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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
再見
by尉遲肆
有那么一瞬間,楚稼君聽到了近在耳畔的槍聲,脖頸間倐地一涼,喉嚨里不可抑制地涌出疼痛來——但這份痛感,甚至來不及籍由嘴和聲帶發(fā)泄就停下了。
他感覺到墜落,眼睛愈來愈沉,睜開眼皮上不到半兩的那點肉,都要花好大的力氣。生命在永無的黑暗里下沉,在紀勇濤的懷抱里上升,好像那人真的只是送他上路,不久之后又將跟隨亡魂趕來,帶他走這一遭黃泉。
可是早已不需要有人照顧大飛,他永遠不會再忘記帶鑰匙,唯一的遺憾就是許飛出門前還沒有刷盤子。
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勇哥,我……
楚稼君想要說話,可一整副身體似乎都不再屬于他,鬼在活著的時候弄丟了人皮,現(xiàn)在死了,這副身體也要留下來。他想上前幫那可憐的亡魂一把,而透明的影子只是獨自走掉。
*
他慢慢張開了眼。
那雙如有淚光的無辜的眼睛無悲無喜地環(huán)視周遭,仍然和生命充沛的時候一樣,帶著孩童的懵懂。楚稼君看著身邊一個也不認識的人,慌亂地想要呼吸,發(fā)現(xiàn)胸腔里沒什么反應(yīng),鼻孔里也沒有充斥著空氣。
好長的隊伍呀。
我就是死了。
我就這么死了?
我就這么死了。
這些隊伍中的人都不一樣,形形色色當中大多數(shù)都是安詳平和的老人,夾雜著年輕的工人、優(yōu)美的婦女,偶爾出現(xiàn)天真的小孩子,更遠的地方,阿貓阿狗棕熊灰狼有條不紊地向另一只隊伍里緩緩前行。
楚稼君習慣性地摸向后腰,然后忽然想起來,我這是死了呀。
后腰沒有槍,長發(fā)被粗礪的匕首割去,我這是死了呀。
他有點不習慣,摸了摸后脖子上空曠的皮膚,那里有一點頭發(fā)茬,永遠都不會再生長。脖子上有一個很深的血窟窿,他滿不在意地掏了掏,一點都不疼,還能摸到冰冷的子彈。
楚稼君慢慢打量著自己,傷還是那些傷,皮膚還是那些皮膚,眼睛能看見,耳朵能聽見,手腳能動,鼻子能聞,嘴應(yīng)該也能說。兜里還剩一點錢,衣服上沾了很多血,身上有一些蘆葦花,他拍了拍,其實都掃不掉。
白茫茫的毛絮沾在身上,比空氣都輕,其實掃不掉。
身后還有源源不斷的人趕到,不知道從哪來,不知道向哪去。周圍的人奇怪地打量起楚稼君,有一個老人摩挲著粗糙的手背,問:小伙子,怎么這么年輕就來這兒了?
楚稼君眨了眨眼睛,那雙無害的瞳仁和一身血污極不相配。
他說:我上路了,就來這兒了呀。
其他老人紛紛唉聲嘆氣,好像他這個年紀不應(yīng)該死,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錯似的。他們像是在譴責這個年輕人進天國的時候加了塞兒,搶了別人的位置。
沒有人詢問他的蘆葦花和他的血,楚稼君惶然地捏了捏衣角。忽然遠處那個隊伍傳來興奮的吠叫,楚稼君跟著聲音看過去,大飛歡快地跑過來。好像那個時候,他跑了很久,走到江邊,它追著他的味道也跑了很久,筋疲力盡,仍然興奮地搖著尾巴狗是這樣簡單的一種動物。
他突然有些繃不住,可是已經(jīng)不會哭。
原來死是一件這么簡單的事,好像英語還沒背完,還沒有參加許飛的期末考,不知道老太太教授會怎么想。
*
后來所有人都知道,高大的門樓俯聽世冤,黑白無常唱著“魂兮來歸”,寫著“鬼門關(guān)”三字的門下,有一個年輕人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他身邊跟著一只狗,有時候這個人會坐下來,一邊看著來來不往的人,一邊摸著大狗的脊背,撓撓耳朵根,笑起來。
楚稼君呆在這里,很多年遇到很多人。有一部分會問他為什么不排隊,他笑了笑,摸了摸脖子上的槍眼:等人。
大飛仍然興奮地搖著尾巴,腦袋上的蘆葦花依然掃不掉。
這里沒有風,可能有風了就被吹掉了。
剛來的時候,他陸陸續(xù)續(xù)看到很多熟人。劉緯德,陳小虎,房屏……好多人。他們卻都沒有認識他,房屏甚至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問他為什么不排隊。
楚稼君:你不認識我了?
房屏沒有回答,打量半天,搖了搖頭。
他可要恨死我了,楚稼君想,恨我才好,怎么不認識我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真的會不認識了。他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年,也可能在這個地方,根本不分年月日時分秒。那個時候他坐在地上撓著大飛的耳朵根,忽然有人喊:小飛?
楚稼君幾乎是立刻回了頭,可是沒有熟悉的臉,只有一個蹣跚的老人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飛快地想,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說他是李叔。
李叔是他媽誰。
老人斥責他:你怎么比我記性還差?學習學傻了?小紀給你留了門,晚上記得回家吃飯。
他因為年邁和老年癡呆,已經(jīng)分不清今夕何夕。如果真的有人,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過世了。
楚稼君在聽到“小紀”這個名字的時候幾不可查地動了動,可是較勁了腦汁,也不知道他是誰。
*
于是他在這里呆了好多年,忘了好多人好多事,一只大狗陪在身邊,來來不往的人問:小伙子,你怎么不排隊?
楚稼君:等人。
……
再后來,可能過了好幾十年,他看到過的人幾十萬幾百萬幾個億,那天他又是坐在地上,撓著大飛的耳朵根,忽然有人喊他:小楚?
楚稼君沒有抬頭,如果他還活著,手指里揪著的那撮狗毛大概要齊齊薅掉。
那人又喊:小楚?
他失去了好多活著的記憶,這些年來,有好多不認識的人看到他,都害怕地跑開,還有一些人咬牙切齒地打他罵他。
這些人他都不認識,他忘了好多活著的人。
他也變了好多,后腰沒有槍,長發(fā)被粗礪的匕首割去。
可是紀勇濤再一次叫他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熟悉的聲音變得沙啞,透過幾十載崢嶸歲月向他喊來。
于是他們再見面,紀勇濤茫然看著他,衣角捻了灰塵,滿頭白發(fā)。
于是他們再見面,楚稼君淺淺地笑了,頸上陳了血液,滿身葦花。
于是他們再見面,一個是老頭子,一個是大男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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