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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唐
楊吉兒--
一枚皎月如銅,懸在長安宮的上空。
云月隱層闕,風煙出綺疏。夜涼如水,薄寒襲人。觸足成冰的凜冽從御道染上她的裸露的
雙足。八面來風,每一縷都鉆入她單薄的睡裙,寒透她同樣單薄的身子。披散的發(fā)隨著寒風掩
在臉上,叫她看不清腳下的路,只有手盞的宮燈在夜色中如撲閃的螢火。她聽見自己粗重的呼
吸和耳邊的風聲混合在一起,口中有股腥甜之氣叫她幾乎作嘔,但她唯有奔跑。
否則,在這樣一個時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長安攻陷了。荷香哭紅了眼睛。
是誰?李密?竇建德?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李世民,晉陽留守李淵的次子。
長安怎么可能淪陷?絕對不可能。不顧荷香的阻撓奔出寢宮,她要親眼目睹。但漸漸望見
宮門時,父皇的話驟然在耳邊響起,戰(zhàn)爭是一灘無論怎么擦也也擦不掉的黏液,在帝王的錦袍
上。
她的額上添了薄汗,可不得不邁開疲憊的雙腿,沒有選擇。雪白的衣裙,皓皓星空下,如
一絲蒼茫的月光。她不知道會有什么等待著她,或者是天翻地覆的命運?
來不及思考,遠處有一人一騎猝然投入她的視線。禁軍是不能在宮中弛馬的,那么來者何
人?在這樣混亂的夜,是誰飛馬來到宮中?是敵是友?緩下步子,她喘息不止,緊緊握住手里
的宮燈,仿佛這樣就可以消除心頭的不安。
月光燦白如銀,照得她無處遁形,也讓她看見了那是一個肥馬輕裘的少年。
雕弓寫明月,駿馬疑流電。她看著這匹白馬由遠及近,未料到會疾疾向她筆直沖來,也根
本來不及躲閃,它卻在她身前兩尺處嘎然止步,千鈞一發(fā)后對她吐著粗氣。這是一匹白蹄烏,
父皇的馬房中也有這樣的寶馬。是怎樣的主人匹配這一匹良駒?
抬頭尋找答案,終于看清了騎者的樣貌。風塵未凈的戎裝襯著一張意氣飛揚的臉龐,只是
十七八歲的年紀。雙眉如劍,顯出凌厲之氣,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從容的霸氣,仿佛可以俯視眾
生。而此時這一灣深潭里卻浮動著溫柔的笑。
沉沉的眼透出光芒,如兩顆低墜的星,正逼視著自己,灼灼欲燃,那其中包含著一個十三
歲的少女所看不懂的火焰。她并不害怕的,生養(yǎng)在帝王之家,她何曾畏懼過?但她的雙足卻忍
不住向后退卻。
你是誰?被掠上馬背時,她驚呼出聲。
李世民。他漫不經(jīng)心地吐出這三個字。那么他可知道她是誰?
幸會了,出云公主。她睜大驚愕的雙眼,看著他牽動嘴角,扯出一個微弱卻仿佛洞察一切
的笑容。一種未曾有過的恐懼在她全身蔓延,而他的雙臂正有力的扣住她的腰。
此時,宮燈墜地,熄滅,天地陷入一片使人疑惑的黑。
李淵立了楊侑為帝,而她仍是公主之尊。一切看起來沒有不同,但怎么可能一樣?年幼的
侄兒只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以長安為棋盤,她亦身陷在李淵的棋局中。大批禁軍“保護”
她,夜以繼日,都是陌生的臉孔。宮里的奴仆也替換了大半。整個洛陽皇城彌漫著惶恐的氣
氛。
而江都呢?父皇想必知道她的境況了吧?但他遠在江都又過得怎樣呢?她蹙眉。
而她沒有過多的時間皺眉嘆氣,今夜將有登基的夜宴。她必須盛裝出席,因為李淵特別派
人送來了華服,喜氣奢華,仿佛象征著他的勝利。而他需要炫耀這種勝利,尤其對她,隋煬帝
