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杏花雨
　�。ㄒ唬�

　　京城，春至。

　　微雨漣漣，常有雅士撐著傘在河堤的柳蔭下慢慢行過，或于湖心亭吟詩作賦，自以為追尋到了春光。

　　河堤旁住著一位小姐，名喚沈泠，尤愛杏花。她是當(dāng)朝尚書的獨女，極受寵愛，但她自幼體弱，需要靜養(yǎng)，沈尚書特意尋了此地，讓她安心養(yǎng)病。

　　但沈泠的生活并不寂寞。

　　她有她的杏花，有杏花旁緩緩流淌的溪流。她最喜歡的便是在日暮時分于杏花樹下靜坐，看夕陽西下，看歸雁成群。

　　更重要的是，她還有她的江衿。

　　那個逢人便說，“我是沈泠的江衿”的江衿。

　　有天她心血來潮，覺得河邊的杏花已經(jīng)看膩，惟有自己種的樹才別有趣味。她蹲下身，挖好了一個小坑。她想把父托人從南方買來的的杏樹埋進(jìn)坑里，但這棵樹苗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重，她怎么都扶不起來。就在沈泠無措時，頭頂突然傳來溫和的聲音：“我來幫你�！�

　　修長干凈的手握住她的，幫她把杏花樹栽好。

　　沈泠抬眼。只見少年膚白勝雪，額前兩縷發(fā)散下來，風(fēng)無意吹動，輕輕掃過她的手。

　　她不經(jīng)意間對上他深邃的眸。慌亂中，羞澀漸漸爬滿她的臉。而他一直未松開她的手，直到那棵杏花樹被埋好。沈泠驀地抽出手來，摸了下自己微微發(fā)燙的臉頰。

　　他注意到了她的不自然，眉頭輕挑： “杏兒，你自幼體弱，不宜多動。怎會突然想到栽起這杏樹來？”

　　杏兒是他給她起的小字。原因無他，沈泠愛杏，尤愛雨中的杏花和杏樹。每逢暮春時節(jié)，杏花未謝，春雨連綿，她是定要一個人尋個地方坐一整天，觀賞這雨的。

　　江衿并未等到她的回答。他抬首，只見她留下了一個倉皇的背影。

　　江衿失笑。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姑娘現(xiàn)在竟也會躲著不見他。

　　（二）

　　江衿每天都來到杏花樹前小坐，偶爾還會給沈泠帶些新鮮玩意兒。有時候是一串糖葫蘆，有時候是一支竹蜻蜓。

　　“聽說杏花酒色淡味烈，真想嘗嘗是什么味道�！鄙蜚雎唤�(jīng)心地玩著自己的衣帶，一臉苦惱。

　　無意間的一句話，被他暗暗記下了。

　　當(dāng)晚，江衿偷偷敲響了沈泠的窗。沈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忽然看見窗外的江衿。她并未過度思索，而是三兩下便從床上跳起，跑到外面。

　　月光如水，少年拎著一壺酒，笑意盈盈的看著她�；秀遍g，她以為他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的神明。

　　“愣著做什么，快打開嘗嘗�！彼�。

　　她接過酒瓶，拔開塞子，一飲而盡。清洌的醇香涌入唇齒間，辛辣縈繞在舌尖，直通肺腑。酒烈勾人，迷心醉身，她很快神志恍惚，靈魂好像和身體都分離。

　　江衿坐在樹下，靜靜望著澄明的星空。他好久沒這么愜意了。

　　“我…我好熱…”

　　沈泠發(fā)燙的臉頰忽然貼上他的皮膚，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胳膊。他身體一僵，感受著少女身上淡淡的草藥味，心忽然軟了下來。

　　“杏兒，聽話，放開我�！�

　　“江衿，我的好哥哥…我…我想與你成…成…”

