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敦煌

　　到達距離敦煌最近的車站柳原，這時候是凌晨五點，迎著西北清晨干冷的風(fēng)走出車站，天色還是一片漆黑——西北地區(qū)，亮得比重慶晚，黑得也晚。
　　旅行大巴一路向著敦煌市區(qū)駛?cè)ィm然困頓卻毫無睡意，只是睜大了眼睛打量窗外，努力在熹微的光線中去分辨天與荒原的分界線�；哪Ю�，中間只有一條筆直的大道，極遠處似乎是有動物奔跑的身影，但隔得太遠，看不清是哪種動物。
　　天色已漸大亮，高而空闊的藍天上飄著一縷縷被風(fēng)吹散的輕云。遠處出現(xiàn)一處干涸的河道，岸邊不高的山丘上分布著一個個黑點。我猛然一怔，隨即深吸了一口氣：這是莫高窟，我向往了六年的圣地，到了。
　　走進了窟前的園林區(qū)，我的腳步有些戰(zhàn)栗，我從資料中看到過的景象，真正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guī)缀跤行⿷岩伤恼鎸嵭浴?br>　　深吸一口氣，隨著導(dǎo)游踏進了我們要參觀的第一個洞窟。這是擁有一千個佛像壁畫的西夏窟，隔了好一會才適應(yīng)了洞窟內(nèi)的黑暗和陰冷，隨即被一片鋪天蓋地的青綠色壓得有點窒息，站在洪大的顏色彩流之下，整個人被沖擊得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我們看到了真正唯美典雅的唐代彩塑，那流暢的衣紋，生動的姿態(tài)，仿佛只在一呼吸間，它們就會活過來。閉了閉眼，恍惚覺得，那些用巧手塑造出著一尊尊優(yōu)美菩薩的敦煌藝人們，千年來從未離去。
　　是的，藝術(shù)是有生命力的。
　　第二百五十九窟內(nèi)的北魏菩薩塑像，上身微微向前傾斜九度，用燈光從下頜至額頂旋轉(zhuǎn)，隨著光線位置的不管改變，所有人都失聲驚呼：它在微笑！從嘴角輕輕的一揚，到逐漸擴大的一朵笑靨，這尊佛像跨越了千年的時光，巧笑倩兮開始在我們眼前越發(fā)清晰。它被譽為“東方的蒙娜麗莎”，其實，當(dāng)蒙娜麗莎的笑容驅(qū)散開歐洲天空上的陰云，它已經(jīng)在莫高窟靜靜地微笑了近千年。
　　導(dǎo)游對我們的驚詫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只是淡淡地說：你們沒見過五十七窟的那尊觀音像，它的美，已經(jīng)用言語無法形容。接著，他又告訴我們，他的一個師兄，曾經(jīng)在介紹它的時候，執(zhí)著手電筒的手背足足顫抖了一分鐘，終于嘆息了一聲，向著游客們說道：“你們自己看吧，我說不出它的好，反正就是一個字，美。”
　　從進入莫高窟開始，我就覺得眼睛有些不夠用，從頭頂至腳下，噴薄而出的色彩與線條纏繞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使立于其中的人頭重腳輕，站立不穩(wěn)。導(dǎo)游輕柔的聲音不斷提醒著我們，這是北魏的洞窟；這是唐代的飛天；這是無量壽佛經(jīng)變；這是佛祖本生圖；這是石綠色，這是鉛丹……好容易從跌跌撞撞中回神，耳邊又是一聲提點：小心你們的腳下，這是西夏連珠紋八寶磚。
　　僅僅是瀏覽了數(shù)百個洞窟中的幾個，我已經(jīng)被沉甸甸的歷史壓得喘不過起來。我們這個民族有著漫長得看不見頭的歷史文化，而只是從它之中擷取出的一小段，其分量已經(jīng)壓過了一座須彌山。
　　我們的腳步終于停在第七十六號洞窟之前，七十六窟，更廣為人知的稱呼是：
　　藏經(jīng)洞。
　　不必用過多的筆墨去描述斯坦因、伯希和們，我想起了剛剛看過看過、聽過的場景：華爾納是如何盜割下了第三百二十三窟中那幅精美的壁畫，在原處留下了丑陋的空洞，又是如何偷走了一尊唐代彩塑，為第三百二十八窟留下了令人茫然的一角空白。
　　面對著空空蕩蕩的藏經(jīng)洞，我的人忍不住一陣錐心的痛，再看一眼洞中仍笑得寶相莊嚴(yán)的洪辨塑像，我又無力地垂下頭，無可奈何地想著：那些散佚的經(jīng)卷、壁畫、彩塑雖已流落海外，但總算是保存在博物館中，或是安然地存封在某處密室間吧？還好，還好……
　　走出幽暗的洞窟，外間的光線有些刺眼。銀亮的白楊、蒼翠的榆樹伸展向藍天，敦煌研究所園林部的五十多位園丁一直在精心地照料它們，大約再過得十?dāng)?shù)年，它們會成為莫高窟的第二道防沙墻。
　　回首遙望朱紅的九層樓，莫高窟靜靜地臥在那里，它不會言語，但我知道，它總是會用自己波瀾壯闊的藝術(shù)張力，去震撼下一批的觀者。

　　2.嘉峪關(guān)