的愛女。
到達張燈結(jié)彩的興慶宮時,殿內(nèi)官員俱齊。她很快就看見了李世民,他被安排在最前列,
高大挺拔,目光如炬,如同那夜。
她昂首闊步,從他身邊匆匆掠過。接著她被引向帝位的側(cè)座,眾人朝拜。
扶住侑兒舉樽,宴會正式開始。
先來祝酒的是李淵。此酒以汾河水釀制,甘冽純凈,酒勁微薄,不損肺腑。是臣特為公主
而備。一番話體貼周到,宛如忠良。
緊接在李淵之后的是李世民,只因李淵的三個兒子唯有他身在長安,他肩負攻陷長安的任
務。他只淺淺啜一口,沒有多余的話,可他的眼睛里卻分明藏著千言萬語。
在他的注視下,她緩緩舉起金樽。再多的醒,無非是顛沛,且醉死這一回。
我會保護你。澀澀的酒液滑進口中,她想起那夜李世民送她回寢宮,離開前留下的話。
他究竟是什么用意?她不敢妄斷。他是反臣之子,奪城功臣,她怎敢妄斷?一仰頭,咽進
滿嘴苦澀。
“一朝春夏改,隔夜鳥花遷...”回寢殿的路上,她放聲吟唱,蹣跚而行,眉目間一片醉
色。深一腳,淺一腳,終究管不好自己的一雙足,撲倒在花叢中。
荷香急急攙起她。公主身子弱,不該喝這么些酒。荷香的勸語更像嘆息。在她身邊,能體
恤心疼她的人也只剩下荷香了。
躺到榻上時,她忽然想起李世民看她縱酒的眼神,那是不是也叫心痛?來不及思索,她跌
進夢里,格外香甜。不再無眠。
公主,起來了。荷香把她叫醒時,天地已醒,日上已三竿。
荷香。一張嘴,宿醉的頭痛開始發(fā)作。茶。
公主,臨笳館新作了曲子,請公主去賞曲呢。溫茶遞到她手邊時,荷香興高采烈的說著。
讓臨笳館的樂手下午到興慶池,準備好船,我要游湖。輕聲吩咐,她知道荷香想讓她快活
些,而她也不想讓荷香失望。
遣荷香去打水后,她扶著床欞緩緩起身,忽然從衣間抖落出幾片褶皺的花瓣,必是昨夜跌
在花叢之故。輕輕嘆息,她心有不忍,宮中的一草一木,于她,都是有情的。
公主。荷香突然粗喘著沖進來。李世民在...焚...宮...
手中的茶盞應聲而碎,奔到窗前,只見煙霧升騰,那是乾陽宮的方向。早已料到這樣的局
面,發(fā)生在眼前仍是生生的痛。她急促的吸氣,感覺快不能透氣。
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馀。自小生長的宮室就這樣輕易的付之
一炬,大隋的命運是否亦如乾陽宮?而她的呢?
她想起昨夜李淵志得意滿的樣子。荷香,大隋...難道...真...要...亡?胸口一陣急痛,
她只看見荷香焦急的眼神,然后世界如同墜入黑夜,失去亮度。
公主,尚書令命人送來高麗貢參。
又是李世民,自她臥病,他每日遣人送來補品珍玩,卻從未現(xiàn)身。那一日她發(fā)病,李世民
聞訊趕來,在她昏厥的兩個時辰中,陪伴在側(cè),寸步未離。待她醒來時卻匆忙離去,臨行前還
囑托荷香要細心照顧。
他的心意,到了今日,她何嘗不明白?
只是他們絕無可能。撇開他的身份,他已是有家室的男子。賢淑,善良,柔情,堅毅,每
個人都是這樣稱贊他的妻子長孫無垢。而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為何來招惹她的情意?
或者在他看來,她只是個被軟禁的公主,一個可以任他掠奪的女子。她不愿去想,只能閉
目休神,何苦自固?
一株株月月紅有胭脂色的臉龐,御花園中總有早來的春天。草秀故春色,梅艷昔年妝。而
江南的春天何如?父皇可有賞春?尤記那年冬天,御花園中花謝碟杳,父皇嘆息不已。宮妃們
為取悅父皇,特制了絹花綁在樹梢,頓時滿園春回。她和父皇在園中設百花宴,急管韻朱弦,
清歌凝白雪。哪知當時民間卻是饑災連年。
后來聽說,焚宮當日,李世民見宮廷巍峨,曾說:如此奢侈縱欲,怎能不亡?
