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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變臉人
有些人把善良偽裝的很好,要不是笑時嘴里漏出了刀!
張正是某局局長——既為某,即不確定性,可能遠在天邊,或者近在眼前。張正專斷獨行,于家于國皆是。腦袋看不慣他的作風,偏要與之作對,不正反歪。或許屁股決定腦袋,他屁股不正,腦袋自然要歪。他是鞋拔子臉,頗有朱元璋遺風。他臉肥嘟嘟的,滿是營養(yǎng),仿佛饅頭,隨著官運亨通地持續(xù)發(fā)酵,膨脹得不成樣子。五官跟不上臉的營養(yǎng),有些發(fā)育不良,一對比,好似侏儒。腦袋半禿,稀稀落落幾根頭發(fā),好似年久失修的房子,東倒西歪的。他外八字,走起路來像圓規(guī)。個頭不高,仿佛體重搶了身高的生存空間,全都縱向發(fā)展了。他有兩個擅長。一個是臉皮厚,厚如長城,像是有好幾張臉。一個是笑里藏刀。他的笑像是長嘴,嘴里長牙,一笑起來,咬人似的。他最愛京劇,尤以京劇變臉為甚。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作為觀眾,戲臺子上大紅大綠的變臉,會順著熱鬧的舞臺,一路演到現(xiàn)實中來。
丑人有丑福,張正又升官了。親戚朋友背地里皆說:“上天也愧疚把他造得那么丑,特將官運以充彌補!币娏藦堈砻鎱s說:“您天生貴像,寺廟里的佛爺,都長您這般模樣!”為了慶祝升官,他連著半月,不是請客就是被請,身體終于負擔不住,生病了。他腹部隱痛,像是有針在戳。起初不當回事,心想他天生佛相,病魔乃魔,見了自己,自然要退避三舍?煞鸶咭怀,魔高一丈,腹部愈發(fā)之痛,終于勉為其難光臨醫(yī)院。
醫(yī)院院長親自迎接,笑意如泉眼堆了滿臉,掉文道:“張局一來,引杜工部一句詩,‘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表歡迎!”張正半禿,左邊頭發(fā)沒有,右邊頭發(fā)守寡多年,以發(fā)代須,捋了一捋,仿佛老學究,說:“我也頗懂詩詞,杜工部的不好,姓杜的當屬杜甫。杜牧也行!痹洪L一愣,收住驚愕,旋即附和道:“是!是!我從此再不讀杜工部,只讀杜甫。”二人說著,沒耐煩地打發(fā)了一位問科室的老人,穿過排成長龍的老百姓,恰好來至醫(yī)院后門。院長又逢迎說,張局可謂太陽,醫(yī)院是向日葵,永遠向他而開。著實把張正恭維的舒服。好似開后門不是一種權利,而是一種義務似的。
鮮花周圍,多蝴蝶蜜蜂。同樣,糞坑周圍,多蒼蠅臭蟲。張正住院治療,他的親戚朋友,部門下屬甫一聽說,好似親爹生病,他們是孝子賢孫,紛紛前來看望。好在張正的一對子女,本著出洋要趁早的原則,生于外國,養(yǎng)于外國,國籍也是外國,抽不出空來,遠赴異國他鄉(xiāng),探看他們的親爹。否則看到這番盛況,難免以為多出好些兄弟姊妹。眾人如一堆蝗蟲過境,浩浩湯湯奔赴醫(yī)院。為了拔得頭籌,如乞丐見到施粥,隊也不排,退化成了猴子,你沖我撞躥到病房。烏鴉聒噪般,紛紛表問候。眾人臉上掛著悲傷的幌子,幾乎哭出來,說:“張局,您要好好保重身體,要知道您是國家棟梁,您的身體并不只屬于您自己,還屬于全體國人!”好似他們已經國家核準審批,能代表全體中國人似的。
“這是我?guī)У亩x夏草,特給您補補身體!眱戎幸粋女吝嗇鬼,姓錢,是張正的本家,輩分比張正長,人都稱她錢嫂。她家里有錢,卻穿著破爛,大衣好似清末時的中國,獨立出去好些布料,穿與不穿一樣涼快。別的不說,為了省水,洗菜水洗臉,洗臉水刷牙兼洗腳,洗腳水拖地。愛占小便宜,喝水都鄰居家做客時,順帶喝了。沉默是金,她愛金如命。便是拜訪鄰居,也只是坐在那里,鄰居把水端來,喝了一杯又一杯,肚子撐得好似孕婦,從頭到尾,不發(fā)一言。臨走為了給下次再來埋下伏筆,才勉為其難說:“借你一句再見,下次要還!”再見也說得勉強,吞了一只死蒼蠅般的表情。眾人見惜字如金的她,說出這許多的話,出手也極大方,仿佛賭鬼戒賭,驚訝地張大了口,把鼻子都碰痛了。反應過來,都有樣學樣,爭先恐后介紹自己的禮物。這個說:“我?guī)У氖侨藚!蹦莻說:“我?guī)У氖锹谷。”鮮有鮮花水果這類便宜貨。有一個破落戶,外號丁算盤,最近看《史記》上癮,沉迷于呂不韋的奇貨可居,更是借貸購買的高檔補品。
“我不要!人到就好,禮物免了!”張正嘴巴油滑,雖如此說,手卻老實,只管把禮物來收。見到貴重的,笑一笑,如三春花;反之,皺兩皺眉,似臘月雪。變化之快,堪比溫度計。且貴重的,俱交給一旁的妻子保管,便宜的,直接病菌似的,嫌惡地忙忙丟開。送禮罷,眾人又無證上崗,兼職保姆起來,搶著端茶遞水地伺候。忙活大半天,方想起來問:“張局,您害得是什么病?”