　　江衿渾身一顫。

　　夜風(fēng)徐徐，沈泠醉的愈發(fā)厲害，漸漸滑到他懷里，嘴里不停念著他的名字。他看著沈泠，狹長的眸子里罕見的流露出一絲溫情。

　　沈泠并不知道，她日思夜想的郎君，其實也在思慕著她。

　　次日醒來，沈泠只覺得頭暈，并未感覺其他異常。江衿照舊來看她，陪她聊天談心。和他相處的日子雖然平淡，但并不乏味。沈泠的身體在漸漸好轉(zhuǎn)。她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離不開他了。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并未持續(xù)很久。邊關(guān)戰(zhàn)事加急，皇帝大肆征兵，發(fā)動眾多人前往西北，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江衿每每與沈泠談?wù)摯耸�，眉頭間都有解不開的郁結(jié)。他似乎在計劃著什么，但并未告訴她。

　　一日，沈泠照舊在杏花樹下小坐，等著江衿回來。

　　酷暑難耐，烈日似火，大地像蒸籠一樣囚著萬物，殺死了無數(shù)生靈。

　　過了晌午，江衿才匆匆趕來。他看著躺在杏花樹下打瞌睡的小姑娘，嘆了口氣。他俯下身，輕輕拍了下她的額頭：“杏兒，杏兒，我要走了�！�

　　沈泠迷迷糊糊的睜開眼： “什么？你要去哪？”

　　“參軍。待我有朝一日凱旋，定要八臺大轎娶我的心上人過門，讓全城百姓知道，她是我的人�！�

　　沈泠驀地清醒，想要伸手去抓江衿，但他卻后退兩步。

　　他張開雙眸望向她，在她看來，那雙眼里含滿了情愫。她愣神，臉頰攸地變得通紅，有被情郎勾引的羞澀，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他沒有再給她任何行動上的回應(yīng)，轉(zhuǎn)身便走。少年迎著太陽將墜的方向，越行越遠(yuǎn)。在影子的襯托下，他顯得愈發(fā)瘦削。

　　她站在杏花樹下，看著他慢慢遠(yuǎn)去。

　　江衿，千萬，千萬不要忘記我……

　�。ㄈ�

　　江衿走了。

　　河堤邊上的杏花樹，無人培植，雨為滋，土為養(yǎng)，日子一長，竟也可與七尺男兒比肩了。

　　年復(fù)一年。杏花樹下的春花夏雨秋月冬雪，沈泠獨賞了五載。

　　她的病好了大半。沈母很高興，要沈泠搬回府居住，但卻被她拒絕了。她說她看慣了河邊的風(fēng)景。沈母無奈，只好囑咐會經(jīng)常來看她。

　　閑暇時，她常去城南的廟里祭拜。將點燃的香插在佛臺前的香灰中，虔誠地跪下，雙手合十，三拜佛祖。卻無一拜為她自己。

　　他的平安，便是她最神圣的心經(jīng)。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虔誠感動了佛祖，江衿在戰(zhàn)場上立功無數(shù)，捷報頻傳向京城。

　　世人都在議論他。

　　江衿，字啟年，無父無母，帶領(lǐng)八千將士直潰敵軍，令他們永世不得侵犯南唐國土。

　　他們尊稱他為啟年將軍。

　　沈泠聽后，心里暗自為他高興。

　　他是百姓心中的常勝將軍，但他卻是她心中的保護(hù)神。保我疆土，護(hù)我南唐，至死不悔。他凱旋回朝那日，是不是就是他們重逢之日？

　　于是乎，她在心里埋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欲望一盛，須臾間便長成了參天大樹。
　　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想要見他了。

　　冬至?xí)r節(jié)，京城卻飄出了蒸騰的熱氣。那是百姓們在迎接皇軍凱旋，特意蒸下的餃子。

　　沈泠身著紅衣，沈母在給她挽發(fā)髻。

　　“咚——咚——咚——”鼓聲震天。而鼓擊三聲，是皇軍進(jìn)城的信號。

　　沈泠急忙跑出屋去，身后傳來沈母的呼喊：“你這丫頭，頭發(fā)還沒梳完……”

