軟弱。

　　蒙武作為秦王的得力干將，對他的心思自然明白。他笑道，“陛下，太子宅心仁厚，實乃天下萬民之福。只是尚年幼，沒有實戰(zhàn)，再過些年，定是文韜武略，萬民稱頌�！�

　　秦王微微頷首，方才的怒氣似乎也消了。他對蒙恬說道，“蒙恬，你父親說的有理。你不過比扶蘇年長幾歲，卻已是我大秦出眾的將才。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兒扶蘇的左膀右臂�！�

　　“臣定當(dāng)竭盡所能�！�

　　也許，從那一刻起，蒙恬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和那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少年太子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只是蒙恬并沒有想到，秦王說的“你父親說的有理”背后，還有別的意思。

　　幾年之后，秦滅六國，天下一統(tǒng)，秦王政稱“秦始皇”。

　　蒙恬奉命率大軍北擊匈奴，修筑長城。

　　當(dāng)扶蘇穿得仍如幾年前一般寡淡地站在他面前時，他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原以為命運已相連，卻至今才見得第二面。

　　扶蘇說，父皇讓我來協(xié)助大將軍修筑萬里長城。

　　蒙恬心里明白，始皇帝對這位太子果然是器重的，他希望軍中的生活能讓扶蘇成長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好與自己一起守住這萬里江山。這才是他所說“你父親說的有理”。

　　扶蘇到軍中的第一場戰(zhàn)役，是他生平第一次結(jié)束別人的生命。他平日里百發(fā)百中的箭，竟然有些拉不開。蒙恬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拉開那一張大弓，箭疾出，正中匈奴頭領(lǐng)的胸口。

　　蒙恬把手放在扶蘇的心口，說，“太子殿下，你愛民如子，珍惜別人的生命，但是這是戰(zhàn)場，只有殺敵，才能保護你的百姓�！�

　　扶蘇咬牙，“大將軍，我明白。”

　　他真的明白。

　　他的心跳也有些快。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殺人所帶來的過度的興奮所造成。

　　蒙恬把這次戰(zhàn)斗的勝利完全歸結(jié)于扶蘇的指揮和戰(zhàn)略，始皇帝看著上報的戰(zhàn)況，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呵，我當(dāng)時發(fā)誓，我這一輩子，要效忠您和陛下，我要輔佐您成為和上古三皇五帝并肩的明君。可是……”

　　可是這誓言最終沒有實現(xiàn)。蒙恬看著扶蘇，眼里有些歉意。

　　兩個鬼互看了好一會兒，最后扶蘇又笑出聲來�！懊纱蟾�，如果說，我有時并不想成為什么明君，也不想為天下人謀什么福祉，我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守著一個雖然也很平凡但在我心上的人，過一輩子，你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

　　“……”蒙恬想了想，“不會。每個人都會偶爾有這樣的念頭�！�

　　“蒙大哥……”你也有這樣的念頭嗎？那你會是想和誰過一輩子平凡的生活？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喊你“蒙大哥”的？

　　扶蘇記得，似乎是某一次擊退了匈奴之后，開過了慶功宴，他和蒙恬，就兩個人，在月下喝酒。他喝了不少，總覺得“蒙將軍蒙將軍”地喚他，有些難受。

　　“蒙大哥，我喊你做蒙大哥如何？”

　　蒙恬也許也是喝多了，或者在遠離廟堂的邊疆，一些繁文縟節(jié)讓人生厭。他笑著答應(yīng)，“好啊，在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

　　作為始皇帝的長子，扶蘇沒有喊人做大哥的經(jīng)歷，這一夜，他知道喊一個他可以信賴的人做“大哥”，是什么感覺。

　　那一夜后不久，他的蒙大哥成親了。

　　在蒙恬成親的那天，扶蘇恭喜他，“卜姑娘人很好，大哥你有福了�！�

　　蒙恬只是淡淡笑著，說不出喜，還是什么�！暗钕拢菹露〞䴙槟阏业教煜伦詈玫呐�。”

　　蒙恬說完，就成親去了。

　　扶蘇在后院獨自喝了一夜酒，嘴里念著“蒙大哥”，迷迷糊糊地睡。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后來？

　　后來日子還是一樣的過，仗還是一樣的打，太子照樣做他的太子，只是偶爾，心里有點痛。

　　再后來，始皇帝死，召令扶蘇繼承帝位，誰料得趙高和李斯等人與胡亥隱瞞始皇帝死訊，篡改遺詔，胡亥繼位，借始皇帝名義賜蒙恬和扶蘇死。

　　“父皇生前雄才大略，打下這一片江山，死后天下卻被一幫小人玩弄于股掌�！狈鎏K低頭笑，江山總歸不是誰的江山，不是誰家的私藏。只盼這些人奪得江山，最后還是能善待百姓�！懊纱蟾�，我是否曾告訴你，我的名字從何而來？”

　　“不曾�！�

　　“我的母親是鄭國人，她很喜歡當(dāng)?shù)氐囊皇赘�，常常唱給父皇來聽。我出生之后，父皇便將我取名‘扶蘇’，希望我能像扶蘇樹一樣繁茂�，F(xiàn)今想來，我倒有些愧對這名字�！�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扶蘇輕輕唱，那是兒時母親常常哼唱的曲調(diào)，多年之后他竟然還能記得起來。那少女和情人調(diào)笑，是平凡人肆無忌憚的小快樂。

　　“蒙大哥，我在這里等的人，是你。我們一起走，可好？”

　　如何說不好？如果不好，他又為何在要離開這黃泉的時刻，轉(zhuǎn)過身來尋找他？

　　難道不就是為了和他一起走嗎？

　　他向他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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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二世元年，陳勝、吳廣起義。

　　漢高祖元年，秦王子嬰向劉邦投降。劉邦攻占咸陽。

　　秦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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