難道父皇真的辜負了天下百姓?但之于她,他無疑是一個好父親,母親早故,父皇卻不讓
其他嬪妃教養(yǎng)她,只因他怕她們刻薄了她。因而從小父皇育她成長,教她做人。連乳娘都勸父
皇不要對她太過嬌寵,他卻一笑置之:我的女兒寵壞了又如何?因而父皇是她唯一至親之人,
愿上蒼保佑江都平安無事。跪向江都的方向,她每日虔誠許愿。
睜開眼,屋梁上懸著一盞盞蓮燈,這是自小體弱的她最常見的風景。往日臥病,父皇總會
抽空伴在榻旁,教她詩書,講述他年輕時馳騁沙場的往事,以及她美麗而早逝的母親。開運
河,征遼東,那是父皇的天子野心,卻不料反誤了他的帝王人生。
而今而后,又有誰能在她蒙昧醒來之際,撫著她的額發(fā),低喚著吉兒。父皇,她呼喊,可
是再無人能應答,而您走時可曾如此痛苦地呼喚吉兒?您不是說此次南巡會盡快歸來,然而兩
年您都沒能完成諾言,您已身困江都?墒羌獌喝匀慌文鷮崿F(xiàn)諾言,但您卻死在自己最寵信的
大臣手中。一條黃綢腰帶就這樣了結(jié)您的一生,您必死不瞑目。
宇文化吉謀反,你父皇...李世民今日意外前來,竟是為了捎傳這痛苦的音信。他還帶來了
江都的宮人,皇上生前,酒醒之際,常攬鏡自顧,嘆息:好頭顱,不知誰來砍它?朕不懼死,
只放心不下我那可憐的吉兒。
她在李世民急步上前的臂挽中昏迷,眼角有拭不干的淚。
公主。醒來時仍是荷香隱隱帶泣的聲音,再沒有父皇溫柔喚她的音調(diào)。
荷香,讓其他人都下去。她聽見自己沙啞虛弱的聲音,看見憔悴不堪的李世民。轉(zhuǎn)過身,
不愿看他,所有關于父皇死訊的回憶都叫她痛不欲生。
她聽見眾人離去的腳步聲,一下子整個寢宮恢復安靜,連淚水也安安靜靜地流著。
模糊的視線里,她仿佛看見窗前有一只杜鵑,辛苦地咳血。
死亡如同弦上的箭,一觸即發(fā)。
父皇走了,仿佛帶走了她頭頂上的一片天空。她知道自己的世界遲早要崩塌,卻沒料到會
這么快。
輕撫著懷中的孩子,他沉睡的面容里猶有淚痕和驚懼。數(shù)日前,人們喚他楊恭帝,而今卻
已是階下囚,等待命運的發(fā)落。而他不過是她可憐而無知的侄兒。
公主,李淵派了禁衛(wèi)軍往這邊來了。面對死亡,荷香畢竟也是不知所措的,是她連累了
她。
荷香,開殿門。長安淪陷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宿命無法躲藏。
致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是死神的步伐。殿門口出現(xiàn)一張張陌生的臉,她只覺可笑,
對付她這樣一個病弱的少女和一個甚至不懂得什么是死亡的孩子,何必大動干戈?只要像父皇
那樣,一條腰帶,一尺白綾就可以解決了。
坐在床榻上,看著疲憊入睡的侑兒,或者就讓他在夢中離去反而更幸福,至于她自己,就
此能夠擺脫病魔,還有,李世民,那個日益攪亂她心緒的人。這樣不也是種幸福?一抹淺笑躍
上她病中柔弱的臉龐,她不會知道這樣一個笑容竟會扭轉(zhuǎn)她的未來,也不曾料到奉命而來的李
元吉乍見這樣的笑容是何等心顫。
她在眾人的注視下尊貴的仰起頭,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臉上,包括為首的男
子。她怎會不明白那目光中掩不住的驚艷?父皇嘗道:別人的女兒縱有傾城之容,他的女兒卻
有亂世之貌。在百花嬌艷的后宮她仍是最出眾的一朵,并且擁有最尊貴的血統(tǒng)和引人嫉妒的地
位。
曾經(jīng),面對昏黃的菱花鏡和眾人的朝拜,她也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女,何嘗料到今日的境
遇?榮或辱,興或衰,年輕貌美或年老色衰,都是轉(zhuǎn)瞬間就會撲到你眼前張牙舞爪的東西,所
以當時的沾沾自喜都顯得多么可笑。以色示人,又是多么的悲哀。色衰愛馳,父皇的后宮中總
是在上演這樣的戲碼,她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而李世民可只是貪圖她年輕的姿色?