　　可她哪里還顧得上這個？

　　沈泠到主街時，百姓們早已在路邊圍的水泄不通。皇軍的隊伍浩浩蕩蕩地經(jīng)過。她不經(jīng)意的一抬眼，卻一下子愣住。

　　為首的那人正是江衿。幾年不見，他瘦了許多，也堅毅了許多。眸光尖銳，不斷掃視街邊百姓，好像一眼就能把人殺死。唯獨轉(zhuǎn)向馬上的女子時，臉上流露出讓人醉心的柔情。女子的手握住韁繩，他握住女子的手，緩緩策馬前進(jìn)。

　　原來他等的不是她，原來常勝將軍也會為一個弱女子折腰。這倒是應(yīng)了那句話：那句話英雄愛江山，更愛美人。

　　沈泠心里的參天大樹頃刻間被伐倒，各種情緒一齊沖開她的心門，多年的壓抑累著身體，讓她站立不穩(wěn)，一下子昏了過去。

　　江衿注意到人群中的騷動，將目光投過來。當(dāng)他看清倒在地上的人時，心突然抽縮了一下，握住那女子的雙手也松了下來�？芍皇且凰查g，他松開的手又覆上那片柔荑。

　　街邊小小的騷動，并未引起皇軍的停留。隊伍繼續(xù)向著皇宮前進(jìn)。

　　王侯將相，無優(yōu)柔寡斷者。

　　如有，當(dāng)誅。

　　（四）

　　不知是誰告知了沈母，托人將沈泠送回了家。

　　沈泠醒來時已是午夜。她的心口傳來一陣絞痛，逼迫她清醒。她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清沈母坐在她旁邊，焦急地守著她。

　　“娘……”沈泠看到母親，只覺得愧疚。

　　沈母驚喜地把眼淚擦干，捧著沈泠的臉，看個不停：“女兒，你終于醒了。是娘沒看好你……大夫說，你少時的病未完全根除，如今病情又加重了，現(xiàn)在娘不該擅自停了你的藥，娘也沒想到會這樣，沒想過有一天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沈母哭到無法出聲。

　　沈泠卻遠(yuǎn)沒有如此悲痛，好像將死之人不是她�！澳�，我不怪你。聚散無常，而且現(xiàn)在我不是好好的在這嗎�！�

　　她回抱了一下沈母，便掙開懷抱，跑出屋，坐在杏花樹下，靜靜的等待天亮。此時天邊泛起魚肚白，微的晨光像夜晚的星星點點，不斷閃現(xiàn)，預(yù)示著一天的開始。

　　她也會像太陽初升一樣，迎來新生嗎？

　　這時，一個小丫鬟跑過來，輕聲喚她：“小姐，夫人叫你回屋，這里太涼了�！�

　　見沈泠沒有反應(yīng)，小姑娘便絞盡腦汁地想八卦逗她開心，她小心翼翼的開口：“小姐，您可曾聽說，啟年將軍回京朝圣，圣上問他有何所求，他只求常駐西北。圣上百般挽留他，奈何他根本不承情。”

　　“如此一人，戰(zhàn)無不勝，卻不貪功名，這世上著實少見�！毙⊙诀咭荒樆òV。

　　沈泠開口，聲音如雪那般清冷：“啟年將軍，何日啟程回西北？”

　　“大約在明日，小姐�！�

　　“讓我再坐一會兒吧，明日太冷了，我就不出門了。”

