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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子和長姊
“最近橫濱還真是混亂啊!
森鷗外拿起辦公桌上的一份報紙,就著剛泡好的咖啡,粗略掃了幾眼,發(fā)出了一聲頹喪的感慨。
不遠處高腳椅上的黑發(fā)少年瞟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自顧自翻閱起從書架上拿下來的醫(yī)學(xué)書。
“如今這個局勢難道不是森先生想要看到的嗎!
森鷗外抿了一口咖啡,口腔內(nèi)充斥著黑咖的苦澀。他并不欣賞在原本的苦澀中混入甜味,這會破壞咖啡的獨有的提神的效果。
他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zhuǎn)而真的像是個年長的正派大人一樣對少年認真地建議道。
“太宰君,為什么在看醫(yī)學(xué)書呢?如果想當(dāng)醫(yī)生的話,直接來問我就可以哦!
“我只是想在書里面尋找如何無痛苦的死去罷了。如果森先生知道方法的話就麻煩告訴我吧,這樣我就可以不用費那么大功夫了!
“無痛的死亡啊!
森鷗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說起來,今天的報道上有說,有位女士在鶴見川被打撈上來了,似乎是自殺呢。”
他絮絮叨叨地。
“那位女士還是個大家族的長女呢,不過真是奇怪,跳河自殺可是很痛苦的呢。畢竟如果頭完全浸沒在水中的話,人一般也需要四到五分鐘才會心跳停止。何況人入水總會掙扎的,那就需要更長時間了,痛苦、后悔、絕望,都會讓人墜入地獄!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
“對了,她叫做津島夕子!
太宰治沒有動,過了幾秒,他直直地看向那一頭。
森鷗外早已放下手中的物品,習(xí)慣性的雙手合十,嘴角上揚,眼神如他懷中的手術(shù)刀般銳利。
窗外,將太陽掩蓋的云朵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散。明亮的日光打在書架上,使室內(nèi)的光暗隔閡更加鮮明。
太宰治瞇起眼,笑著對森鷗外說:
“怎么了,這聽起來可真是不好受。嗯,這個我可要記下來,跳河感覺很痛苦呢。”
說著,就翻出了他那本紅皮的《完全自殺手冊》,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只鋼筆,刷刷地做起筆記。
森鷗外盯了一會,像是放棄了一樣。
“是啊,自殺都是痛苦的!
他并沒有注意到,黑衣黑發(fā)的少年,在書頁上留下的指印,深切到仿佛刻滿了哀傷。
******
在太宰治還未成為太宰治的時候,他還是津島修治,是津島家的幼子,是家族中最不受重視的孩子。
縱使他成績優(yōu)異、禮儀氣度都甚于常人,可先于他出生的兄長仍然像座道標,明確地指出自己的未來軌跡——學(xué)習(xí)金融或從政,為父親在政界提供助力——枯燥地一眼看得到盡頭。
他也曾迷惑過,像是叛逆期提前到來一樣,做出孩子氣的壞事?伤麄冎粫每创r錢貨物一般的眼神看著他,“還真是不爭氣啊,畢竟不是長子。”
他的長輩們時?湟珠L,但就算他取得了非人的優(yōu)異,他們還是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果然還是要向你哥哥學(xué)習(xí)啊!
“嗯!”
他擠出了笑容。
大人說,他學(xué)會了乖巧懂事。
******
津島夕子是津島家的長女。待津島修治出生的時候,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虛假地對大人露出甜美的笑容換取優(yōu)待。
她時常認為,自己本性叛逆。
畢竟,沒有姓津島的人,會十幾年如一日地,一如既往地討厭津島家。
這個家是個牢籠,里面囚禁著的都是被規(guī)則束縛的毫無思想與自由的怪物。
……
就連她也是。
******
津島修治想要逃離,逃離名為津島的囚籠。
他看到,和他有著相同血緣的羈絆為父親的男人,會為了自己的私憤,在夜深人靜之時毆打手無縛雞之力的怯懦的妻子。
他看到,白日里慈祥著對他微笑的乳母,拉上木門,會搜刮房間里的物品拿去私賣,刻薄的嘴臉印上溝壑,仿佛換了一個人。
他看到,被津島占據(jù)的宅邸,隱隱透出的陰深與黑暗。
他最初是怎么生出這個念頭的?