你們在此守候,不許動她一根毫毛,違者軍法處置。撂下這話,那年輕小將竟翩然離去。
她不明白,也不想問。
但她不知道兩儀殿里,先后為她求情的兩兄弟之間已揭開了一場戰(zhàn)爭。
坐在窗前,看片片紅絮燃著西邊的天空,在她心中,也有解不開的疑絮。那日,禁軍群
圍,分明有鏟除之意,為何現(xiàn)在以“楊李兩家同出‘隴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倍羲
在宮中。不錯,楊李兩家確為世交,亦有表親,同屬關隴。但她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而真正的原因會是李世民嗎?會是他為她求情嗎?想到這種可能,竟讓她隱隱喜悅,但她
哪有喜悅的資格,亡國的公主對叛臣懷有感激愉悅之情,是多么羞恥的事,她愧對國家和父
皇。因此這段日子里,她把自己關在寢宮里,不見任何人,包括李世民。
盡管她可以每日面向江都,一遍遍將自己從這暴風雨中剝離出來。到了夜晚,她的心卻仍
翻騰如幻生幻滅的波濤。只因為不管怎樣的忙碌,他每夜都站在她窗下,直到她熄燈就寢,宛
如一顆堅強的樹,不畏風雨。然而秋深夜涼。
霜節(jié)明秋景,輕冰結(jié)水湄。每夜看窗上那寂寞的剪影,她的心亦如深秋的殘葉,越來越掩
不住那殘破的心事。
但她的心不能像長安城一樣,淪陷在李世民的手中。因此,前天夜里,她早早熄了燈,卻
輾轉(zhuǎn)不能入夢,無可避免又聽到窗外那刻意輕柔的步履。她以為他會離開,而他沒有。直到魚
腹翻白,天露微光,一聲幽微的嘆息后是離開的腳步。
昨晚,他沒有來。
早晨,本該是初秋玉露清,早雁出空鳴。她卻只看見園子里初開的菊都在一夜之間凋了。
李世民--
李世民徘徊在門外,他深知她是不愿見他的。
楊廣死了,隋滅了,父親稱帝,一切都如此順利,完全符合當初他策動父親起兵時的計
劃。他以為這是濟世安民,那是父親當初給他取名為世民的用意;他以為從此可以得到吉兒;
他沒有料到竟然連見她一面都變得如此艱難。楊廣死后,他能體諒她的喪親之痛,只是站在她
窗下排解相思之苦,并不想打攪她。
但竟然如此簡單的要求也遭到拒絕,前夜她早早熄了燈?粗谄崞岬拇翱,他就告訴自
己她不會愛他,該放棄了,從此再不來徒惹傷心。作為最后的紀念,他癡癡站了一夜。
吉兒終不能明白他的心意,因為在她看來,那夜長安宮外是他們初次相見。而他自那年初
雪的冬日,在洛陽東的白馬寺內(nèi),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一襲白裘裹住
嬌弱絕艷的花容月貌,眉如遠黛,唇若赤櫻。最教他憐惜的莫過于她眉間的一絲病容。
那是皇上帶著體弱的出云公主來祈福。侍衛(wèi)如是說。她居然就是以傾城的容貌,病弱的身
姿,以及皇上的偏寵而聞名于世的皇室的小公主,出云。
在大隋第一古剎中,他遇見了大隋最尊貴的少女。她嬌美幽婉,奪人心魂而不自知。
出云縱有芙蓉貌,
可憐花開二十春。
他想起洛陽城里孩童的歌謠。曾有醫(yī)者預言,這出身顯赫的公主,活不過二十。隋煬帝大
怒,殺之。但對此女卻分明是格外嬌寶寵愛。
想到這美麗的容顏,將可能驟謝如曇花,他的心竟有酸楚的柔情,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jīng)
驗。
而臨行前,她對眾人淺淺一笑,冬日的陽光都失色,只有她的笑在發(fā)光。那笑雖嬌嫩,卻
抹不去其中與生俱來的高貴淡然。這也注定了這株名花,非一般庭院可移栽,即便是唐國公
府。而皇上對父親素有諸多猜忌,又怎可能把她下嫁李家?