　　太冷了，冷到她一生都無法忘卻。

　　翌日，大雪。

　　江衿坐在馬車?yán)�，眸光冷淡�?br>
　　他想起那日在金鑾殿內(nèi)，受萬臣跪拜，迎他凱旋�；噬腺n他萬畝田地和萬兩黃金，僅僅是為了讓他留在朝中。

　　這是一個無人不愛的升官發(fā)財?shù)暮脵C會，他卻覺得荒謬。他知自己只是一介武將，沒有理由留下來，便百般推辭，但終是圣旨難抗。

　　他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他對陛下說：臣愿永生永世駐守西北，為國守疆。

　　圣允。

　　江衿微微閉上了眼，不再回想。

　　他有時候也很膽小。他不敢面對她。這次是他食言了，但應(yīng)該還會再見的吧。

　　江衿不知道，沈泠一直站在杏花樹下，目送著他的馬車離開城門。

　　江衿，你回頭吧。你再回頭看看我，好不好。我快熬不過去了。

　�。ㄎ澹�

　　歲暮風(fēng)動地，夜寒雪連天。軍隊蒼涼的號角聲，響徹了西北的夜。

　　此次隨江衿前來的，還有他一路挑的女眷�！懊魅瘴乙O(shè)宴此地，宴請隨我奔波一路的客人，下去準(zhǔn)備�！苯坡唤�(jīng)心的說。

　　侍從不敢抗命，只得照做。

　　那一晚，色亂情迷。他時而淚流滿面，時而放聲狂笑，舉起酒壇便飲。

　　風(fēng)聲獵獵間，他好像看到了沈泠。她抓住他的衣袖，輕輕的喚：“江衿…江衿…不回頭…”

　　他猛然一握拳。他后悔過，但好像此刻，他終于為自己找到了開脫的理由。

　　你不讓我回頭，那我便再無回頭的理由。對也好，錯也罷，路都要走下去，畢竟是自己選擇的……

　　啟年將軍大宴一百零八位女眷的事傳到了京城。京城百姓議論紛紛，都說他因功自傲，愧對南唐。

　　沈泠靜靜地伏在窗邊，聽小丫鬟說起此事。小丫鬟的惋惜與憎恨交替著傳來，沈泠卻只是笑了笑：“最冷的日子終于要過去了�！�

　　雪紛紛，染白了半邊世界，如詩如畫，卻無法走進(jìn)她的心里。

　　是啊，冬將盡，春可期。

　　可春將至，我為什么找不到杏花了。

　�。�

　　這次老天并未垂憐她。啟年將軍在西北所有的事都被添油加醋地瘋傳，民眾紛紛請愿，剝奪江衿官職，流放北疆，此生此世不得踏入南唐。圣上惜才，駁了請愿，只令江衿不得再回到京城。

　　他仿佛是天生的將軍，為國生，為國死，無孔不入，無堅不摧。只可惜，當(dāng)一個人做了壞事時，便再沒人記得他的好。但她記得。她要為他做些什么，用剩下的日子。

　　次日，沈泠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一整天。屋內(nèi)，沈泠看著自己不住顫抖的手，和寫廢的一地宣紙，長舒了一口氣。

　　終于是，完成了。

　　“娘，我死之后，這封信一定要交給他，就以爹爹的名義。這是孩兒唯一的心愿�！�

　　沈母竭力控制自己微顫的聲音： “我早知前些年他經(jīng)常偷偷來找你，一直未加阻止，那時我尚覺得他是個好孩子。但如今他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啟年將軍，你為何還信他？”

　　“娘，我病時，無人陪我聊天談心，甚至還覺得我是個異類，只有他不嫌我，為了陪我，風(fēng)雨無阻。女兒相信，他有苦衷。”

　　沈母不作聲的流著淚，看著伏跪在地上的沈泠，輕輕接過信封。沈泠再次伏下身，三叩沈母。

　　她這殘命，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ㄆ撸�

　　入春，氣溫回暖，沈泠的病卻愈發(fā)重了。

　　她時常痛到站不起身來，被人攙著才能看見那棵杏花樹。即便如此，她每天仍要在外面坐三五個時辰，直到漁夫駕船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內(nèi)，她才恍然發(fā)覺天色已晚。

　　沈母時常責(zé)備她，說她貪玩忘了時間。

　　她苦笑。那便當(dāng)她是貪玩。少女心事，又怎會人盡皆知。

　　一天夜里，沈泠突發(fā)高燒，持續(xù)了大半夜卻依舊不退。沈母著急，連夜找來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幫她看病。

