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寫過任何東西，去紀(jì)念或者祭奠我的那些逝去，有人說萬物守恒，得失之間有著微妙的平衡，那么同樣，我也沒寫過任何東西去紀(jì)念或者慶祝我的那些得到，只是在得到和失去的空隙，慢慢變了一個樣子。

　　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跨過同一條河，這一刻的我不是上一刻的我，這是一個哲學(xué)的命題，我不喜歡哲學(xué)，但是我總是特別容易糾結(jié)于這些問題，蒙蒙總是擔(dān)心我會早生華發(fā)，因為在她看來糾結(jié)于這些無異于慢性自殺。蒙蒙是我的朋友，不久之前同居中。同居這個詞很曖昧，共同居住，就意味著會發(fā)生很多的故事，而蒙蒙，看上去又似乎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我們除了性別，完全迥異，她飛揚跳脫，而我喜靜。我們很年輕的時候相識然后在一起，之后過了很久很久，我們依舊在一起，這很不可思議。當(dāng)然，我說的在一起，只是很單純的在一起，不遠不近，但是回過頭就能見到。她喜歡喊我小5，而我只喊她蒙蒙，如果彼此都擁有了專屬的稱呼，那么這兩人之間便有了牽絆，我喜歡這種說法。有時候覺得，人這一輩子，無非是為了不孤單，在家的時候有父母的陪伴，離家之后便需要朋友，但朋友無法長時間的陪伴，于是又需要伴侶，伴字是一人一半，缺一不可，侶字是一人雙口，無限甜蜜，我和蒙蒙，相伴多年，雖然成不了侶，但有這伴字也便足夠。

　　她總是喜歡趴在我肩頭，軟糯糯地喊我小5，她說別動，我給你拔白頭發(fā)，她說哎呀，你怎么又通宵啦，她說外人看都以為是你在照顧我，實際上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呢，她說小5，如果沒有我你該怎么辦？我喜歡她那種近乎于嘆氣的低喃，耳后淺淺的呼吸，感覺很安心。

　　有一天午后，蒙蒙坐在我身后看我打字，她很少會安靜下來，也很少會看我寫東西，所以我停下來泡了杯茶，一般這個時候，她都會開始講故事。我前面有說過，蒙蒙是個看上去很有故事的人，當(dāng)然實際上，她的確有很多故事，她一個一個地講，有時候是一兩個月，有時候是一兩年，于是，一直講到了現(xiàn)在。我知道她父親是個海員，一次靠岸邂逅了她母親，之后一夜狂歡便有了她，再然后海員回到了海上，她母親嫁給了村里的老木匠。她總是把那些當(dāng)成故事講，單純地陳述，我也只是把這些當(dāng)成故事聽，不發(fā)一言，因為我知道她只是想要找個人傾吐，但她并不需要額外的感情，比如說同情，比如說憐憫。但是這次她沒有講故事，她只是把頭擱在我的肩膀，她說，“吶，小5，你為什么從不寫自己的故事”我說，“那是因為都是別人的故事”“那么，你為什么不寫我和你的故事”蒙蒙輕聲地說�！耙驗楣适露嫉拇碇^去的事”我平靜地回答。肩膀上忽然一陣溫?zé)幔靶?，你寫寫我和你的故事好不好，相識的那個時候，在一起的那些時候，還有現(xiàn)在”帶著些微的鼻音�！拔覀儧]有將來了么？”我問�！靶�5，我要結(jié)婚了”原來只要相伴便能足夠的只有我自己，而蒙蒙追求的是伴侶，我咧嘴微笑，“那么恭喜”很長久的沉默，我很清楚地記得了那個午后，陽光有些刺眼。

　　習(xí)慣是個很中性的詞，你可以在前面加上好或者壞，但無論好壞，都是不容易根除的存在，這有點像毒品，總是身不由己。我對待習(xí)慣一向小心翼翼，因為不喜歡那種不由自主。然而有些堅持，總抵不過時間的沖洗，比如說蒙蒙的存在，比如說相伴的感覺，在不經(jīng)意間成了習(xí)慣，于是，再難戒除。