后來反隋,只有知交如劉文靜才知道,除了蒼生,這高高在上的公主,才是他不惜一切的
動力。
卻未料到,媒妁之言,他娶了長孫無垢。他怎能讓他至愛的吉兒為他受委屈,因而他告訴
自己,只要靜靜守候她就好。
然攻城之日,他仍飛奔入宮,不由自主。那日夜思慕的人竟真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襲白
衣,玉足微露,向他奔來,如一只憂傷的小鳥飛入他堅強的羽翼。使他再不愿松手,不管是誰
的阻止,即便是她,也不行。
但她病弱的身體卻如暴風雨中的一葉小舟,完全經(jīng)不起一絲風浪?伤圆坏貌桓嬖V她江
都的噩耗,他親自去,只為親自攙扶她。可當看她在他臂挽中倒下,仍有針鏤般的尖銳痛楚。
父皇...江都...她終日昏睡,只是這樣反復囈語。淚水順著面頰,流向她的發(fā)際,卻如同
一尺青峰劃過他胸口,喚起他強烈的疼痛,他想為她拭淚,卻怎敢唐突?
公主已能進食。
公主已能下床。
每日他探勘她的病況,卻不敢去見她。那日她醒來,轉(zhuǎn)過頭去,淚眼里分明寫著拒絕。
但每夜他仍立在她窗下,只因相思不能閑。
屋里傳來咳嗽。今早,御醫(yī)的報告叫他皺眉。
公主...公主...他聽見荷香的急喚,終不顧一切的闖進去。她仰臥在榻上,榻在窗下。日
光射進來,她的臉色被照得幾乎透明,只有兩頰因咳嗽,染上不自然的紅暈。幾日不見,那個
牽動他楚楚柔情的人越發(fā)消瘦了,卻仍美麗得叫人發(fā)顫。憔悴和絕艷,在她身上有著出奇的和
諧。
吉兒。他心疼的喚。他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不再是公主。
而她立刻扭過頭,不愿看他。李世民,你為什么要來?聲音里猶有哭意。
難道你真的不懂?他滿心痛苦,無望。
她轉(zhuǎn)過頭來,淚水從眼中滑落。你好狠心,還要這么迫我?緊接著咳嗽不止。他急步上
前,緊握她蒼白纖小的手,輕拍她的后背,為她順氣。吉兒立刻別過頭,但他還是看清那種痛
楚,在她眼中,如他的一般。
吉兒。他緊緊擁住她病弱的身子,雙眼發(fā)熱,不敢置信。
為什么你是李世民?他聽見她的聲音,含著抽泣和痛苦。
因為這世上只有李世民會這么愛你。他的聲音輕輕顫抖,而她的身體也在發(fā)顫。
世民,和你一起,猶如浴火。劫后的心也是火,也是灰。他聽見她的低訴。
但在這亂世中,是火是灰,他都不懼。只因他終于擁有了吉兒,就好像擁有了全部的幸
福。
長孫無垢--
夫人,夜深了,安寢吧。
她遣走侍女,獨立在窗邊。掖庭宮內(nèi),鼓樂正喧,隔棟歌塵合,分階舞影連。她怎能獨
眠。
今天,是他的丈夫晉封為秦王后首度迎妃的大喜之日。
雕宮靜龍漏,綺閣宴公侯。尤勝當年他倆大婚。那一夜,揭了喜巾,他的丈夫淡淡笑著,
眸子里卻沒有染上新婚的喜悅。為人新婦的她疑惑著,而后來在書房中,撞見丈夫?qū)χ粡埮?br>
子的肖像展露溫柔之色,一切都找到答案。
但直到攻克長安,她才知道畫中人原是有著“芙蓉貌”的出云公主。緊接著關于丈夫與小
叔的間隙,傳言四起。兄弟鬩于墻,只為隋室女。
在這個年輕的公主身上有太多的傳奇。而當她見到聞名已久的出云公主,終于能夠明白她
本身就是一則傳奇,美好得不切實際。
姐姐。她喚她時,親切從容,而雍容不減。反是她顯得不知所措。
生于豪門,她就必須是個賢惠包容的妻子。妒忌,是犯“七出”的。可當夜半無人,在空
空的鴛鴦枕上,她輾轉(zhuǎn)落淚,再不是別人眼中的賢婦,只是一個眷戀著丈夫,同樣有著妒忌心
的女人。第二天,她又展開笑顏,對著每個人微笑。使她這樣卑微的原因就是對他的愛。
不久,她遷入西宮。
“春日凝妝上翠樓”,昏黃的燭光下,她讀到這句子,想起往日閨中讀閱的心情,深深嘆