　　一同趕來的還有沈尚書。

　　大夫伸手，摸了摸沈泠瘦到皮包骨頭的手，爾后搖了搖頭： “她是心病，病氣在體內(nèi)積攢許久，連同軀體四肢都病入膏肓，怕是撐不過今夜了�！�

　　隱隱約約間，沈泠聽到大夫的嘆惋和母親低低的啜泣。

　　她能感受到，她的確正在離開。她的意識漸漸模糊，靈魂和身體好像在慢慢分離。

　　恍惚間，她好像又看到了江衿笑著握住她的手，教她種下那棵小樹，溫聲喚她杏兒。

　　那一聲，她念了一生。

　　生命最后一刻還能見到你，真好。只是江衿，這一次，我不能等你了。

　　沈泠攥緊的雙手漸漸松開，輕微的鼻息也停止。她去了另一個世界。

　　沈母靠在沈尚書的肩頭，快要哭斷了氣。沈尚書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肩頭，眼底里卻滿是濕意。

　　她素來喜春。杏花開，春雨綿。但她卻死在了她最愛的時節(jié)。

　　一夜寂靜，雨水淅瀝不停。

　　幾天后，西北，軍營。

　　帳內(nèi)依然如往常那般，沈泠的死沒有帶來任何異樣。

　　江衿坐在主位之上，一臉自得，甚至有些輕慢，身邊有兩個侍女為他捶背揉腿。在馬上被他牽著手的女子躺在他懷中，逗弄似的從他手里搶葡萄吃。江衿的手時不時拂過女子的臉龐，曖昧至極。舞姬成群，擺動婀娜的身體，一連舞了兩三個時辰，好像根本不知疲倦是何滋味。

　　忽然，一直候在帳外的侍從闖進(jìn)來，攪碎了這不堪入目的迷夢。江衿微微抬起眼皮，狹長的眸子里涌出一絲不耐煩，緩聲責(zé)問：“到底是何要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說，非得打攪本將和眾賓敘舊？”

　　哪里有賓客？侍從不敢說出口，只能顫顫巍巍地稟報：“京城傳來消息，沈尚書之女病故，特地修書一封，告知將軍。”

　　江衿挑起眉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想到本將面子竟如此大，惹得尚書也要修書告知我�！�

　　“將…將軍說笑了�！笔绦l(wèi)伏跪在地，聲音也帶了幾分顫抖。

　　“罷了罷了，瞧你那樣子，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本將把你如何了。貴女是何名諱？”

　　“回將軍，單名一個泠字�！�

　　江衿眸光突然凌厲。他揮揮手，屏退了一眾侍女和舞姬，只留下懷里抱著的那個女子留在帳里。

　　他閉了閉眼，唇齒間輕聲吐露出幾個字：“不可能，我要看信�！�

　　侍從趕忙把信呈上去。

　　只見信上寫道：

　　啟年：

　　展信佳。

　　距你我上次相見已過了五年余。五年間，我日日祈禱：一愿你順順利利，無病無災(zāi)；二愿你戰(zhàn)功赫赫，捷報連連；三愿你歲歲見杏花，歲歲念杏兒。是我忘了，西北大旱，連年無雨，又怎么會有杏花。

　　這五年，你在邊關(guān)駐守，為保江山拼死殺敵，至死不悔。我記得你曾開玩笑對我說，等你有朝一日為國平定叛亂，定要擁美人入懷。我信了。于是我等過了五年的日日夜夜，但還是沒等到你，只等到了你無數(shù)封捷報。

　　世人都說你因功自傲，驕縱成性。但我知道，我的江衿決不會如此。當(dāng)今圣上文弱，政事大多依賴武官。你為平定邊亂立下赫赫戰(zhàn)功，在朝中如日中天，但你不愿卷入官場紛爭，所以就營造出一副夜夜笙歌的假象，讓圣上疏遠(yuǎn)你。

　　我不忍心看你自甘墮落，卻對此無能為力。

　　啟年，啟年。祈你為念，念你成疾，藥石無醫(yī)。我不怨你，我只恨杏花多情，離了雨水，便再也無法生長。

　　杏兒最后一愿，仍是許給你：愿你往后余生自由自在，遠(yuǎn)離人世煩憂，不被功名利祿束縛。

　　下輩子，我不想死在京城的春天了。

　　沈泠

　　江衿拿著信的手微微發(fā)顫。他垂下眼睫，用力去抓沈泠，責(zé)怪她為什么拋下自己。

　　“啊——”尖利的女聲把江衿拽回了現(xiàn)實。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撕開了嬌弱的真面目，猙獰地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上，一臉驚恐的望向他。