明明是小象,初生之時就被圈套于木桿,世界之小,小到只有一個津島家,F(xiàn)在的他,又為什么想要離開這蝸居。
這時,一個短發(fā)的女人看到了他,在向他微笑,一個真心實意的淺笑。
是暖色調(diào)。
他記起來了。
就在他習(xí)慣機械的日常時,生活總會在一成不變中投入石子泛起一陣波瀾。
他在后院發(fā)現(xiàn)了一條狗,一條瘦骨嶙峋的漆黑的幼犬。
興許是后院的哪里鉆進來的。
他掃了一眼四周,只有他一個人。
他打算離開。
可是,那條狗“汪——”了一聲,脆弱而帶著些許希翼。
他轉(zhuǎn)過了頭,它又不發(fā)聲了。
只是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單純地望著他,眼睛里只有他。
沒有必要。
他想。
夜半,他枕著榻榻米,呆呆地望著窗外漆黑一片。
從窸窸窣窣,到淅淅瀝瀝。
第二天,他又來了后院。
狗不知躲在了何處,大概是聞到他的氣味,興致沖沖地歪著一條前腿艱難地跑到他身邊。
他難道是它的主人嗎?真是條傻狗。
他惡意而譏諷地想。
它只是看著他,澄澈的眼睛里都是他。
……
好的,他現(xiàn)在是了。
它耷拉著嘴像是在笑。
他從袖子里摸出一小包肉,撒在地上,冷冷地看著面前脆弱的生物。
第三天,他因為意外,并沒有去看它。
第四天,他又去了后院。
他看到了它,一條傻狗。
他的兄弟們發(fā)現(xiàn)了它,調(diào)笑著嬉鬧著,惡意只有不知是惡意才最為可怕。
“怎么啦,你也要來玩嗎,修治?你看這家伙可真丑啊!
其中一個兄弟拍拍手,笑著招呼他。
他只能揚起笑。
異類必須得偽裝成非人才能活下去。
他為什么一定要這樣活著?
他咧起嘴看著這一切。
有沒有人能來告訴他為什么。
“你們在干什么?”
一個沉穩(wěn)甚至有些隱隱冷酷的女聲說。
整個世界都停了下來。
兄弟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長姐。
“這里怎么會有狗?”
她皺了皺眉,眉峰筆直有著男子般的堅毅。
“算了,你們走吧。”
他們?nèi)玑屩刎,仿佛卸下重?dān)般跑走了。
津島修治在拐角處停了下來。
他背靠著木墻,抬頭看著頭頂。
木制的天花板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蟲蟻暗中刻蝕傾咬,顯露出斑駁印跡。
他從來不敢妄加揣測任何一個津島家的人的人品。在他看來,人都有著劣根性,只不過姓津島的人把這一方面進一步放大到極點罷了。
死一般的寂靜彌漫在傳統(tǒng)的日式宅邸里,經(jīng)久不散。
他有些不耐煩了,相比起凌遲的痛苦他更喜歡直接了斷。他想轉(zhuǎn)頭看看它的結(jié)局。
這時。
“這是你的狗嗎?”
在前一分鐘才聽見過的冷淡的女聲從他右側(cè)傳來。
津島修治瞳孔一瞬間放大。
下一秒他立刻瞇起了眼。
“是姐姐啊!
乖巧的笑容出現(xiàn)在他臉上。
“不,津島家可不會養(yǎng)這種狗。”
或許是津島修治驚詫下的幻覺,他似乎看到他的長姐的嘴角微微上揚了幾分。
她懷里的幼犬似乎嗅到熟悉的氣味沖他熱切地哼唧著。津島夕子那雙同他一般的鳶色眼眸瞇起。
他的笑僵在了臉上。津島修治用手指緊緊掐著手掌的軟肉,略為冷淡地看了一眼那條脆弱地仿佛輕易就可以掐死的幼犬。
“……我討厭狗!