息。
夫人。夫人。侍女驚慌叩門。
何事驚慌?她打開房門。
屋外,叔父淮安王李神通正背著面色蒼白的丈夫,他們剛從東宮的飲宴上回來。
世民在西宮修養(yǎng)的數(shù)日里,戰(zhàn)事更盛。突厥進犯,而齊王元吉以退突為名,調(diào)動了不少秦
王府里的精兵。今日,哥哥無忌和尉遲敬德將軍一早就入了西宮。
前有太子投毒,后有齊王削兵。她擔憂,秦王府將有大變。
但她并不害怕,這幾日,她細心照料世民,雖然他只抱感激之情,可這已是他們最親近幸
福的時光了。她知道世民當夜來西宮,并逗留在此休養(yǎng),是不想讓吉兒知情擔憂。在感情上,
她爭奪不了。
即便如此,她仍會與世民共患難。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六月四日清晨,她親自為將士壯
行。因為玄武門臨河殿前有一場戰(zhàn)爭等待著他們。
同日,前所未有的危機終于降臨秦王府。太子,齊王死于玄武門,東宮和齊王府的兩萬精
兵圍攻秦王府。而這危難終究以太祖的詔書結(jié)束。
史官們記下:六二六年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
三日后,秦王李世民被立為太子。
六二六年八月甲子日,李世民身登大寶,年僅二十九。
第二年,改年號為“貞觀”。封長孫無垢為文德皇后,封楊吉兒為楊淑妃,封淑妃所出李
恪為吳王。
然而史官未曾記載,雖為一國之母,她不過是得不到寵愛的妻子,李世民雖為一國之君,
擁有整個后宮,他只不過是個情癡。
小楊妃--
她的一切,不過是宿命。她有自己的名字,但是人們習慣喚她小楊妃。
她擁有一張花容月貌,但這也就是悲劇的起點。只因這容貌和她的堂姐,楊吉兒,大隋的
出云公主,如出一轍。因此,皇上把她困在冷宮。世上只有一個楊吉兒,獨一無二,她的樣貌
是不允許被重疊的。到了現(xiàn)在,她仍記得隋煬帝說話時冷冷的表情。
只因一個父親偏狹的父愛,她的童年成了一場噩夢。那些幽怨瘋狂的面孔,那些凄楚欲絕
的眼神,成了她童年全部的回憶。不管四季如何交替,春天永遠在冷宮在外。她以為一輩子只
是飛不出囚籠的鳥。
但一夜之間洛陽淪陷,李淵稱帝。并且那尊貴的公主,竟然要下嫁秦王做妃子。而不久
后,齊王派來良媒,她是未來的齊王妃。那段日子,她終于消減了對楊吉兒的恨。
然而她更加恨她,在新婚之后。因為楊吉兒,這短短三個字成了他丈夫在床第間唯一的語
言。所有的幸運都開始褪色,慢慢剝?nèi)ニ利惖耐庖。兩儀殿上,兄弟反目;齊王忽忽欲狂,
在得知吉兒的婚事后...所有真相就是,她再次失敗。
但苦難使她容易滿足,即使是替身,她的丈夫?qū)檺鬯,這就夠了?晒适氯绻l(fā)生到這
里,就不能令人滿意地看作是個悲劇。三年后,玄武門之變,她的丈夫死于楊吉兒丈夫的計劃
中。
頃刻間,她成了寡婦,而楊吉兒被封為淑妃。人們說,“楊妃乃煬帝女,地親望高,中外
所向!彼粌H在后宮重建不可動搖的地位,更受到整個大唐王朝的青睞,尤其是她的丈夫,
唐太宗李世民。
而齊王府上下已是風中殘舟,朝不保夕。丈夫生前的得意門生站出來獻計:為了齊王府的
安危,她必須利用自己那“獨特”的容貌。淑妃的得寵,眾所周知。她被當成一件禮物,毫無
選擇。
兩個月后,楊吉兒首次到江都祭父,她在眾人的安排下,“偶遇”李世民。她難以置信,
弒殺兄弟,迫父禪位的可怕男子,居然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俊偉的男人。裹著一身皇袍,他威儀
英武,眉目之間,卻顯出溫柔寬厚。如一陣疾風,就這么吹皺一池春水。
而他看見她,也是滿臉震驚,使她以為機會就要來了。但--
皇上,江都急報。淑妃娘娘...