　　江衿俯下身，盯著眼前容貌與沈泠有七分相似的女子，如夢初醒地呢喃：“杏兒，可惜這世間再無你。”

　　他緩緩起身，走出帳外。

　　“將軍，還未到寅時，您要去哪里？”

　　“回京，辭官�！彼穆曇粝裨诩赖焓湃サ囊埂�

　　從此之后，世間再無啟年將軍。他是江衿，只是她一個人的江衿。

　�。ò耍�

　　又是一年。立春，杏雨連綿。

　　河堤下不知誰家的幾個孩童，撐著竹傘，蹲在杏花樹下捉螞蚱。

　　有位白衣公子緩緩走到杏花樹下。見他生的好看，孩童們便纏住他，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開始問東問西。

　　“哥哥，這杏花樹是你種下的嗎？”

　　公子笑著搖搖頭：“是我和一個姐姐一起種下的。她喜歡杏花，我便喚她杏兒�！�

　　“那姐姐在哪？哥哥生的如此俊俏，姐姐定然也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吧！”

　　孩子天真的聲音，卻只換來雨的回答。

　　綿綿春雨織成網(wǎng)，雨中人惘悵。

　　江衿站在雨里，一言不發(fā)，靜靜地望著那棵杏花樹。誠然，西北無雨，亦無杏花，但是他這顆思念的心卻從未停止跳動。傷重時，敗兵時，夜深時，他的腦海里無不時時刻刻浮現(xiàn)沈泠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已經(jīng)刻進(jìn)了他的身體里。

　　只是現(xiàn)在再語，已經(jīng)為時已晚。

　　他默了默，去了城南廟。聽人說，城南廟許的愿最是靈驗。

　　廟內(nèi)，香火旺盛，朝拜的人絡(luò)繹不絕。

　　他也尋了一炷香，虔誠地在佛祖面前拜了三拜。起身時，膝蓋早已麻木。

　　不知她那時，是否也是這般為他祈福的。

　　他握緊的拳，深深的藏在衣袂中。

　　光華流轉(zhuǎn)，斯人已逝哉！

　　江衿轉(zhuǎn)身，正欲離去，寺廟里的大和尚卻忽然拽住他。他頓住腳步，微微一愣。未等他拱手作揖，大和尚便對他說：“我看公子氣度不凡，可見實非常人。不知公子名諱，可否讓貧僧知曉？”

　　他下意識的看了看系在腰間的“衿”字木牌，不自然的側(cè)了側(cè)身子：“在下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讀書人，聽說城南廟許愿最是靈驗，我為求科舉中個好名次才來此地。先生過譽，若無他事，在下便告辭了�！�

　　“可為何我見公子上的香，寫著沈尚書已故小姐的名字。公子腰間的配飾，想來也是有情人相贈�！焙蜕幸琅f笑著，“貧僧不才，敢問公子可是啟年將軍？”

　　江衿眸里閃過一絲驚愕，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個木制匣子就已經(jīng)被那老和尚塞到懷里。只見那匣子雕工極其精美，上面刻有一個隸書寫就的“衿”字。

　　他接過盒子的一瞬間，竟有些站不住腳。
　　他抬頭，疑惑的望向和尚。和尚笑而不言，一會兒竟飄然離去。

　　江衿輕輕的打開那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竟全部都是字條。

　　那上面的字，他再熟悉不過。

　　“阿衿，我化作風(fēng)，遍尋了世間的杏花，卻發(fā)現(xiàn)無一比的上你�！�

　　“阿衿，你叫我杏兒，可你怎知，你就是我的杏花�！�

　　“阿衿，我等來了你的無數(shù)封捷報，但為什么我就是沒等到你�！�

　　文字無聲，但字字句句喚進(jìn)了他的心里。

　　他握住那些字條，低頭苦澀一笑。

　　杏兒，你心無城府，反倒將我一軍，你才是常勝將軍。我的常勝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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