“是么,既然如此,我就將它帶走了!
他頜首。
比津島家的幼子年長了足足十年的長女臨走前看了一眼津島家最沒有存在感的孩子。
她自言自語道。
“我會把它送到寵物醫(yī)院。至于之后,就看它自己了。”
她沖他笑了一下。
不是津島家固有的毫無感情的笑容。
是很淺的微笑,是封閉了內(nèi)心的人對外來者吝嗇分出的微弱善意。
他們很像。
津島修治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
******
津島夕子最初是不想管他們的。
津島家的人怎么樣都與她無關(guān)。她只需要事不關(guān)己地冷眼旁觀津島家的衰落就可以了。
可她最后還是制止了他們。
那里面有個名為修治的孩子。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有著和她相似的微卷黑發(fā),一雙溫柔的桃花眼。
他看著身邊的人,靦腆微笑地虛情假意。
他討厭他們。
挺好的。
她想。
******
津島修治不信任津島夕子。
就算他們?nèi)绱讼嘞瘢河兄嗨频拿纨,相同的姓氏,同樣討厭所謂的家人。
但有一點是截然相反的。
津島夕子不可能拋棄津島這個姓氏。
而他想要逃離這個家。
就算脫離津島這個姓氏,離開安逸舒適的居室,拋棄前十幾年的人生。
人為什么要活下去呢?
他感到有些迷惘。
津島修治想要知道,知道這個答案。
因此,他一個人計劃好了一切。
只需要等待一個黑夜。
******
這是津島夕子第一次盡到長姐的職責(zé)。
她暗自看著津島修治的籌謀。
修治還是幼稚了些。
她又彌補了一些他未想到的紕漏,抹去未掩蓋的痕跡。
她還記得幼稚園的老師對她們說:好孩子會照顧好弟弟妹妹。
她也勉強算個好孩子吧。
她瞇起眼,笑了。
******
他在一個黑夜逃離了津島家。
他一步步走著。
離津島家越來越遠。
離津島修治越來越遠。
……
他踢到了一粒石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他低著頭,額頭上的劉海有些長了,垂下來,顯得晦暗不明,看不清神色。
“怎么了?”
身后傳來熟悉的女聲,冷淡又帶了幾分戲謔。
“你后悔了?”
他僵硬著身子,同津島夕子坐在路邊的長椅上。
“別誤會,我可不是來捉你回去的!
她燃起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
他愣了一下,隨后悶悶地說,“為什么呢?”
“你想走不是嗎?”
她垂眸,在海風(fēng)中看著煙氣緩慢升騰。
“那你呢?”
他呆呆地問。
“我已經(jīng)無法離開了!
她笑了,仿佛是在嘲諷自己。
我明明不是在問這個。
他鼓起臉,突然轉(zhuǎn)移話題的憋悶沖散了心中莫名的煩躁。
她似乎是被逗笑了,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輕松。
“好了,那你帶著我的那一份一起走吧。”
津島家不受關(guān)注的三子仰頭看著優(yōu)秀的長姐。
他不說話。
“以后、以后你就不叫津島修治了。
太宰,嗯,太宰治。
這樣就好。”
破曉的晨光灑在街頭,太宰治看著那個女人遠去。
津島修治討厭津島家的每一個人,卻獨獨不包括津島夕子。
太宰治沒有家,但是有個姐姐,一個不可明說的姐姐。
某日夜里,國會議員津島宅邸突發(fā)大火。經(jīng)過搶救,除津島家幼子死亡,無人員傷亡。
與之?dāng)硨ε上档恼妥プ〈它c大肆攻擊津島議員。津島議員民眾支持率下降,本屆首相競選無望。
同年,名為森鷗外的地下醫(yī)生撿到了一個名為太宰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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