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淼淼三萬里，其間有龍。蒼穹岳公好龍，嘗畫龍于山壁，躍然如活物，森然懾人。
　　彼時岳公日畫一龍，頓筆即棄，下私藏傳視，一時殘片亦紙貴。
　　龍王聞之往視，未入山而見石龍。其鱗爍爍，其目灼灼，蜿蜒繞峰，藏頭露尾，似真龍盤踞。龍王大慨，忘而擊掌，云雷三鳴破壁，斬斷石龍一爪。
　　龍王愧嘆，夜入公夢，化翁揖云：“聞公好龍，孤有一子，愿寄為伴�！�
　　公夢破而醒，果見一龍棲檐，窺頭于牖，似有羞怯。公驚不能眠，龍子赧然退避，守公竟夜，天明而走。
　　如是旬日，公夜喚龍子入室，長揖言謝。龍子稍怡，化而為人，再揖謝還。公觀之珠冠錦帶，紅衣繡銀，風(fēng)采翩然，心內(nèi)甚喜，遂相攜把酒，不覺月隱。
　　平旦，龍子欲辭，公挽之曰：“卿為我伴�！�
　　龍子對曰：“鄙為龍身，恐露而犯人�！�
　　公緘而不語，俄而問曰：“卿既為人，可為他乎？”
　　龍子頷首稱是。
　　公曰：“卿為我伴，無論龍蛇�！�
　　龍子動容，揖曰：“蒙公不棄，原為公騎�！毖粤T，煙騰霧遮，不見人影。
　　公拭目而尋，唯見一銀鬃白馬立于前，珠冠當(dāng)盧，錦帶轡韁，紅衣為鞍。公挽韁撫之，溫溫馴順。
　　白馬人言：“惶然請試�！�
　　公念秉燭之交，尤有不忍。白馬再請，公默然未允。
　　白馬三請，公曰：“只此不再。”
　　白馬諾，公跨馬出戶，眾人皆驚。白馬踏云而走，眾疾追：“公欲登仙乎！”
　　公未答，策馬而去，周游三日返。眾人問：“公往何處？”
　　對曰：“諸山川而已�！�
　　或曰：“公之白馬甚佳，游三日而未見疲弊。”
　　公笑而撫馬，不多一言。

　　中元即至，白馬語公：“開明北有不死樹，食之可長生。愿為公奉，如是長久�！�
　　公未及允，白馬化龍而去。
　　是日雷電爭鳴，云雨綿延多時，龍子至晚未歸。公憂思重重，食不下咽，公之師以公失愛馬，因進(jìn)言：“公素好畫龍，未曾得龍；自得白馬，未曾畫馬。今公失馬，畫馬以慰何如？”
　　公蹙眉而嘆，潤筆作畫，念及往日悠悠，幾欲潸然。畫成，師視之，乃公與白馬耳鬢廝磨，深怪之。
　　公執(zhí)筆待龍子，通宵達(dá)旦，墨消寸長，龍子終未歸。
　　龍子作白馬時，曾引公游秦海。龍子半月不還，公遂往秦海尋之。
　　秦海有氐人，人面魚身，橫隔一方，語公曰：“秦海兇，不可進(jìn)。”
　　公曰：“吾欲尋龍，不進(jìn)秦海何往耶？”
　　對曰：“何人教汝入秦海？”
　　公曰：“無人。”
　　公思索再三，問曰：“敢問開明何處？”
　　氐人面作大駭狀：“去不得，去不得！”
　　公再問，氐人恐而不能言。
　　公取龍子所贈龍玉為償，氐人曰：“昆侖南淵三百仞，路途險遠(yuǎn)不可達(dá)，勸君莫去，勸君莫去�！�
　　公曰：“吾友在彼，吾友在彼�！�
　　氐人落淚化珠，贈公曰：“此珠可定風(fēng)波�！�
　　公拜謝而去。

　　公越山三百里，渡川三百里，餐風(fēng)露宿，未有廢意。既至昆侖南，未見深淵，深以為疑。彼時風(fēng)起，地動石搖，拔樹撼山，公含氐珠巋然不動。風(fēng)止淵現(xiàn)，開明嘶鳴，其聲哀哀，其情切切。
　　公環(huán)顧淵底，漆黑如夜，寒風(fēng)陣陣，陰冷如冬。公欲探視，失足墜淵，但見異獸號啕，似有言訴，不明其意。
　　公語之曰：“君曾見龍子，其目皎皎，其鱗熠熠，通體赤銀錯落。”
　　開明但嚎，無撲公意。公近視之，開明目黯，淚涌汩汩，哀鳴催人。公尤不忍，近撫之翅羽，其鳴愈凄。
　　公恍然如見龍子，及神定，吐氐珠贈開明。驀然，風(fēng)再起，地動山搖，開明振翅載公出。
　　公疾呼：“君請向北！吾友在彼！”
　　開明不聞，載公至蒼穹，一日而力竭。公撫之，其哀鳴又起，公亦不曉其意。開明伏地而泣良久，振翅扶搖九霄，終不見其影。
　　公心慚慚，提筆畫開明竟日，眾人反不以為怪。
　　師曰：“言公好龍，非也。公好者，類一人也。”
　　眾皆了然。

　　公夜夢龍王，龍王言：“公何贈玉他人？此玉可教公通曉異語，公失吾兒！”
　　公失色：“吾友何在？”
　　龍王曰：“吾兒取不死樹，誤入昆侖南淵，為九首開明所欺，附身不得脫，為守昆侖萬萬年�！�
　　公愧痛失聲。
　　龍王又道：“孤聞取龍魂者可投之凡胎，望借蒼穹密室內(nèi)假死凡胎一用�！�
　　公忽變色，嚴(yán)詞以拒。
　　龍王面露兇色：“孤寄吾兒為伴，公賤之耶？”
　　公無他言，怒目而視，俱劍以待。
　　龍王厲曰：“汝之好龍，系輕信巫道所言，欲以畫龍符聚引龍氣，令密室假尸死而復(fù)生。及真龍現(xiàn)身，吾兒素癡，竟化此尸面目悅?cè)�；汝因其面相施與恩惠，迷其心志，令其往昆侖盜不死樹。如今吾兒為開明所困，汝不思救吾兒即活此尸，愚不可及！孤豈能容？！”
　　公持劍曰：“吾友為吾友，吾師弟為吾師弟，豈可同日而語。吾友為吾取樹，吾自有負(fù)，然尊駕若傷吾師弟，昊舍命相陪！”
　　龍王大怒，揚(yáng)手翻云揮袖覆雨，登時驚雷大作，風(fēng)雨交加。龍影飄搖天際，公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公夢破而醒，已置身床榻，外間端坐一人飲水閱卷。公疑不敢言，其顧首而笑，正是那一人模樣。
　　公問：“卿人耶龍耶？”
　　此人紅衣奕奕，淺笑輕露：“公愚矣。人亦何如，龍亦何如？若非人非龍，馬亦何如？公言‘卿為我伴，無論龍蛇’，豈戲言乎？”
　　公執(zhí)其手，悵然若失。

　　祭酒頓筆。
　　其師言：“言公好龍，非也。公好者，類一人也�！奔谰粕钜詾槿�。
　　岳公好龍，岳公愛馬，岳公不忍異獸開明，非公朝秦暮楚存新忘故也，蓋系岳公心中有歡，此為歡一人也。故，戲曰：非岳公好龍，非岳公好馬，乃岳公好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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