　　在離開之前的那段日子，蒙蒙變得不再喜歡外出，她在我們的房子里突然間變得沉靜。她關(guān)掉了手機，并且拔掉了家里的電話線，每日做著我愛吃的菜，并且把每一塊地板都擦得很干凈。她霸占著我的床，卻又在熟睡后把自己縮成一小團，我想她缺乏安全感，但是我給不了。我們之間原本靜止的時間，突然間開始流動，以為的永遠，逐漸看到了盡頭。這是一種很絕望的感覺，像是臨死的等待，你知道結(jié)局，可是你無法改變。

　　蒙蒙一天比一天焦灼，可是我無法給出安慰。她固執(zhí)地揪著我的衣袖，她說，小5，我喜歡陳川可是我舍不得你。陳川，我是知道的，高大英俊的男人，并且比我認(rèn)識蒙蒙更久些。我寫過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結(jié)局忘記了，唯一記得的，故事里面沒有我。她又說，“為什么長大了就要結(jié)婚呢，像小時候一樣多好”想起陳川那略帶敵意的眼神，我勾起了唇角，是真的喜歡，所以想要獨占，這種心情我理解，卻無法體會�！靶�5，是不是結(jié)婚了，你就不要我了”蒙蒙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圓，微微仰頭直視著我，揉了揉她的頭，“不是我不要你。”

　　我沒有過愛情，也沒有過親情，我只有友情，但我知道這并不純粹，蒙蒙似乎成了三合一的存在，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便面目全非，這一點，我們都明白。所以她惶恐地緊拽著我的衣袖，生怕我會突然跑到某個她再找不到的角落。

　　蒙蒙離開的那天，我站在門口目送，就如同她第一天踏進這間房子，我站在門口迎接一樣。陳川遠遠地張望，但沒有走近，似乎從認(rèn)識蒙蒙開始，他就一直在這么一個位置，如此十多年，終于走進了蒙蒙的未來。蒙蒙緊摟著我的脖頸，“小5小5，沒有我你怎么辦，小5小5，沒有你我怎么辦。我不結(jié)婚了，我們還和從前一樣”。直直地站著，直到肩膀上一陣劇痛，蒙蒙狠狠地咬住，最終在我的沉默中松開。“我知道雖然外人看是我舍棄了你，實際上是你舍棄了我，我知道你不會挽留，可是為什么還是固執(zhí)地想要去嘗試”。扯起嘴角，蒙蒙總是最懂我的，我又何嘗不知道她的試探，然而同時，我也知道她對陳川有歡喜，她跟陳川能幸福，于是，我那聲恭喜，真心實意。孩子一樣的蒙蒙終究需要長大，而我，也終究成了那道傷痕。

　　我并不喜歡回憶，因為回憶便意味著有什么東西失去。我不停地得到，又不停地失去，終于又只剩下了我自己。蒙蒙的故事結(jié)束了，因為她自己成了我的故事，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坐在她的位置，聽我講她的故事。

　　其實還有很多需要交代，比如說我們的相識，比如說我們的相守，而我卻只選擇了分離。我不信任回憶，因為人總是會不自主地對回憶進行藝術(shù)加工，久而久之，便連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幻。于是，我們的那些過去，成了秘密，只屬于彼此，但又不盡相似，唯一的，專屬的，記憶。

　　我依舊沒能寫出一篇文章，能夠紀(jì)念，能夠祭奠。我努力地在失去后尋找平衡，正常地生活。我經(jīng)歷了開始，并且猜到了結(jié)局，但是我無力改變。終究，蒙蒙成了我心尖的一滴淚，此生，只在看不見的地方悲傷。我們?yōu)楸舜双I出了最寶貴的青春，最花樣的年華，卻在青春的末尾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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