“還在檢查。不過小痛而已,醫(yī)院卻很是看重,非全面檢查不可。不過宰相肚里能撐船,我雖未官至宰相,肚量倒大!便是癌癥,我也不怕的,照舊悠閑自在喝我的茶水!睆堈卮。很看不起身上病的樣子,好似科舉時期,進士看不起舉人,舉人看不起秀才。正這時,檢查結果出來了。大家為了邀功,搶上前去掙。院長已知道結果,早早地退避三舍了。眾人一看到癌癥,其余再不看下去,紛紛燙手山芋般丟開。張正聽聞是癌,立馬昏死過去,茶水潑了滿床?梢娝橇坎淮,只是肚子大而已。
眾人來時,各懷鬼胎;癌癥一出,立馬分久必合,思想統(tǒng)一。心想癌癥大抵要死,如老房子著火,很是迅速。所謂人走茶涼,局長對他們有用,可死局長未必。旋即想趁張局昏迷,把送出去的貴禮,重新奪回溜之大吉。他妻子正慌忙掐人中,顧不得禮物。張正悠悠轉醒時,便恰好看到眾人好似千足蜈蚣,七手八腳來搶禮物。大家見他醒轉,抽手不是,繼續(xù)拿也不是,直愣愣伸在半空,無數(shù)雙手,像是在練千手觀音。
這時,錢嫂舍不得冬蟲夏草,把臉面一丟,用腳踩扁,先開口說話了:“張局……不!小張,我是你長輩,我不得不批評你幾句,你平日不注意身體,才釀成今日之禍。不過,你雖現(xiàn)在一個人胖成了兩個人,化療后,可就一個人瘦成了半個人,算是因禍得福了。”說著,也不等張正反應過來,肥胖的身體好似陀螺,劈手奪過冬蟲夏草,被吝嗇的鞭子一抽,飛也似地旋轉出了門去。破落戶丁算盤,見奇貨可居不成,反賠了本錢,禮物可以奪回,卻商店退不了,貸款也還要還。加之他是破落戶,嫉妒張正是他的本能。便落井下石地說了一句:“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報應!誰不知城南那塊地,你收了錢不作為,最后開發(fā)商跑路,你腰包是滿了,卻苦了好多老百姓,血汗錢打了水漂!”緊跟著錢嫂前后腳,搶回借貸購將的高檔禮品,一溜煙無了人影。氣得張正好似懷孕,直捂肚子。怒斥:“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竟至如此?”想想癌癥,不但肚子疼,全身上下都疼了。
一時間,病殃殃的張正,在大家心中高大的形象,頓時矮到腳底。一部分人有樣學樣,都要回禮品出了病房。畢竟禮物若賤,也就罷了,為了巴結,卻是下了血本。內中有一個馬屁精,最為精明,名叫甄聰。他尖嘴猴腮,擱到房頂,能當避雷針用。他全身上下骨頭都很軟,尤以脊梁為甚,活脫脫一只軟骨蟲。墻頭草只兩面倒,他是一個球,四面八方俱倒。《鏡花緣》中兩面國的人見了,都要自愧不如。他年歲已長,為了返老還童,竟給一個小他二十歲的人當干兒子,只為巴結那人父母。他靜觀其變,趁著病房大亂,最會亂中取巧。細細看了檢查結果,雖是癌癥,卻是早期。癌癥早期,有錢自然可治。見張正病床之上,疼得肥臉扭曲,忙湊身過來親手揉捏。揉完肚子揉后背,揉完后背揉胸口。嘴里說:“一般是人,我卻最看不慣錢嫂、丁算盤那般的小人。張局放心,就是這一屋子的都走光,我也不走。我?guī)淼穆谷,雖值上萬,卻送出去的禮物如潑出去的水,斷沒有回收的道理!”