　　離開敦煌，一路向著嘉峪關(guān)顛簸。高遠深邃的藍天與金黃的戈壁組成了永恒的美景。三危山一直延伸到大漠的深處，終于隱入了祁連山脈不見蹤影。
　　戈壁中矗立著一座孤城，長城在它的左右綿延開去。
　　六百多年以前，這里就是中原王朝的邊境。而更早的時候，兩千多年以前，中原的邊境還在更西一點的地方，玉門關(guān)。
　　在城頭上極目遠眺，除了莽莽戈壁，便是黝黑的黑山，紅砂色的文殊山，以及覆蓋著皚皚白雪的祁連山。這里，就是衛(wèi)青、霍去病們曾經(jīng)守衛(wèi)過的地方，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泡過無數(shù)英靈的鮮血。長城，這個拱衛(wèi)了中國邊疆兩千余年的建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歷史中淡去了，猶如一位滄桑的老兵，沉默地守望著身后錦繡的河山。立于城樓之上，風(fēng)聲颯颯，似是在低聲言道著什么。
　　到了嘉峪關(guān)，自然不能不提一提從此處向東遠去萬里的山海關(guān)。山海關(guān)我也有幸去過，至今仍然記得站立在城頭迎著海風(fēng)，眺望陽光下閃爍耀眼鱗光的碧海時心胸大快的情形�？杉词故沁呞镏劓�(zhèn)，有了水汽的潤澤，山海關(guān)也自然地帶上了幾分婉約。而在嘉峪關(guān)，卻只是蕭瑟一片，似乎連風(fēng)聲也都充滿了金戈鐵馬的鏗鏘之音。有人戲稱過這兩關(guān)的雄雌之分，倒也有幾分貼切。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這樣的詩句即便是在千年后讀來，仍然可以感到撲面而來的肅殺雄奇。這樣邊塞詩只能生在西北的戈壁之上，別的地方都太過柔弱，承載不住這樣的氣勢磅礴。
　　中國的美向來分為兩大類，一是江南小橋流水般的陰柔美，例如杏花、煙雨、曲廊，晚鐘、歸燕、碧草；另一種是古道大漠狼煙般的雄壯美，例如大漠、朔風(fēng)、孤城，雪山、金甌、鐵甲。在到達西北以前，我只能靠想象去描繪這樣無邊無際的豪放不羈，它不同于我在南方見過的一切，我的眼睛第一次見識到如此碧藍的天空、貧瘠的山脈、杳無人跡的大漠，但是我本能地愛上了這片土地。

　　3.西安

　　西安，我更愿意稱呼它為長安，提及這個名字，留在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必定是一段夢幻般的回憶，這座古城留給后人太多的遐想。
　　就是在這樣一塊土地上，曾經(jīng)有著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有著英姿天縱的李隆基，有著文采風(fēng)流的李白，有著絕代傾城的楊貴妃，有“一夜看盡長安花”的恣意瀟灑，也有“國破山河在”的衰敗傾頹。它是漢唐時絲綢之路的起點，曾經(jīng)是萬國衣冠朝拜的圣地，是一切文化藝術(shù)的繁盛中心，十三個朝代的都城，這片土地上沉淀著太多的歷史。從西周至唐末，長安，無數(shù)次在歷史的車轍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這個難以計算其在中國歷史上分量的城市，我是懷著近乎于虔誠和惶恐的心，在打量著它。
　　第一眼就看到了一爿高大的城墻，黑灰色的磚泥結(jié)構(gòu)包圍著整個內(nèi)城，一問，它竟然是明代的原物，是由名將馮勝主持修建。它完好無損地在這個城市留存到了現(xiàn)在，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見證�，F(xiàn)代的車水馬龍從城墻下的大門出出入入，老人孩子們在城墻上騎著自行車遛彎，外墻上甚至裝飾著五彩的大風(fēng)箏——原來這時節(jié)正是西安一年一度的城墻風(fēng)箏大賽。
　　我啞然失笑，當(dāng)六個世紀(jì)前馮勝建立起這座宏偉的城墻之時，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過，這原本是戰(zhàn)爭殺伐象征的產(chǎn)物，竟然有一天成為了這座城市的風(fēng)景線，它似乎從一名戎裝打扮的戰(zhàn)士，變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歷盡滄桑后飽含憐愛地注視著自己腳下的子民，恍惚間這座古城的遠古也與現(xiàn)代交融在了一起，無法分辨了。
　　西安有一句民謠，“西安有座鐘鼓樓，半截插在云里頭”，鐘樓與鼓樓亦是這座古城的標(biāo)志，它們原本與城墻的作用相仿，都是構(gòu)成護衛(wèi)這個城市的防御體系中重要的一環(huán)。多少年之前，市民們每日都是伴著晨鐘暮鼓來安排每一天的作息。而現(xiàn)在，雕梁畫棟仍是精美得令人贊嘆，置于城樓上的銅鐘木鼓也仍是安放在原處，只是，它們被敲響之時，聲音中應(yīng)該會少了許多秣兵厲馬的肅然，多了幾許溫厚的色彩。
　　這些年游客的身影越來越多，不僅僅是來自全國，也來自世界的不同角落。不同顏色的眸子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一個地方，他們或許并不了解這座城市擁有著怎樣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他們只是嘖嘖地贊嘆著眼前所見到的、古老建筑的精美的檐角飛觴。
　　西安人也不多話，說句“歡迎你們”，便只是靜靜地笑著看他們，那自信的表情只來自于千年積淀的禮儀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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