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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煙沙
帳外,風過肅殺;帳里,銀燭紅蠟。
手里的棋子,盤桓在指尖,細密地摩挲著遍布的薄繭。眼神里寒光一現(xiàn),鐵腕乍落,手中的寂黑壓在這棋盤之上,包圍著那破敗的一角孤軍,滿盤盡皆黑子,將這余白,殺至片甲。
“將軍,藍陵三門皆破,大軍壓境,只待將軍一聲令下!”
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笑,凍結(jié)了凜冽冰雪。啟眸處,掀起的帳簾外,烽火涌動,士氣滔滔?蓧ι蠏熘哪欠媰海嬛械娜艘簧戆准,頃刻間靜謐了空氣。如水般的面容如鏡湖無波,只是側(cè)眼回眸,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他充滿戾氣的雙眼,恍然間,柔和了凌厲地棱角,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看得俯首的將臣,心中一蕩。
手指微動在空氣里,那心中的戀想,近在咫尺,卻觸手難及。他癡癡地望著那幅畫兒,嘴里輕念著,“月兒,月兒——”
十五年前,當十六歲的他,第一次看見那個如花的女子在鼓上獨舞之時,他便了然,今生今世,自己眸光所滯,都將系于她一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輕揚風絮里,她靈動的雙眼,嘴角的梨渦,淺笑開來,芳飛了春日里紛紛的落花,迷醉了年華,飄蕩在人間處處,拂過他心上。她一身嫣紅,輕盈地躍在鼓上,腳上搖擺著的銀鈴,赤足勝雪,衣袖飛揚,亮色了身后廣闊的草原,似乎那滿片的綠,都只為她。
一舞罷,她跳下鼓來,眼角飛揚著,越過了重重人海。她笑顏如花,輕綻著嘴角,仰著的小臉,沖著他大喊,聲音清亮,“我知道你,你是阿岳!阿岳——”
從此以后,能這樣叫他的女人,只有她。
焚香紅帳,紙醉芳華。
這一晚,他終于得償所愿。他娶了她,讓她成為他的妻。滿堂賓客的歡顏,觥籌間的喜色,他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子,一身紅妝。他以為,他牽手的,是一生的幸福美滿,卻不知這卻是他一生的劫,一生的賬。
良辰吉時里,前線的兵敗聲來。幾次戰(zhàn)略的失敗,攻打的部落仿佛次次都能洞察了先機,躲過己方的伏擊,甚至巧妙反攻。他早已開始懷疑自己身邊的人,卻不想,那個出賣了自己的人,正是如今和自己牽手紅綢,等待著拜堂的新娘。
她的嘴角,勾起一絲讓人心死的冷冽,毫不猶豫地劃斷了牽絆著的的紅掛。她伸手掀去了蓋在頭上的紅紗,摔了珠花,一抹飄渺,自他二人之間落下,鋪開了滿目血腥的紅,像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他的心上。
他探手上前,想要阻止她離去的步伐,卻不想被她輕易的掙脫,腳踩玲瓏步法,眨眼間,散散了蹤影,在銀色染血的月夜里,飄然而去,只留下他手里自她肩頭扯下的一塊羅巾,拂亂了月華。
兩年后,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當年那個總是帶著燦爛的歡顏,總是牽著自己的手,甜甜地叫著“阿岳,阿岳——”的女孩,早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近乎冷酷的淡漠,還有瞳孔深處的一股恨,滅族之恨。她眼底的無謂,仿佛天下之大,無事再能撼動我心。
他把她壓在身下,對她百般折磨,千般羞辱。他的吻,夾雜著愛、恨、怨、憎,一寸寸地噬咬著她的肌膚,把她折成各種難堪的姿勢,折辱于她,一如當初她對自己的傷害,讓自己成了民族的罪人!