眾人皆知甄聰?shù)膮柡,可謂風向標,比氣象臺還厲害。納罕間,也發(fā)現(xiàn)癌癥只是早期。伸出去搶奪禮物的手,立馬抽回,比獵豹速度還快。紛紛附和甄聰,痛罵剛才奪將禮物就走的那些人。罵過,皆殷勤地湊手幫張局揉肩捏背。張正聽聞不過早期,全身上下立刻不痛了。為了找補面子,裝作很有學問的樣子,掉文道:“休提他們。提了,不過既臟爾等之嘴,亦臟吾之耳!毕肫饎偛趴尚Φ幕璧梗盅a了一句:“適才,余甚疲憊,非聞癌癥而倒,只因困極也!困極也!休說癌癥只是早期,便晚期,我亦云淡風輕喝我之茶水!”大家見他說話半文不白,仿佛半男不女,紛紛忍笑如忍胎,諂媚地表示實乃高論。甄聰何等聰明,更是忙把隨身必備的碧螺春,親自沖泡,送于張局。
“胰腺癌是什么癌?”忽然一人發(fā)出疑問。有人問:“怎么?……不過,管它呢,反正與我們無關!”那人回答:“張局報告單上寫著!”眾人一聽,立馬與自己有關了。把獻殷勤的機會一把握住,紛紛掏手機查看。不查則矣,一查皆休。此癌得了,哪怕早期,也多半要死。大家呆愣當場。甄聰正給張局遞茶,嘴里說著:“宰相肚里能撐船,張局肚里能撐天下。小小癌癥豈怕?便是天塌了,照舊巍然不動。您喝茶,您……”一聽此癌早期也無可治,鍛煉出來的反應,因舍不得自己的碧螺春,立馬話鋒陡轉:“您喝……不!你……你別喝了。這茶頂貴,你一個將死之人,喝了太冤。拿來吧,我喝!”喝完茶水,像一個賊,逃跑是他的看家本領,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回所帶鹿茸,奪門而去。
眾人反應過來時,周聰早也不見。張正則禁不住喜憂來回翻轉太快,一口熱茶嗆在喉頭,像一個軟木塞子,上不去下不來,復一頭栽倒,嚇死過去。張正大丈夫主義過甚,所娶妻子最是個無用懦弱之人,只是哭眼抹淚,不停拍打丈夫后背。張正噴出一口茶水,隨即緩醒過來。眾人正伸手來拿禮物,見張局醒來,也不似他第一次醒來時,那般伸也不是,退也不是了,直接當著他的面,擺出一個幸災樂禍的表情,正大光明的把禮物拿到手中,還故意在他面前晃兩晃,才領導巡查似的,闊步離開。張正高高在上,他們既受其惠,又受其氣,如今把惠皆拋,只記其氣,趁機落井下石,千分之氣,解了一分,也算痛快。
“小人也,小人也……”張正像是氣球,滿肚子都是氣,卻有氣撒不出,只是病殃殃地哼唧。此時樹倒猢猻散,病房中多數(shù)人已走,只余六七個人。皆是看笑話的。內中有個偽君子,是張正下屬。張局是正,他是副。名叫魏軍。他長相斯斯文文,氣質干干凈凈,像一張白紙。可隨著日久年深,白紙上寫滿了黑字,什么仁義道德,吃人不吐骨頭的話,到處皆是,流滿了他的五臟六腑。曾害一個女職員,如花般的年紀,花落而人亡。不過這一例,只是冰山一角,下面未知的龐大,連巨輪也可沉的。他最能隱忍,像是毒蛇,眾人熱鬧時,他只是伺機而動,如今塵埃落定,人所剩無幾,方款款走至張正面前。作了個揖,握住對方的手,眼淚早已順著眼角流出。張正感動之際,魏軍千繞萬繞,好話說盡,最后卻道:“好兄弟不怕,局里你走了,由我替補,一路好走!他們是小人,我不是。我是大人物,大人有大量,每年清明,我必鮮花奉上……”
“搞錯了!搞錯了!”正說間,院長奪門而入,猶如一把剪刀,切斷了魏軍的余話。院長興奮而諂媚地說:“來遲了!來遲了!張局,你……不!您,并沒得癌癥,只是血糖過高而已。隔壁有個同名同姓的,也叫張正……不!呸,他也配叫,真是玷污了這個世間最最好的名字。總的來說,報告單子是他的,護士弄錯了,我已把她開除。那個誰……竟敢和張局您同名同歲,可不遭了報應,正慢悠悠喝著茶,聞知噩耗,茶堵在喉頭,像軟木塞子,一口氣沒喘過來,已被活活嚇死了!哈哈……這可是天大的笑話!”張正聞言,歡喜不是,羞也不是,臉像是春天的花園,萬紫千紅的,辨不清顏色。
“不!我說錯了,非是清明,是端午將至,為了祈禱張局病早些好,我必燒香拜佛,日日帶著鮮花,來看望您!”魏軍面不紅,耳不赤,立馬把話繞了個圈,又圓了回來。不待張正發(fā)現(xiàn)漏洞,便云淡風輕地轉移了槍口,說,“癌癥時,院長躲得遠遠的;怎一聽弄錯了,跑得比誰都快!”院長醫(yī)院里生離死別看多了,是個人情世故的老手,也不示弱:“您剛才不也要清明時節(jié),為張局獻花嗎?”
