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叢生的小徑，斗折蛇行，卻在下一個轉(zhuǎn)彎處柳暗花明，是的，那大片大片的杜鵑花田，映照著朗朗晴空，像是傾倒而下的云霞，美得觸目驚心。
　　“你來了�！�
　　回答他的是來人示意的雙手，一壺酒，一個食盒，及臉上平淡無波的微笑。
　　從無字碑到住屋，用不大不小的步子，正好一千步，兩個人一前一后，默契之極，仿若演練了千萬遍，跨進(jìn)門檻，今日，正好走完了三萬六千五百步。
　　原來，已經(jīng)整一年了。
　　炊煙裊裊，使幽靜的竹屋沾染了絲生氣。
　　一盤杜鵑醉魚，一壺小酒，戚少商從未想過，他與顧惜朝能夠這樣相處。棋局，兵書，詩詞，音律，江湖紛爭，廟堂大事，他與他談來，無不投機(jī)，偶有異議，最后也是殊途同歸。
　　飯后通常是兩人閑坐的時光，各執(zhí)一卷書，在同一盞油燈下靜默地看著，興致好的時候也會來一盤棋或是彈彈那斷了一根弦的琴。
　　戚少商去嶺南辦案那會兒曾意外尋得鸞膠，那人只是默默收下，卻沒有把琴弦續(xù)上。戚少商不懂，但他隱隱知道那是個不能觸碰的話題。直到有一日，一曲《長相思》被那人彈出了一嘆九回腸的味道，他的腦海中才慢慢浮現(xiàn)了一個女子的身影，一個靜好如斯的女子，然后心底微澀。
　　月中天的時候，兩人會互換一個眼神，而后，一人離開，義無反顧，一人留下，波瀾不驚，因為他們彼此明白，那一記眼神已然成為了一個約定，一個關(guān)于明天的約定。
　　但今晚，沒有如約亮起的燈。兩人望著門外的杜鵑花，任日落月出，等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影像。
　　其實，戚少商一直都知道，平靜的生活不過是一場做了太久的夢，他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顧惜朝似是猛然被驚醒，他在黑暗中的腳步從容不迫，吱嘎一聲，那是柜子打開的聲音，一個大大的包裹。
　　天突然亮了，一盞盞紅燈籠暈染出柔和的色調(diào)，絢爛的煙花竟有著烈日的刺眼。一明一滅間，顧惜朝回頭看他，忽的展顏一笑，暗如黑魅，燦若朝霞。
　　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的味道，伴隨著飄灑而下的灰燼，訴說著一場煙花曾有過的輝煌。
　　“打算走？”戚少商從皇城一役后便知道了顧惜朝的改變，他的眼中沒了喜怒哀樂，只有在偶爾談到邊關(guān)戰(zhàn)役的時候才有一閃而過的神采，那時，他就明白，那人終是要走的，只是沒想到那么快。
　　“恩。”
　　“我知你不愿寂寂一生，此去邊關(guān)，才是你心之所向，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即便不屑，我仍舊要替這千千萬萬的百姓謝你一謝。”
　　“龍困淺淵，大當(dāng)家，我亦知你懂。六扇門不是你長留之地，他日邊關(guān)，望與你并肩一戰(zhàn)�！�
　　“那你可有牽掛？”
　　“每年中秋，大當(dāng)家能否代我在這里放一場煙花，那是我欠晚晴。”
　　“好！”
　　“承君一諾，別無他求�！�
　　相對一眼，這一次仍舊是一個約定，但不是相聚，是離別，不是明天，是一生。
　　仍舊是月中天的時候，戚少商離開，這次，他走得很慢很慢。
　　“大當(dāng)家，惜朝心愿已了。旗亭之憾，算是圓滿了。”
　　戚少商猛然回頭，燈火闌珊處，一個孤寂的背影仰首望天。
　　兩個人，不同的方向，終究漸行漸遠(yuǎn)。

　　杏花，煙雨，江南。
　　戚少商一身白衣，一人一劍。脫離六扇門的日子是想象中的輕松，仿佛回到了十八歲那年初入江湖。
　　他沒有打傘，這江南的雨尚沒有邊關(guān)的風(fēng)來得猛烈，拂在面上，有著絲絲繞繞的哀愁，也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一頂青色油紙傘，四十八根的竹骨，上繪一朵墨荷，仿若開在這漫天的雨絲里，隱隱透著遺世的芳華。
　　一白一青，擦肩而過，竟成了滿帶詩意的丹青畫軸，似是有情，還似無意。
　　戚少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回身，雨絲隔斷了視線，甚至不能分辨那人是男是女，卷發(fā)還是直發(fā)，他只看到一個孤寂的背影，和若干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
　　“顧……”
　　他伸出手去，卻僵留在半空，停格成了一個無力的手勢，眼睜睜看著那頂傘漸行漸遠(yuǎn)。
　　握拳，收回，捂住胸口，按了按懷中揣著的那封信。
　　戚兄弟：邊關(guān)之圍稍解，連云寨重整旗鼓指日可待。三思之后，終大徹大悟。戚兄弟替鐵某勞碌七年，感激不盡，聞你有來邊關(guān)抗遼之意，我當(dāng)快馬加鞭，替下你的職務(wù)。另，一月前平州一戰(zhàn)，幸得顧惜朝妙計，他誘敵深入，中箭而亡，也算死得其所，告慰晚晴在天之靈。他咽氣前將一物托付與我，讓我交給你，現(xiàn)隨信附上。游夏頓首。
　　油紙信函里，一管鸞膠，沾著黑色的血跡，靜悄悄地躺著。
　　戚少商感到心底有什么東西在噴涌而出，猝不及防間被狠狠一震，他用力地晃了晃頭，像是要甩開什么一樣。
　　靜默片刻，神思收回，他大踏步地走入了巷口的一家酒樓，好久不曾喝酒了，是時候該浮一大白。
　　遠(yuǎn)處隱隱傳來頌詩的聲音。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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