呵,竟然,她竟然這么狠的心么?那他便要百倍、千倍的要她償還!若是被她的族人知道,堂堂紫蕪的圣女,如今卻在親手滅了他們部族的人身下承歡,□□放蕩,那他們又作何感想?哼,死,是一種解脫,她沒有資格。他要她生生世世的長遠,永生的受錮。生,不如死。
他在她面前殺了她的哥哥,奴役她的族人,和別的女人歡愛,他做盡一切,卻把她眼底那徒留的一絲恨意,竟也徹底地抹去了。愛恨皆無,嗔癡盡消。他留下的,不過是她的軀殼而已,她早已心死,隨著那飄遠的清風,分散了天涯。
他將她遣去了別院浣衣,不知是要繼續(xù)的折磨,還是他,終究忍不下她眉間的冷然,身子的冰涼。如斯一別,卻不知她竟靈巧,猶如青煙一般,春去裊裊,至此消失在他的眼眸,留下一紙白箋,竟已,無言欲語了么——
快馬身下。
烈風,呼嘯而過朔氣金柝。寒光鐵衣,他率領(lǐng)大軍,兵臨池下,六軍不發(fā)。
抬眼望過這高有數(shù)丈的城防,嘴邊不自覺地笑了。這座城防,是她和他一手建起。當日她用幻術(shù)改變了自己的容貌,以男兒之身進入朝堂,與他同僚共事,伺機報復(fù)。開始時,他們針鋒相對,政見各異,可漸漸,他卻對“他”惺惺相惜,與之亦敵亦友。
她改革立新,他牢固家國。他們并肩與孤城之上,面對邊境數(shù)百暴亂,領(lǐng)將三十老弱殘兵,不畏不懼,連殺五夜,身中亂刀;他們拓荒西涼,眼見死城大旱,筑池蓄水,放聲雨里歡歌;他們亡命大漠,身陷數(shù)路人馬追擊,臨近死絕。直到那一刻,他才明了,原來他,竟是她呀——
卸下了的假面蒼顏,胸膛里,是滾燙的熱血脈脈而涌。他吹葉橫笛,她輕舞擺陣;貋砹,曾經(jīng)在一起時,那深入骨髓的歡愉,回來了——
狂風起,風云變色,天地混沌。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是她凄然卻絕美的容顏,牢牢地刻在了他的眼目心間。
阿岳,等我。
回蕩在腦里支持著他的話語。再次醒來之時,手中青痕已逝。當日她為了要報復(fù)他,在他和她自己身上種下的母子蠱解。
那,是否也意味著,
她,命已決絕。
“喝——喝——!”
身后是百萬大軍的高喝。他的手中刀光寒朔,冷眼睥睨著城上之人。
曾經(jīng),他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猜疑、設(shè)計、追殺、置他于死地,他都不在乎,也都不計較。可他置死者,卻并非是他,而是他視之如命,甚至比性命還要重要千倍的女人,是他一生的摯愛。
五年,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I謀、計劃,召集兵馬,然后四處征討,終于將他——那個藍陵的一國之君,逼成了甕中之鱉,只能狼狽地立于這孤城之上,看著曾經(jīng)的臣子、朋友、兄弟,率領(lǐng)著千軍萬馬,兵臨城下。
馬蹄聲響,他催動著步伐,卻聽余音裊裊,自城中飄下。
暗香浮動,月舞清風。清鈴微漾,傾灑聲聲哀惘。
指尖撥弄出悲婉凄涼,哀華著野哭千家。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泣淚紛紛,浮動了疏風悲涼。
四顧天下。征戰(zhàn)數(shù)年,多少白頭,送走黑發(fā)。江山,曾經(jīng)錦繡繁華,而今,卻是哀鴻遍野,血染胄甲。
城墻之上,她一身白紗,拂亂了盛世煙花。繁華聲,折煞了世間煙霞。她的蔥玉間,哀歌啟唇,撥動了繞指的喑啞,淚垂時,生死無話。
手里的韁繩一怔。他渾身一滯,惘然地看著那高墻之上,飄渺的影蹤。
脖頸間,青絲披下。小髻間散著沉香的木簪雕花,播遠了靜芳。
是她,真的是她。
月兒,我的月兒啊——
幾年戎馬,甘愿換得今日的重見,和她此刻眼中的晶瑩,嘴邊清雅。
“月兒——!”
等不及他狂奔而上,須臾之隙,哀歌已盡。那一抹輕揚從數(shù)丈之淵縱身而下,決絕得未有絲毫的猶疑。心死,一如她看著曾經(jīng)的江山如畫,如今殘垣敗甲。
那化作素蝶的身影,自空中迅速跌落。他踉蹌下馬,心,猶如跌入了無盡的深淵。
還要他再承受一次么?方才得知她尚在人世,方才慶幸此生還能與她相守,而此刻,上天卻又要他再一次眼睜睜我地看著她跌落在指尖。他真的要讓自己萬劫不復(fù)么!
急速墜落的身形一住。她抬眸,冷冽地眉眼,劃過城墻之上,他驚慌的眼眸,死死抓住的手。
她說,別再碰我,就讓我干凈地去吧。
他苦笑,盛著的凌烈,早在看見他倆眼眸交匯時的剎那,化為烏有。算了,算了——
可我偏偏,要你記我一生一世。
手臂一陣施力。是誰和誰的身影,凌空交錯。
落地時的聲響,撼動了城邦。他一身盔甲,跌落在曾經(jīng)予他匍匐的腳下。顫抖著的指尖,握滿了最后一把黃土,是他曾經(jīng)的努力,曾經(jīng)的牽掛。
半城煙沙,血染天下。
釋然了,釋然了吧——
有些愛像斷線紙鳶,
結(jié)局悲余手中線。
有些恨像是一個圈,
冤冤相報無了結(jié)。
只為了完成一個夙愿,
還將付出幾多鮮血。
忠義之言,
自欺欺人的謊言。
有些情入苦難回綿,
窗間月夕夕成玦。
有些仇心藏卻無言,
腹化風雪為刀劍。
只為了完成一個夙愿,
荒亂中邪正如何辨。
飛沙狼煙將亂我,徒有悲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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