二人一來一往,偽君子碰上老油條,圓滑的狡辯,針扎不入。張正只是叫妻子端茶,照舊細細品將起來。半晌,方出來打破僵局:“清明是魏局說錯了嘴。閻院乃一院之長,工作甚忙,抽不出時間也正常。你們都沒錯,把這事從此都忘記!”想到什么,忙放下茶水,勉得潑將出去覆水難收,如丟掉的臉,撿都撿不回來,又說,“還是……還是陪我再做一次全面檢查要緊!”
二人加之未走的幾位,忙搖擺著并不存在的尾巴,諂媚地跟在張正身后,陪其復檢查了一遍。果然不是癌,只是血糖過高,近來請客吃飯,過剩的營養(yǎng)體內裝不下,免不得要孩子似的出來搗亂,調理調理就好。張正終于可以放心喝他的茶水。滾燙的茶水中,漂浮著十幾根茶葉的尸首,久了,有的還漂浮著,有的就沉了下去,永不見天日。茶煙繚繞之中,張正眼睛被熏熱了,閉上,復睜開,恍惚之間,耳邊仿佛又聽到了鑼鼓的咿咿呀呀之聲,大紅大紅的幕布河流般在他眼前左右流淌,一張張花花綠綠的臉變了過來又變了過去……可笑的,他還是那個臺下看京劇變臉的人。
第二天早上,還是昨天的那批人,俱已聽聞張正非癌,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可憐蟲,替他去死的消息。公雞尚還在籠中打盹,他們已從四面八方,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浩浩湯湯,堆積到了病房門口。沖在最前面的是甄聰,誰叫他最會見縫插針,左右逢迎。一進門來,即球似的,滾到張局身邊。未開口淚已流,如洪水決堤,擋都擋不住,把他一張丑臉,淹得滑稽至極。丁算盤借了更多的貸買禮,甚是心疼,眼如瀑布,嘩嘩啦啦的。錢嫂更是呼天搶地,說她錯了,愿下輩子做牛做馬彌補。眾人有樣學樣,一時間病房好似葬禮,他們是出殯的。張正嘴里的茶水差點又要噴出,魏軍眼疾手快,提前喝止住他們。
張正見大家所帶禮物比之昨日,穿了大棉襖似的,增加了好幾倍,又怕自己昨日的丑態(tài)被眾人說出,只當做一切從沒發(fā)生過,只是一場夢。說道:“有這么一回事嗎?昨天你們來看望我,我們談了好久的話,很是開心。你們記錯了吧?”眾人一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會心一笑,都是聰明人,忙回答:“是我們記錯了。昨日局長生病,我們來看望您,鮮花堆中談笑風生,一切都很好!再好不過了!”
張正眼見昨日眾人一窩蜂來,又一窩蜂走;今日一窩蜂走,又一窩蜂來;不真實的像看了一場京劇變臉,他也是其中一個演員。禁不住一笑,安穩(wěn)地躺在病床之上。窗外的風徐徐灌進來,像一群淘氣的小鬼,把窗簾踢得一腳高,一腳低,仿佛翻滾的波浪。手中的青瓷茶杯,像是一個小小的籠子,無數(shù)茶葉像一只只碧綠的杯中鳥,左沖右撞,上下求索,卻逃不出籠中去,漸漸碧綠的羽毛退了色,變得黑而暗,也就同化成了杯中的一部分了。
張正出院后,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還是從前的他;又仿佛什么都發(fā)生了,他再不是從前的他。他照例愛看京劇,只再不看京劇變臉。經歷過醫(yī)院那場鬧劇之人,背后嘲笑他葉公好龍,怎變臉從舞臺上一路轟轟烈烈演到舞臺下,就不愛看了?他聽聞風聲,也只是呷一口碧綠茶水,微微一笑,總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個同名人,替他去死。一個張正活了,一個張正死去!蛟S死去的那個是他,活著的這個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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