怎么?眼前的天子頓時雙眉糾結(jié)。那是一個男子為心愛之人所展露的擔憂之色,傳言果然
沒有錯。
淑妃娘娘在江都...病故。像一枚火藥突然爆裂,這消息使每個人戰(zhàn)栗。
不可能?怎么會?皇帝暴怒,眾人跪了一地。
娘娘祭拜完畢,歸途中,仍悲慟難抑,胸痛突然發(fā)作...
她...可...說了什么?每個人都聽見,皇上語不成言。
經(jīng)歷過火就是灰,娘娘說她沒有遺憾,請皇上不要難過。侍從卻早已紅了眼睛。
劫后的心也是火,也是灰;...灰...吉兒...李世民喃喃自語,頹然坐地。宮人們紛紛
上前攙扶。
他突然站起來,掙開人群,跨上座騎,向城門飛奔而去。
她一直沒有見到皇上,因為楊吉兒厚葬后,李世民大病。
再見他,她受命于皇后,這個為人稱頌的賢妻賢后來到齊王府,只因御醫(yī)們出入宮廷,都
已束手無策。整個后宮的癡情和江山的寄托都留不住他隨吉兒而去的心意。
這樣的男人,怎能不叫人動情?
也許真是宿命,她永遠記得那夜,病榻上那倔強的男人見到她時,眼睛里全部的神采一下
子都重新喚醒。病中的雙手有力的握住她的,吉兒,這個不可一世的帝王落下淚來。她也哭出
來,皇上請為我保重,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的是楊吉兒,在和她的戀人完成那來不及訴說
的道別。
接下來的日子,她盡心服侍。這男人像個稚童,片刻離不開她。他常常坐著榻上,靜靜看
她,以深情的眼神。但她沒有忽略,那其中濃得化不開的痛楚。他,畢竟是英明過人,遲早都
要從自己的夢里醒過來。
但她愿意陪他做夢,即使無名無分,讓別人喚作小楊妃。她知道,他永不會冊封她,在他
心里只能有一個楊妃。但他仍留下她,不管眾人如何抗議她是李元吉的妻子。
如果她的命運就是一個影子,為了他,她甘之如飴。
她一直安分地做影子。直到貞觀十年,文德皇后病故。
皇上在宮中修了高臺,面向昭陵。宮人們都說皇上對皇后畢竟念情 ,或許真是如此,所以
皇上漸漸依戀高臺更勝于她。
而后,她被遣送回齊王府,沒有任何解釋。她不禁怨,如果是吉兒,他豈會如此狠心?
然而隔了數(shù)日,宮中傳來消息,魏征勸柬,皇上雖拆了高臺,卻落了淚。她漸生疑惑,長
孫走了,滿室的人哭得肝腸寸斷,猶未見他落淚。何以到了今日如此潸然?
望望情何極,浪浪淚空泫。
無復昔時人,芳春共誰遣。
她想起在御書房中看到這樣的句子。有一個答案在心中作祟,昭陵何止葬了一個長孫?
那曾經(jīng)服侍她的宮女帶來答案。皇上常留連淑妃生前的寢殿,卻未曾踏足甘露殿。
世人都忽視了早在七年前,昭陵中就已埋葬了那個夢一般的人,楊吉兒。一切都是為了
她,皇上用了七年的時間,終于從貞觀三年的夢中回到憂傷的現(xiàn)實,并哀悼他那長眠于昭陵的
永世的戀人,永遠二十七歲的楊吉兒。
在這憂傷的故事里,所有的人都是配角,隋煬帝,李淵,李元吉,長孫無垢;所有的情節(jié)
都是陪襯,攻洛陽,滅隋,玄武門之變...
而在史書上,只有絕域降附天下平的李世民。十八歲起兵,二十四歲平定天下,二十九歲得
帝位,三十五歲即天下太平。
但在李世民自己的歷史中,唯一留下的是十七歲那年,在冬日的白馬寺內(nèi),那一抹嬌弱的
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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